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一下，他方才雖然擊碎了盛鴆酒的玉杯，但其時漪喬已經(jīng)舉起了杯子，想來應(yīng)該是含有見血封喉毒汁的酒液沾到了她的嘴唇上，而她的唇上又正好有傷口，于是見血侵入……

    他方才見到她精神懨懨的，以為是受刑所致，又加之中毒劑量不是特別大導(dǎo)致中毒跡象沒那么明顯，以及她的刻意掩飾，他竟然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只以為她沒有碰到那鴆酒。

    見血封喉奇毒無比，入體后至多只能活一個時辰，唯有一物可解此毒——紅背竹竿草。但是這種藥草極難辨認，且只生長在西南地區(qū)的莽莽密林里，所以很少有地方會有儲備，難尋之程度可想而知。

    如今算來，漪喬中毒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恐怕早已毒蔓全身。他方才為她點xue也只是想求得一些心理安慰而已，他知道已經(jīng)太晚了，這很可能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了……

    一股寒氣自足底上竄，他只覺自己的心正一點點往下墜，第一次感到如此抗拒接受一樣事情。

    我要失去她了，我要失去她了，我要失去她了……他的耳旁不停地回蕩著這句話，直折磨得他頭痛欲裂，心里又是懊惱又是氣恨。

    “影！”他突然朝著外面大吼一聲。

    隱在暗處的幻影被自家主子的反應(yīng)駭?shù)皿@了一下，他自從跟在他身邊就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態(tài)過。

    不過停頓也只是一瞬，訓練有素的他還是很快就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祐樘面前，躬身道：“屬下在?！?/br>
    “傳令幻字組，速去尋紅背竹竿草，我不管你們用什么手段，”他渾身散發(fā)著凜冽的冰寒之氣，犀利的眸光一轉(zhuǎn)，緊接著道，“傳我口諭，在太醫(yī)院和御藥房速征此草藥，另外再派人手往云府去尋，要快！”

    “是?！被糜皯?yīng)聲領(lǐng)命，轉(zhuǎn)瞬就又消失不見。

    祐樘回身，面色凝重地看向漪喬：“我?guī)闳ヒ娀首婺福纯此先思夷抢镉袥]有解藥?！?/br>
    雖然他知道太后那里有解藥的可能性極小，但是不管怎樣，總是要試試的。

    “別白費力氣了，”漪喬勉力按住他伸過來要抱她的手，艱難地喘著氣，突然一笑，“難道你還沒看出來，我根本不……不想求生么？要不然，我在剛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出現(xiàn)異樣的時候就……就告訴你了，何必拖著等到毒物蔓延全身……”

    他的動作頓住，目光僵硬地膠著在她唇邊那抹透著嘲諷的笑上面。

    “我才……我才不會死呢。在這里死亡之后，我的魂魄就可以回歸原位，在五百多年之后的另一個世界重生。這是我眼下回家的唯一方法，方才我選擇飲下鴆酒，也只是因為我想回家，順水推舟了而已，”她唇角勾笑地看向他，“剛才跟你攤牌我的真實來歷，也是想告訴你，我馬上就要回家了，回到真正屬于我的世界?！?/br>
    霎時，祐樘感到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扇了一個耳光一樣。

    “喬兒，你不是說過，”他的聲音無力而飄渺，“我是你在這里最大的牽掛么？你還答應(yīng)了不會離開我……”

    “沒錯，我是說過，”漪喬嗤笑一聲打斷他的話，“可是牽掛歸牽掛，你有我回家重要么？這里能比得上五百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紀么？答應(yīng)不離開你又怎樣，此一時彼一時，能回家干嘛不回去？”

    這是她繼上次遭巴圖蒙克挾持之后，第二次說這么違心的話。她再三權(quán)衡之下，還是決定不將她選擇歸家的真正理由告訴他。她就要走了，何必再徒增他的苦惱，讓他恨她或許也沒什么不好的。

    她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讓母親陷入危險，縱然她對他的眷戀早已深入骨髓，也不得不在此時選擇離開。

    “你不怕我恨你么？抑或，”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這就是你的目的?！?/br>
    漪喬一怔。

    “關(guān)心則亂，我方才都差點上了你的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望向她時，眸中閃爍著點點期待的光芒，“喬兒，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對么？”

    “沒有。”漪喬回話回得斬釘截鐵。

    他以手撐著額頭，神情有些麻木，眼眸里盛滿了痛苦之色：“你不是這樣的人，我不相信……”

    窒息感越發(fā)強烈，漪喬抑制不住地捂著心口，大口大口喘息，卻是勉強支撐著笑道：“你……你別自欺欺人了……”

    祐樘見她毒發(fā)的癥狀愈加明顯，暫且壓下其他的念頭，下意識地一把拉過她：“我們不說這些了，我先幫你運功驅(qū)毒，我們試一試，來——”

    然而當他扶過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由于剛剛受了杖刑的原因，已經(jīng)根本無法坐起。

    他的心由內(nèi)而外發(fā)冷，強撐著不讓自己滑進崩潰的深淵，深吸幾口氣坐到漪喬的身后：“喬兒，你側(cè)撐著身子，我運功為你驅(qū)毒?！?/br>
    漪喬此刻只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渾身的血液似乎逐漸停止流動了一樣，她整個人都好像處在一片混沌中。

    她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清醒的意識正一點點抽離。

    漪喬艱難地搖了搖頭，緊接著身子一軟，不支地倒在了他的懷里，陷入了半昏迷狀態(tài)。

    當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的時候，她心中那份被壓制許久的不舍開始瘋狂地四處沖撞咆哮，而后驟然沖破一切阻滯，以排山倒海之勢洶涌而出，讓她瞬間沒入滅頂?shù)谋瘋纯嘀小?/br>
    一滴淚珠溢出眼角，順著鬢角滑落而下。

    就在她感到心臟快要衰竭的時候，忽然在一片混沌中抓住一絲清明，隨即猛地睜開眼睛，竟然瞬間感到異常的清醒。

    她此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祐樘抱在懷里凌空御風而行。她意識到自己這是回光返照，隨時都可能咽氣，于是當即拽拽他的衣袖，急急地叫道：“祐樘，先放我下來，祐樘……”

    祐樘見她醒來，先是一驚，隨即也意識到了什么，心猛地一沉。

    他急速落地，仍舊穩(wěn)穩(wěn)地抱著她。

    他知道她此刻站不起來，故而干脆半跪在地上，撐起手臂讓她靠在他懷里。

    漪喬此時再也顧不得旁的了，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掙扎著起身，張開手臂一下子緊緊抱住了他。

    心中的悲慟瘋狂上涌，漪喬眼前霎時罩上一層水殼子，視線模糊不堪。

    “好好活下去?！彼齑骄o繃半晌，沖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漪喬趴在祐樘肩頭，啞著嗓子接著道：“我終于陪著你走到了今日，只可惜不能親眼看到你登基，看到你君臨天下的樣子。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在磨礪擦拭著手中的劍，只等登上帝位之后拔劍出鞘。撥亂反正，重振江山，這是淑妃娘娘的遺愿，也是你的心愿。太后說得不錯，你身上背負著太多人的希冀，你是大明的未來。我相信以你的才智手腕，你一定能成為彪炳史冊的千古明君。”

    說到這里，漪喬忽然話頭一頓。

    按說她的歷史學得尚算不錯，歷史上但凡有點名氣的皇帝她都多少了解一點，明史也并非她的盲區(qū)，怎么偏偏就是對弘治朝沒什么印象？憑著他的能力，將來絕對不是個平庸的君主。那這矛盾要怎么解釋？漪喬無奈地笑笑：要么就是她孤陋寡聞，要么就是這中間出了什么岔子，這段歷史被莫名其妙地埋沒了。

    她在心里長嘆口氣，面上卻是舒展開一個淺淡的微笑：“不管怎樣，去實現(xiàn)你的心愿，創(chuàng)造屬于你的盛世?！?/br>
    他面上流露出難以言喻的痛苦之色，手臂收緊，牢牢地擁住她，氣息都帶著些微的顫抖：“沒有你，縱然江山在手又如何？”

    “這一世大概是不可能了，”淚水盈滿她的眼眶，此刻終于不堪重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然而她面上卻是帶著笑的，“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就繼續(xù)做你的妻子，好不好？不過，到時候你可要先跟我表白才行，不然我就不嫁給你……”

    她突然感到脖頸落上一點涼意，轉(zhuǎn)頭一看，怔愣了一下，隨即掛著滿臉的淚珠笑著幫他擦了擦臉：“你怎么哭了呢？你臉上應(yīng)該永遠掛著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才對，這樣都不像你了……不過，今天我發(fā)現(xiàn)你發(fā)起脾氣來真的挺嚇人的……其實想想，我可能一點也不好——你看，我不會做女紅，平時又喜歡和你貧嘴抬杠，還是個大醋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