第178節(jié)
“放下仇恨,”祐樘突然嘲諷一笑,“你們一個個都讓我放下仇恨,可是我為何要寬恕他們?萬貞兒做盡了淪喪天良的事情,當初母妃因為她爪牙的迫害整日擔驚受怕東躲西藏,過著非人的日子,最后還被她戕害致死。如今風水輪流轉(zhuǎn),我為何不能泄多年之憤?為何不能利用手中的權柄報復給她的族人和黨羽?我寬恕他們?那當年母妃和我的血與淚又讓誰來償還?!為何在她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之后,卻要讓我選擇寬容放過他們?因果循環(huán),他們當初作孽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今日!” 朱見深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兒子,一聲聲質(zhì)問在耳,卻是半晌無言以對。 他虧欠他的太多太多,如今醒悟已經(jīng)為時太晚,什么都來不及了。 從重見天日的那刻起,他就迎著千難萬難獨自直面宮墻內(nèi)外的風風雨雨,一路走來一直將自己的地位保到今日,這其中的艱辛,是外人所無法想象的。 在堅強的兒子面前,他這個做父親的注定輸?shù)靡凰俊?/br> 朱見深苦笑連連,眼角有淚溢出:“樘兒,是父皇對不住你,對不住你母妃……” “父皇根本從未愛過母妃,對么?” 長長地嘆息一聲之后,朱見深閉了閉眼睛:“朕對紀淑妃只是一時心動,當初臨幸她也只是一次貪歡而已。朕這輩子真正愛的人,唯有貞兒?!?/br> 祐樘唇角那抹譏誚的笑漸漸暈開,卻并不出言。 “朕能看出來,你對太子妃的情意與朕對貞兒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朕相信,”朱見深頓了一下,抬眼看向祐樘,“將心比心,你能理解朕對貞兒的心情?!?/br> “喬兒不是萬貞兒,”祐樘斂容迎視著朱見深的目光,“兒臣也絕不會讓她成為第二個萬貞兒?!?/br> 那言外之意就是,我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我絕對不會辜負她。 朱見深的神色一黯,急喘幾口氣之后,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祐樘面上的神色愈加復雜,伸手幫他順了順氣。 “那丫頭……那丫頭對你也是情深意重,”朱見深喘著氣,勉力笑了一下,“朕之前聽貞兒說了,她護你可是護得緊著呢……你、你身邊有這么一個貼心的人兒,朕閉眼之后也就放心了……” 祐樘的手尚停留在朱見深的后背上,眸光越發(fā)幽深,面容微微繃緊。 “朕去了之后,樘兒你要早日登基,”朱見深自嘲地笑了笑,“朕為君不明,不是個好皇帝,荒唐了一輩子,愧對祖宗。父皇曉得你之前很多時候是故作愚鈍,其實朕的樘兒聰明得很,端的是人中龍鳳呢。所以朕相信,你一定能重振我大明江山,彌補父皇的缺憾,成為萬古流芳的一代明君……咳咳咳……” 朱見深劇烈地咳喘,掙扎著坐起身,雙手顫抖地緊緊握住祐樘的手,眼中噙淚,嘴角卻是帶笑的:“父皇早已將遺詔擬好,就放在旁側(cè)那個書架的第三層……父皇將祖宗的江山社稷交予你了,父皇相信樘兒……不會有負重托,父皇可以放心地去了……” 祐樘能感受到自己父皇劇烈的顫抖,以及他越來越虛弱的氣息。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百感交集五味雜陳,思維似乎停滯了一樣。 “兒臣這就去宣太醫(yī)來。”他突然開口,才發(fā)覺自己的聲音不知何時竟然已經(jīng)帶上了些沙啞哽咽。 “不必折騰了,朕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樘兒你看,這是何物?”朱見深說著掏出一個綢布袋子,含笑放到了祐樘手里。 “這,這不會是……”祐樘打開袋子之后,面上罕見地流露出了訝異之色。 “對,這是你的胎發(fā)。當年朕命宮人給你收拾頭發(fā),將你的胎發(fā)剪掉之后,就將這個收了起來。原本以為這么多年過去,已經(jīng)失落不見了,沒想到朕依著依稀的記憶,竟然又找著了,”朱見深緩了幾口氣,沖著他艱難地露出了一個微笑,“樘兒啊,咱們爺兒倆的性子有一點是極像的,那就是對一個女子情深不移。朕和貞兒這輩子算是錯過了,希望你和那丫頭能好好珍惜彼此,不要重蹈我們的覆轍……還有,若是能放下仇恨的話就盡量放下,切莫造太多殺孽……” 朱見深抖著手慢慢拍了拍祐樘的手背,用飽含期盼的目光望向他:“樘兒你可愿……可愿再叫朕一聲父皇?” 祐樘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面前的人,嘴唇動了動,出口的聲音略有些艱澀:“父皇——” 簡簡單單的一聲,不摻任何的功利和算計,只是兒子對父親發(fā)乎人倫天性的一句再自然不過的輕喚。 “哎——”朱見深應聲的同時,兩行熱淚也決堤涌出,隨即便哽咽著不斷喃喃著:“父皇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啊樘兒……這一切都是父皇做的孽……父皇的時辰到了,要走了……貞兒她來接朕了,朕得快些了,這次不能再錯過她了……” 他此時似乎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魔怔的狀態(tài),不住地說著胡話,緊抓著祐樘的手也漸漸松開,慢慢無力地垂了下來。 祐樘覺得自己的心一點點往下沉,胸腔之內(nèi)特別憋悶,雙眼發(fā)燙得厲害,喉嚨像被粘住一樣,一個音都發(fā)不出來。 他將朱見深的身體平放在那張紫檀架子床上,安靜地立于床前,注視著床上一動不動的人,面容沉靜得可怕。 結(jié)束了,與他父親相關的一切全都結(jié)束了??嚯y,冷眼,傷害,當然也包括那曇花一現(xiàn)的父愛。 他原本以為他會很平靜地將他送走,但此刻方發(fā)現(xiàn),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表面的平靜之下,是內(nèi)心無邊洶涌而起的滔天巨浪。 血濃于水,不管怎樣,那始終都是他的父親。他給了他生命,和一個優(yōu)渥與艱險并存的生活環(huán)境。 祐樘將那個綢布袋子默默地收起來,旋即退后幾步,看著床上那已經(jīng)沒了氣息的人,突然雙膝一彎,應聲跪了下來。 雙手撐地,他緩緩俯首,叩拜了三下。 再抬起頭時,他才感到臉頰上有濕濕的涼意。 “父皇……”他眸光飄忽,呢喃出聲。 丑時剛過(凌晨三點),天色尚暗。 乾清宮寢殿的門被緩緩從里面打開,在一片宮燈的映照下,一個形容憔悴面容卻異常沉靜的人徐徐步出。 特意從慈慶宮趕過來、在門外不安地守了大半夜的漪喬見此便知不妙,不禁和眾人一起緊張地把目光聚攏在他身上。 看著步步走近的他,漪喬不由關切地道:“祐……殿下,你沒事吧?” 祐樘轉(zhuǎn)眸看向她,半晌才倦聲開口道:“父皇他,駕崩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聞聽此言先是大驚,隨即盡皆跪下來伏地而哭。 漪喬心里一個“咯噔”,看著他面上的悲戚之色,雖然極是心疼他,想上前寬慰他幾句,但知道現(xiàn)在不是時候,便只能也隨著跪了下來。 “速去知會太后、皇后,”祐樘冷靜地吩咐一旁的內(nèi)侍,“著人發(fā)喪,頒遺詔于天下?!?/br> 漪喬垂首,暗中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雖然他此刻尚未真正登基,但是對于他如今身份的突然轉(zhuǎn)變,她還是感到不適應。 他已經(jīng)是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這個帝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 她原本以為他雖然和朱見深不和,但是面對自己父親的離世怕還是悲慟不已的??涩F(xiàn)在看來,他比她想象中要堅強。 那么,這是否說明她可以…… “喬兒,”他突然走到她面前扶起她,“地上涼,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