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節(jié)
漪喬隨手撈起床上一個銀薰球橫在兩人之間,擋住他又一次欺身上前的動作,不懷好意地笑望向他:“陛下要這么想也可以……不過我也確實想問一句,陛下有沒有覺得,嗯……我當初傻乎乎的?” 祐樘眸光閃動,忽而微微挑眉,低低一笑:“喬兒才發(fā)覺?” 漪喬噎了噎,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所以你是看我人傻好騙故意誘拐我對不對?” 她眼眸里滿是如水的繾綣蜜意,雖然努力做出兇狠的樣子,但這一眼瞪過來實在是沒有半分威懾力,反倒像是撒嬌。 祐樘嘴角輕勾,輕巧地奪過她手里暗香盈盈的銀薰球,隨意地往身后一拋,低頭在她嬌嫩的嘴唇上曖昧廝磨,唇畔浸笑,低緩吐息:“不傻我還不拐呢。” 漪喬一愣。他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她卻隱隱覺得暗含著好幾層意思。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她就在一陣天旋地轉里被不容抗拒地壓倒在柔軟的錦被上,淹沒在了洶涌的旖旎情潮里。 ……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正是出外踏春的好時節(jié)。算算日子,在宮里悶了快一年,漪喬覺得自己快要發(fā)霉了。 幸好按照計劃,她可以有一次變相春游。想一想百泉書院那世外桃源一樣的秀美景致和書香濃郁的人文氣息,她心里就有些小雀躍。 然而設想是美好的,現實是難測的。 她這次出行請求又被駁回去了。原因很簡單——她又懷孕了…… 剛坐完月子,居然又懷上了……這速度簡直比一年生一胎還快……漪喬捂了捂臉。 她瞧著他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想起他那晚那句“一月之后再說”,忽然發(fā)覺他似乎是話里有話——不會就是等著她再懷吧? 不過不管怎樣,她今年又出不去了。雖然她還是不太明白他為什么要阻止她出去。她心里清楚他讓她呆在宮里面養(yǎng)胎只是個借口,但想想他或許真的自有自己的道理,便也只能作罷。畢竟他也不能總困著她,她遲早有機會出宮。 她平日里除了打理后宮事務之外,還會不定時choucha兒子的功課、親自照管女兒,日子過得倒也算是充實。但這只是表面上的,她內心里的不安隨著時日的推移不斷增長。 不知道未來的劫難是惶惑恐懼的,但知道了之后倒是有一種死期倒計時的感覺。漪喬暗暗苦笑。 也不知是否因為近來朝政繁多,她發(fā)覺祐樘越來越忙。有時到晚膳前才見他回乾清宮,有時倒是按時回來了,可和他們一起用過膳后又接著去忙,到很晚才來就寢。她知道他一向都是個工作狂,所以也沒多在意,只在他的飲食起居上更多加小心,囑咐他一定保重身體。 時入十月,周太皇太后圣壽將近,卻忽然身體抱恙,臥床數日不起。漪喬此時已經懷孕八個月,太皇太后一早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讓她安心養(yǎng)胎。但眼下這樣的光景,她身為孫媳還是挺著大肚子往清寧宮跑了一趟。然而看望完她才知道,老人家其實并無大礙,只是又想念小兒子了而已,欲借病重之由逼著孫兒準許崇王朱見澤入京。老人家如此這般地和她單獨說完,末了一臉陰郁地抓住她的手讓她幫著勸勸祐樘,應下這件事。 回到乾清宮,她怎么想怎么覺得進退維谷。藩王進京茲事體大,她從不干涉朝政,何況是明知道為難祐樘的事。但太皇太后那一番囑托她又不能當耳旁風。思量之下,她決定等祐樘回來后和他商量一下對策。 但她一直等他等到晚膳都傳上來了還沒見他回來,正要差人去打探,忽見李廣來傳話說陛下晚上在左順門偏殿用膳,要晚些時候才能回。她在心里嘆了口氣,交代李廣規(guī)勸陛下保重龍體,賞了他些銀子便打發(fā)他回去復命了。 她正要吩咐司膳布菜,一轉眼就看到爾嵐對著李廣的背影微微皺眉,不由奇怪道:“爾嵐怎么了?” 爾嵐驚覺自己的動作落入了皇后眼里,穩(wěn)了穩(wěn)心神躬身道:“回娘娘,無事?!?/br> 漪喬眸光閃了閃,倒是并未追問。 左順門偏殿外,李廣走到門口正遇上劉健、徐溥幾位閣老從里頭出來,十分識趣地笑著見了禮,只是這幾位耿直的老臣早對他近來的作為心生不滿,并不理會他,紛紛鄙夷地睨他一眼,拂袖離開。 李廣雖心中極端不滿,但也只能強自忍下。說白了他不過是陛下養(yǎng)的一條狗,萬不敢和陛下倚重的幾位外臣卯上,不然倒霉的必定是他。 他一入殿內,便瞧見錦衣衛(wèi)指揮使牟大人正躬身在和陛下稟告什么。見他進來,陛下抬手示意他上前來,詢問道:“話都傳到了?” 李廣跪下伏地回話道:“回萬歲,都傳到了。” 陛下似乎猶豫了一下,才繼續(xù)問道:“皇后說什么了么?” “娘娘讓萬歲爺務必保重龍體,眼下天涼起來,注意御寒。” 李廣似乎聽到了上頭傳來一縷若有似無的淺笑,緊接著是一聲輕嘆,然后便聽陛下曼聲道:“到外頭守著吧,沒有朕的吩咐不要進來。” 李廣頓首應是,起身退下。 晚膳后,漪喬將爾嵐單獨留下,盯著她道:“說吧,到底何事?!?/br> 爾嵐踟躕片刻,瞧著皇后的架勢,斟酌著道:“娘娘,奴婢聽聞這李公公有些神通?!?/br> 漪喬驚訝地張了張嘴:“什么?” “就是……精通煉丹術制符水這些伎倆?!?/br> “你說他會煉丹畫符?”漪喬有些哭笑不得。 “奴婢也是聽乾清宮的宮人們私底下傳的,據說他還認識一些真人方士,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些小公公還去他那里求靈符?!?/br> 漪喬即刻意識到了什么,眉頭蹙起:“你是說,李廣用道術迷惑圣聽?” 爾嵐面露為難之色,繼而嘆口氣,硬著頭皮道:“娘娘細思,李廣所受賞識可是過甚了?他原本便是內官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后被調來做御前牌子,前陣子又進了司禮監(jiān)做了隨堂,李廣當值時,陛下有事也是差他去辦。除開陛下一直禮待的幾位老人兒,如今宮里頭大小內官見了李廣哪個不是畢恭畢敬地看他幾分顏色?只是這李廣也頗有眼力介兒,對娘娘和千歲爺身邊的人從來都是笑臉相迎,規(guī)規(guī)矩矩的?!?/br> 漪喬搖了搖頭,好笑道:“陛下不可能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更別說什么符水丹藥了。陛下登基之初就遣散了那些佛子真人之流,如今怎會再信這些?李廣的升遷或許是因著他確實伶俐會辦事吧,不要亂想了?!?/br> 她說完便想起祐樘最近的異常,心里莫名一緊:“哦對了,你可聽聞陛下近來去了哪里?” 爾嵐想了想,答道:“這倒未曾?!?/br> 漪喬暗暗舒口氣:“這就是了。好了,今日之事莫要傳出去,下去吧。” 漪喬望著爾嵐趨步退出的身影,面上沉淀出一抹思索之色。 她又枯坐了會兒,見他還不回,便先就寢了。她心里存著事情便睡得很淺,迷蒙中聽到窸窸窣窣的輕響,一下子就醒了過來,一轉頭正對上他投過來的目光。 “喬兒沒睡著?”他微笑一下,細心地幫她掖了掖被角。 “睡著了,又醒了而已,”漪喬抿唇,“如今什么時辰了?” “亥時正,”祐樘失笑望她,“喬兒是不是怨我回晚了?其實我回來有一會兒了,只是又批了一摞奏疏才來就寢的?!?/br> 漪喬撇撇嘴道:“陛下近來似乎格外忙,若非我對陛下堅信不疑,都要認為陛下另結新歡了。” “喬兒這是哪里的話,我一顆心可都在喬兒這里,”他垂眸淺笑,溫柔地撫了撫她的臉頰,輕聲開口,“今日有何不適?” “除了快變成望夫石以外,沒別的了。”漪喬嗔怒地瞪他一眼。 祐樘淺淺一笑,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這一胎倒是安生得很,想當初喬兒懷長哥兒那會兒,不是吐得一塌糊涂就是小腿抽筋浮腫。想來這個孩子嫻靜得很?!?/br> “若是男孩兒,估計性子像足了你??上н@回居然辨不出性別,”漪喬目光微動,拉過他的手貼在臉頰上輕輕蹭了蹭,“祐樘,你近來是不是事情很多?所以才……忙成這樣?” 祐樘的眸光凝滯一瞬,手指在她臉頰上溫柔流連:“是啊,近來各處天災不斷恐生民變,邊關也不太平?!?/br> “注意身體?!变魡坛聊肷?,只找到這四個字。 祐樘輕應道:“我曉得?!?/br> 他望著妻子的側臉,目光幽若深潭,眸底似有暗潮涌動。然而暗流翻涌之后最終又歸于平靜,轉為濃得似要化開的溫軟,繾綣之中甚至隱透眷戀。 漪喬暗笑自己多心了,放下這一茬便和他說起了太皇太后的事,問他打算怎么辦。 “我上回去瞧皇祖母時她老人家便和我重提了崇王之事,我也看出了些端倪,”祐樘沉吟片刻,“罷了,我再去試試,好賴是給皇祖母一個交代。” 漪喬支起身子要坐起來,祐樘連忙扶住她,失笑道:“喬兒做什么?” “我想……我想抱抱你?!变魡讨敝钡赝?/br> 祐樘不由一笑,將她小心地拉到懷里,松松攬著她,笑道:“轉眼都八個月了,快要抱不住了。再過兩個月,咱們第三個孩子就要出生了?!?/br> “嗯,”漪喬趴在他懷里,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到時候就是一家五口了。嗯……你一個人都抱不過來呢。” “是啊,四個寶貝疙瘩,我當然抱不過來。不過呢,可以大的抱小的?!?/br> 漪喬一愣;“四個?” “三個孩子再加上一個喬兒自然是四個,”祐樘低頭含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們都是我的寶貝?!?/br> 漪喬心里一動,心底暖融融一片柔軟甜蜜,忍不住伏在他胸口偷笑出聲。 她摸了摸微微發(fā)燙的臉頰,認真而堅定地緩緩低語道:“祐樘,我愛你……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你生我生,你……唔……”她后面的話全被他堵在了綿長的吻里,等他放開她時,她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險些忘記方才說到哪了。 祐樘神色復雜地垂眸望向她,待她不滿地看過來時又恢復常色,挑眉道:“我活得好好的,喬兒要咒我不成?” “我……” “好了,”他小心扶她躺下,仔細替她蓋好被子,“莫要胡思亂想,嗯?快休息吧?!?/br> 漪喬目不轉睛地盯視他良久,才點頭“嗯”了一聲。卻又怕他跑了似的,拉過他的手緊緊攥在手里,這才安心地闔上眼瞼。 祐樘凝眸望著她,啞然失笑。 事實證明,前朝那幫臣子們的圣賢書絕對不是白讀的,連編排借口都是十分有水平的。 兩日后,禮部接到圣上旨意說讓對崇王入京之事看詳以聞。于是,禮部官員們急了——這事要是攬下了得被滿朝文武的吐沫星子淹死,絕對要阻止!!然后禮部上下一心編出了三條理由力阻: 一來陛下您前兩次都聽從廷臣集議沒有讓崇王來,這次也要多聽聽大家的勸告才是;二來如今各處災傷,正是藩王慎守封疆之時,崇王還是安生呆著的好;三來聽說太皇太后如今已然康復,若是崇王因驅馳跋涉來京而染疾反為不美。 陛下不悅,仍不死心,復命禮部會官再議。英國公張懋等人這回也都紛紛站出來附和禮部所奏,陛下見眾議洶洶,這才罷手。 漪喬聽聞了這些事后,忍不住笑笑——這下太皇太后看孫兒盡力了,也該死心了。只是她笑過之后又是一陣沉默。說到底不過是老人家想看看自己二十來年未見的小兒子,卻也這樣難,這便是生在皇家的悲哀吧。 弘治七年十二月初五,微雪。 冬至已過,臘八將至,家家戶戶都開始張羅臘八的節(jié)貨,照例準備跳灶王、擊年鼓等驅疫節(jié)俗。 細碎的白雪仿若剔透的羊脂玉齏粉,寒風一吹,便紛紛揚揚地撲面襲來,撞上溫熱的皮膚便頃刻消融成幾不可見的水珠,沾到眼睫上卻是經久不化,剔透晶瑩的玉屑一般,跟隨睫毛微微顫動。 墨意外著一身雪白的貂裘佇立在雪地里,手里捧著個精巧的手爐。裘皮上輕柔光潤的豐厚貂絨在冷風中宛如粼粼清波般流動,置于風雪良久,居然只附了幾點碎雪末。 八年前的那個冬季,北京城連著干冷兩個月總是不見落雪,后來祖母壽宴那天陰沉了大半日,到了黃昏時分便撲簌簌地飄起了鵝毛大雪。似乎是積壓了太久,那場雪下得那樣恣肆,那樣酣暢淋漓。 當年他立在雪地里,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懷揣著那副題著幾句《山鬼》的畫,似乎還能感受到那個臨別擁抱的余溫。 “公子?!?/br> 墨意悠遠的目光逐漸恢復焦距,并不回頭,淡淡地道:“何事?” 御風知道他攪了家主的思緒,但因著家主之前的交代,也只能硬著頭皮躬身道:“宮中傳出消息,皇后剛剛順利誕下一位小皇子,皇帝給這第二個皇子賜名朱厚煒?!?/br> 幾不可查地嘆息一聲,墨意淡笑道:“皇后還好吧?” “皇后……” 墨意猛地轉身盯著他:“說下去?!?/br> “皇后順利產下嬰兒后,見是個皇子,嚇得臉色慘白,幾欲昏厥。皇帝心疼不已,擁著皇后好一番溫言寬慰,又一臉陰冷地把太醫(yī)院那群隨時候命的御醫(yī)全召到了乾清宮給皇后診脈,聽御醫(yī)們說皇后只是生產之后身子虛加之受了些驚嚇,隨后又給二皇子查了查,待確定亦是安然無恙后,這才放下心來?!?/br> 墨意暗暗松口氣,又疑惑道:“驚嚇?生下皇子不是好事么?” “屬下亦不知?;实圩穯柧売桑屎笫冀K緘默不語。” “小喬這是怎么了,”墨意自語一句,見御風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目光一銳,“有話直言?!?/br> 御風趕忙低頭一禮:“回公子,近來宮中私底下都在傳,皇帝愈發(fā)崇道,偶爾還會設壇齋醮。去宮中打探的探子說,甚至瞧見過有道童往西苑搬煉丹爐,估摸著是用于燒煉之事。” 墨意蹙眉,不可思議道:“道童?煉丹爐?他要煉丹?真是奇了……皇后知道么?” “皇后那邊沒動靜?!?/br> “那便是不知了,”墨意語氣篤定,兀自一笑,“若是小喬知曉,非跑去踢了他的丹爐痛罵他一頓不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