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節(jié)
祐樘面容沉肅,突然聽到旁側(cè)殿門開啟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一陣虛浮的腳步聲漸近。 他第一次有點不敢回頭去看一個人。 “榮榮到底得了什么???”漪喬走至他身畔,虛聲問道。她一雙眼眸緊盯著他,連行禮都忽略了。 祐樘望著延和殿內(nèi)的燈火,默了默才道:“是痘瘡,太醫(yī)方才已經(jīng)確診了?!?/br> 漪喬木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迷茫道:“痘瘡是什么?” 祐樘略感奇怪:“喬兒不知道痘瘡?”他如今沒心思多言,示意施欽解釋一番。 施欽忙忙應(yīng)下,朝皇后叩了個頭道:“痘瘡又名痘疹,病者面部和身上廣出斑疹,繼而會依序演變?yōu)榍鹫?、痘疹、膿皰疹,且伴有寒?zhàn)、高熱、頭痛、乏力等癥狀,甚至出現(xiàn)驚厥、昏迷,更有甚者,還會伴隨傷寒、溫病類病癥。痘瘡乃烈性惡疾,來勢兇猛,極易傳染……” 漪喬聽得臉色越來越白,忽然打斷他道:“是不是還極易致死?即使僥幸不死,也會終身留下嚴重的痘疤?” “是的娘娘,痘瘡極易致死,”施欽又略想了想,斟酌著道,“呃,不過若是能熬過來,也不一定就會留下終身瘢痕……” “是天花!”漪喬突然驚道。 施欽愣了愣,一臉茫然道:“娘娘您說什么?” 祐樘道:“喬兒那里管痘瘡叫天花?” 漪喬低聲喃喃道:“應(yīng)該是后世改了叫法……” 她自言自語間,突然后跌一步,慘笑道:“天花……榮榮居然得了天花……難道我的孩子又保不住了么……” 她想到早夭的煒煒,心里一陣錐心刺骨的絞痛。幼子痛苦地病死在她眼前的場景又一次浮現(xiàn)腦海,當初的無助和絕望再度襲上心頭。想到小女兒或許也要如幼子那樣,她瞬間腦中一片空白,眼神呆滯了一下。 漪喬忽而幾步上前,一把揪起地上跪著的一名御醫(yī),怒道:“你們瞧清楚了么?!你們憑什么說我女兒得了天花!這宮里頭哪來的天花!!” 那御醫(yī)一時傻了眼,驚怖得篩糠一樣哆嗦起來,抖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祐樘上前按住她的手臂道:“喬兒冷靜些,痘瘡事關(guān)重大,太醫(yī)們不會妄下定論。眼下趕緊救治才是正理?!?/br> 漪喬緩了幾口氣,一把松開手將那御醫(yī)摜到地上,轉(zhuǎn)頭對祐樘道:“他們有法子治么?” “法子肯定是有的,但是……能不能奏效,就要看天意了,”他低頭掃了一眼地上跪著的眾人,“都別跪著了,速速開方子去,內(nèi)托外治并行?!?/br> 太醫(yī)們口中連連稱是,謝恩起身,忙不迭地聚到一旁商量對策。 漪喬呆立片刻,按了按昏脹的頭,抬腳就往延和殿內(nèi)走。 “喬兒做什么?” “我去看看榮榮?!?/br> 祐樘上前一把拉住她,道:“莫進去。太醫(yī)們方才都是做了一番防備才入內(nèi)診查的?!?/br> 漪喬咬了咬下唇,心頭酸澀難當。 天花這種要命的烈性傳染病在沒有疫苗的古代比洪水猛獸還要可怕,一旦處理不好,便是一個傳一片,極易釀成大禍。他如此審慎,也是情有可原。 漪喬恢復(fù)了些理智,沉了口氣道:“他們?nèi)绾畏雷o的我也如何防護,我要去看榮榮。” “我方才已經(jīng)進去瞧過了,榮榮眼下的狀況尚算穩(wěn)定。” 漪喬忽然回頭逼視著他:“陛下貴為天子都能冒險入內(nèi)探視,為何我不行?” 祐樘垂眸思量一下,終嘆道:“我與喬兒一同入內(nèi)。” “不行,”漪喬面色一沉,“陛下乃一國之君,身系社稷,不能再犯險?!彼捖浔阋ぬt(yī),又被他拽住手腕:“喬兒如今這般恍惚,我怎放心得下?況且,我是皇帝,但也是榮榮的爹爹,再進去探視一眼也沒有什么?!?/br> 漪喬回頭看到他堅定的神色,嘴唇動了動,終究是什么都沒說出來。 祐樘叫來太醫(yī)又詢問了一番后,命人下去準備,二人移步旁側(cè)的介福殿。待一切準備就緒,兩人入了偏殿,按照太醫(yī)的囑咐,以水調(diào)的雄黃散細粉涂抹于手心、腳心、胸前、額上、鼻端、人中和耳門,換上用雄黃熏過的腳繃和衣履,又在胸前佩掛上內(nèi)藏太乙流金散的香囊,末了再在口鼻處罩上熏過雄黃和丹砂的布條,才算是防護妥當。 延和殿偏殿內(nèi)的熏爐里也燃燒著大量的太乙流金散,藥粉主要由雄黃、雌黃、羚羊角、礬石和鬼箭羽調(diào)制而成,可防疫消毒、辟穢毒之氣。漪喬一走入偏殿,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藥石味。 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羅漢床上的小女兒,一動不動,毫無生氣。 漪喬呆了一下,幼子病死的陰影瞬間浮上心頭,當下就快步上前,慌忙坐到床邊拉住女兒的手,急喚道:“榮榮,榮榮!快醒醒啊榮榮!” 祐樘見狀疾步上前查看了一番,舒了口氣道:“喬兒莫急,榮榮只是睡著了。” 朱秀榮緩緩張開眼睛,盯著眼前兩人仔細辨認一番,虛弱出聲:“母后?爹爹?” “哎,乖,”漪喬握緊女兒的手,“是母后?!?/br> 祐樘也應(yīng)了一聲,淡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 “我是不是得了很嚴重的???我現(xiàn)在渾身都好難受,”朱秀榮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兩人的一身行頭,“太醫(yī)們也是這樣來給我瞧病的……我會把病過給你們,是么?” 漪喬頓了頓,道:“榮榮不要多想。待會兒太醫(yī)就把藥送來了,喝了藥就沒事了?!?/br> “母后騙人,我不信,”朱秀榮懨懨地偏了偏頭,“當初弟弟生病,母后也只說是發(fā)熱,弟弟也乖乖吃藥了,可弟弟還是走了……”她說著說著,忽然抽噎起來:“雖……雖然爹爹和母后都瞞著我,但我知道、我知道弟弟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我也會和弟弟一樣,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能回來……” 漪喬咬牙強忍著淚,盡力笑道:“榮榮再睡會兒吧,睡醒了喝藥,不要胡思亂想,榮榮乖啊?!?/br> 榮榮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斑疹,慢慢把自己的手從自己母后手里抽出來,無力地垂著頭,沮喪道:“母后和爹爹出去吧,我怕傳給你們……” “沒事的,爹爹和母后做了防護的,”漪喬拿帕子幫女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怎么出了一頭的汗,告訴母后,哪里不舒服?” 榮榮病懨懨地歪了歪腦袋:“沒力氣,頭疼,渾身疼……” 漪喬的動作一頓,小心地掀開錦被,捋起女兒的衣袖和褲腿,大致查看了一下,眼睛立時便紅了。她慌忙拭掉一滴滾落的淚珠,心里一陣鈍痛,不忍再瞧。 “是不是很難看很嚇人,”榮榮將小臉埋在錦被里,語帶哭腔,“我自己看到也被嚇一跳……母后,我臉上是不是也全是這些……” 漪喬默然片刻,又仔細幫女兒蓋好被子。 “病好了就消下去了,不礙事的,”漪喬輕輕扯掉她蒙在臉上的被子,“乖,不要蒙著臉,小心悶著……” 祐樘一直靜默著凝望妻子和女兒。他在得知榮榮疑似突發(fā)痘瘡時便心里一沉,瞬間想到了妻子一直以來的擔心,以及他們在幼子夭折后的一段對話—— “歷史上的照兒沒有安然成人的弟妹,對么?” “你怎么知道的?” “從喬兒的話里猜出來的?!?/br> “反正……應(yīng)該是沒有弟弟的,有沒有meimei……我也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榮榮會不會……” 痘瘡是何等兇險的惡疾,大人尚且多半挨不過,何況是只有四五歲的榮榮。 兩年之內(nèi),先是幼子病亡,隨后是小女兒罹難,是他以前造的業(yè)障太深,還是他當初賭上性命硬生生召喚妻子回來真的倒行逆施了? “榮榮!榮榮!”漪喬突然驚叫道。 祐樘驀然回神,幾步上前詢問道:“怎么了?” “榮榮突然開始四肢抽搐,”漪喬紅著眼睛,聲音顫抖得厲害,“怎么辦?會不會……” “別亂想,”祐樘上前探了探榮榮的額頭,沉容道,“榮榮開始發(fā)熱了——喬兒,我們先出去,讓太醫(yī)們進來。” 漪喬看著女兒痛苦的神情,立時便想起了小兒子臨死前灰敗的小臉,心里一冷,死拽著榮榮的手,驚恐道:“我不走!他們進來瞧他們的,我就在一旁看著!我還要照看榮榮,你看她一直喊著我呢……” 祐樘勸道:“你留在這里,太醫(yī)們會礙手礙腳?!?/br> 漪喬也不看他,只睜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緊盯著女兒,惶遽道:“上回他們給煒兒看診,我也是在一旁瞧著的……不行,我不放心……” “風溫不比痘瘡,煒兒那病不會傳染,”祐樘扶住她的肩膀,無奈地嗟嘆一聲,“難道你想耽誤榮榮的病情么?” 漪喬怔了怔,回頭不舍地看著女兒,被祐樘強拉著出了延和殿。 “那些找來的兒科大夫呢?”漪喬忽然想起這一茬,急問道。 煒煒夭亡后,祐樘見她惶惶不安于小女兒的安危,花了半年時間招募、遴選了一批專擅兒科的大夫,擇優(yōu)者安排到御藥房和太醫(yī)院做事。 “喬兒放心,今日值守的全找來了,都在這里。其余的,我已經(jīng)差人去傳了?!钡v樘回身吩咐殿外候著的太醫(yī)們?nèi)歼M去看診,又差了一個內(nèi)侍去催藥。 漪喬腦中靈光一閃:“那汪先生呢?” “汪機和他弟子陳桷今日都不當值,我派人急宣去了,”祐樘見她神情恍惚地看著延和殿,擔憂道,“喬兒先去介福殿歇會兒吧,這邊交給我?!?/br> “我怎會有心思休息,”漪喬站在殿外吹了會兒夜風,頭腦清明了些,苦笑著看向他,“我方才是不是有點不可理喻?” 祐樘凝視她片刻,道:“喬兒是不是因著想起了煒兒才會如此?” 漪喬微一點頭,慘笑道:“是啊,我永遠忘不了煒兒病死在我面前時的樣子。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著,臉色灰敗,口唇青紫……我方才看到榮榮那般痛苦的模樣,心里實在怕得慌,我害怕我一離開,或許就見不到榮榮最后一面了……” 祐樘嘆道:“喬兒不要這般消沉,榮榮的病并非醫(yī)治無望?!?/br> 漪喬沉默少頃,神情木然拾階而下,站在銀白的月光下,自嘲低語道:“或許歷史上的照兒真的沒有安然成人的弟妹呢?我知道這是最大的可能,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認罷了。煒煒那件事上,我輸給了歷史。榮榮這次,能例外么……” 她說著說著忽然想起藍璇——既然有了藍璇就可以改寫祐樘的命運,那么說明歷史是可戰(zhàn)勝的,興許榮榮的情況真的沒有那么悲觀。那但是煒煒呢…… “喬兒不要胡思亂想了,也許汪機能救榮榮?!?/br> 漪喬一愣,忙回頭問道:“陛下如何知道?” “還記得汪機師徒當初被喬兒帶入宮中后,我曾單獨召見了汪機么?那回我考了他許多問題,汪機俱答得從容鎮(zhèn)定,縱然是研究不深的,也能說得條理明晰、有理有據(jù),可見得他是個真正潛心于醫(yī)道的。何況他涉獵頗廣,兼?zhèn)溽t(yī)者仁心,如此人才我自是要留下的。有如此師長,想來那陳桷也差不了。所以,我當即便給了汪機師徒參與吏部考校的機會。他二人也著實爭氣,雙雙順利通過。如今不過兩年過去,汪機師徒已經(jīng)從醫(yī)士升為了御醫(yī)。” 漪喬自語道:“是啊,汪先生被贊為神醫(yī)呢,想來能救榮榮……對了,榮榮是突然起了一身斑疹么?我們昨日回宮時我還去看了看榮榮,她當時還好好的啊……” 他嘆道:“喬兒在思政軒查問長哥兒的課業(yè),我批完了奏疏本要去思政軒尋你們一同用晚膳,然而剛出了殿門便瞧見榮榮身邊的乳母急匆匆地來奏稟說小公主不好了,我見乳母語無倫次,宣了太醫(yī)同去察看榮榮的狀況,太醫(yī)一望之下大驚,當時便說瞧著似乎是痘瘡。我當即便送榮榮來了這里,又把太醫(yī)院和御藥房當值的都找了來,最后太醫(yī)們給了肯定的論斷,”祐樘緩緩走至她身旁,“原本是不想告訴你的,但還是不得不差人知會你。” “這種事怎么可能瞞得住,”漪喬有些崩潰地按了按刺痛的頭,“天花……” 在她生活的年代,因為疫苗的出現(xiàn),天花早就被剿滅了,僅剩的極少數(shù)*天花病毒樣本也是用來做科學研究的。天花的可怕她有所耳聞,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兒有朝一日會患上天花。 一個肺炎就能要了小兒子的命,何況天花…… 漪喬越想越覺膽寒,險些一個腿軟跌坐在地。 祐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憂心道:“喬兒先去歇會兒吧?!彼獑救藖?,被她搖頭打斷道:“我等太醫(yī)們出來?!?/br> 祐樘見她一臉堅定,一時有些為難。 兩人正僵持間,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快快,萬歲說一刻也不能耽擱?!崩顝V提著一盞琉璃宮燈,一面低聲催促著一面引著兩個人朝著這邊疾步而來。 漪喬站直身子,與祐樘同時看了過去。 “微臣來遲,萬望陛下和娘娘贖罪?!蓖魴C到得帝后面前,趕忙跪下賠罪,他身后的陳桷也連忙跟著跪下附和。 “不必多禮了,”祐樘抬手示意二人起身,“你們準備準備,進去瞧瞧小公主?!?/br> 漪喬緊張道:“汪先生對痘瘡有研究么?” 汪機一驚:“敢問娘娘,小公主得的確實是痘瘡?” 漪喬點點頭:“是的,太醫(yī)們方才確診了?!?/br> 汪機略一思忖,躬身道:“微臣不敢妄言,待微臣先入內(nèi)診查一番?!蓖魴C回頭交代陳桷先呆在此處,跟帝后行禮告退后,便準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