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節(jié)
他微微一笑:“喬兒懂我?!?/br> 漪喬一時緘默。 他的母親紀氏一直都是他心底的結(jié)。他雖然幾乎不提往事,但漪喬一直都知道,他始終對母親心存歉疚。為當年那場認親的代價,為沒能在母親跟前躬親盡孝,或許也為他當年的無力保護。 但無論怎樣,這都是一輩子無法彌補的遺憾。就好像朱元璋當年只能眼睜睜看著父母餓死,等到自己后來當了皇帝卻已經(jīng)尋不見父母當年葬處一樣。 祐樘當年登基之后,曾經(jīng)派人去廣西找過紀氏的親族,結(jié)果親人沒尋見,卻只找來了兩個冒認皇親騙富貴的。這是弘治二年的事情,其時漪喬尚未歸來,所以她是隨后知道的。后來見實在尋不著,廷議之下,祐樘便依照太祖皇帝給馬皇后父親立家廟的前例,給外祖家在廣西立了家廟。 他當時本就是無奈作罷,如今有了機會,想親自去尋訪一番也可以理解。 漪喬拉著他的手,認真道:“我隨夫君一起?!?/br> “這是自然,原本就是要帶著喬兒一起的,”他沖她笑笑,“等我忙完手頭的事,再陪喬兒在京郊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就啟程。不過……”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轉(zhuǎn),“我們走這一遭沒有個把月回不來,喬兒要不要在啟程前去看看你的伯堅哥哥?” 漪喬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他這是記下了她方才的話,不由噴笑道:“我方才說我是想起了孫伯堅才替王守仁不平是說笑的,我和孫伯堅又沒什么交情,哪來那么大感慨?!?/br> 她見他轉(zhuǎn)頭看窗外不理她,忍不住捂嘴笑,又抱著他的手臂撒嬌道:“哎呀確實不是因為他嘛,我是想起了我自己?!笨此D(zhuǎn)眸看過來,她嗔道,“我也是寒窗苦讀十幾年的人?。∫怯腥烁野盐业囊涣髦攸c換成二流,我非跟他拼命不可!將心比心,我就很同情王守仁嘛。” 他往迎枕上靠了靠,這才道:“那就好?!庇炙剖窍肫鹆耸裁?,轉(zhuǎn)而看向她,“五百多年后到底是怎樣的世界,喬兒還需要考功名么?” 漪喬“噗嗤”笑了出來。她用臉頰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自語道:“要是能帶你去看看就好了。”她嘀咕間抬頭看到他正微露好奇地看著她,霍然愣了愣。 他的一雙眼睛生得實在漂亮,瞳仁烏黑明亮,被四周金澄澄的陽光一映,便湛湛然如墨色水玉,鐘天地靈秀,萃日月清華,仿佛是寰宇間至精至醇之氣毓化而出的,卻又似能包納寰宇。 不知為什么,漪喬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在時空錯亂之下看到的那個小男孩。他的一雙眼眸純凈得令人驚嘆,宛若清可見底的洌洌山溪,她至今都記憶猶新。 那樣的純澈令人懷想,但她覺得如今這樣的他才是最好的樣子。 人總會成長,也必須成長。他若一直都是最初的那個他,根本活不到登基。 漪喬凝視著眼前的人,忽然微微淺笑,在他眉心印下一吻。 “不要好奇了,我覺得夫君這樣的玉人還是應(yīng)該呆在淳樸的古代。我那個世界嘛……菊花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菊花了,波濤也多半不是指水了,”她見他的目光中透著疑惑,不禁嘆道,“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夫君真的還是很純潔的誒。我是說有些詞到了后世,出現(xiàn)了不太純潔的衍生義。其實不光詞語,有些成語、詩詞也是這樣?!?/br> “詞出現(xiàn)衍生義好理解,詩句卻是怎么回事?” 漪喬干咳一聲,道:“我給你舉個例子啊。比如……曲徑通幽處?!?/br> “這句怎么了?” “你……使勁往猥瑣處想?!?/br> 他真的仔細思量了一下,搖了搖頭:“想不出。要不喬兒給我提示一下?” 漪喬咳了咳,往自己身下看了看。 他眸光微凝,隨即了悟地點點頭:“懂了。” “夫君悟性真好,”漪喬笑嘻嘻道,又擠擠眼睛,“那夫君能不能自己再找個例子?” 漪喬見他忖量著忖量著就將目光移到了她身下,正想說他別總盯著她找靈感,就聽他帶著些不確定地道:“城春草木深?” 漪喬怔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后便是賊兮兮一笑,又狀似害羞地捂了捂臉,聲音嬌軟道:“討厭,人家深不深,夫君不知道嘛?” 他將她一把帶到懷里壓到榻上,嗓音低柔咬耳朵道:“要不讓我再試試?”話音未落,便含了一下她的耳垂,同時隔著衣服捏了捏她胸前的柔軟。 漪喬禁不住嚶嚀一聲,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又故意將雙腿纏到他腰上,春藤繞樹一般攀到他身上,瞇眼道:“好啊,這么好的陽光照著,想來別有一番情趣,不過就是不知道一會兒會不會覺得熱?!?/br> 她正要去扯他的袍子,卻被他按住手,旋即就聽他道:“等一下,我想起來一件事?!?/br> 漪喬瞪他道:“你又卡我!” “不是,我是怕一會兒我會忘,”他含笑看著她,“喬兒方才不是說正德朝的事,喬兒只記得兩件么?一件是寧王之亂,另一件是什么?” “另一件是……應(yīng)州大捷,”漪喬頓了一頓,踟躕道,“我總覺得將來的事說太多不太好,夫君不要問了?!?/br> 他微微笑道:“那好,喬兒只告訴我,應(yīng)州大捷是關(guān)于誰的,這個可以么?” “關(guān)于巴圖蒙克?!?/br> 漪喬原本也是不知道歷史上的達延可汗的,但依據(jù)她所知的對號入座,照兒將來御駕親征痛打的就是巴圖蒙克。應(yīng)州大捷后,蒙古人長時間不敢犯邊。 兒子是她看著長大的,她能瞧得出兒子有極高的軍事天分,他能完勝他父輩的對手,是意料之中的,她也欣慰。應(yīng)州大捷本身是好事,但漪喬卻不可避免地被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 “嗯,我大概能猜到了。巴圖蒙克也算是近百年來蒙古頭領(lǐng)里少有的翹楚了,只是人實在是狂,被長哥兒挫敗,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祐樘一轉(zhuǎn)眸,發(fā)覺漪喬的神色有些不對勁,不由問道,“喬兒怎么了?” 漪喬對上他關(guān)切的目光,抿了抿唇,一時間有些猶豫。 她這大半月一直和他蜜里調(diào)油,將巴圖蒙克那件事暫且擱在了一邊。但如今這件事浮了上來,當初險被凌辱的憤怒與無助再度襲來,她覺得胸口堵得難受。 漪喬眼神凝滯,恍然間似乎又回到了當初那個場景—— “我這么做,是想讓朱祐樘看一出好戲?!?/br> “你看他像一條死狗一樣躺在棺材里,我現(xiàn)在剁了他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他個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東西,茍延殘喘這么多年也是不易……” “閉嘴!不準那么說他!” “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怎么對我的,過會兒我就千百倍地還給他!” “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煒兒,現(xiàn)在連你也來欺負我!” “我還以為你會跑走,原來還是惦記著這病秧子的尸首。” “祐樘,我該怎么辦……你能聽到么?聽到了就幫幫我好不好……幫幫我……我還想再見到你,我好想你……” …… 漪喬忽地坐起身來,攥了攥手。 祐樘見她面色發(fā)白,執(zhí)起她的手,斂容道:“喬兒有什么事不妨說出來。” 漪喬呼出胸臆間一口悶氣,望他一眼,又略錯了錯目光,道:“我告訴你一件事?!毖杂?,她思慮了一下措辭,開始將事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 他的面色越來越沉越來越冷,她講到后面時,他的眼眸中已是寒芒凜凜。 他忽然下榻起身,面容沉肅看向她:“你為什么遲遲不告訴我?” 漪喬瞧著他的臉色,愣了一愣,害怕他誤會,連忙去拉他,道:“你不要誤會,我沒被他占便宜的……” 他沉了口氣,雙手扶著她的手臂,道:“喬兒想什么呢,我是說,你受了委屈為什么不告訴我?” 漪喬聞言心頭一暖,復又低頭道:“起先是想告訴你的,但覺得煞風景。后來這件事被擱置,我偶爾想起又開始猶豫,想著告訴你算不算給你添事兒……” 他沉著臉道:“你有這想法簡直該打?!闭f著話深吸一口氣,將她擁到懷里,低頭輕聲道,“還受什么委屈沒有?” 漪喬搖搖頭道:“沒……不對,還有?!?/br> 她感到他抱她的手臂略略一緊,曉得他這是緊張她,也不與他賣關(guān)子了,伏在他胸前道:“我等你等得辛苦,還天天做噩夢,這算不算委屈?” 他在她發(fā)頂吻了吻,低聲道:“算?!庇衷谒澈笈膿嶂崧暤?,“喬兒受委屈了。以后有我在,喬兒什么都不必怕。” 漪喬握著他的手,低低“嗯”了聲。 他出神少頃,幽幽嘆息,自責道:“是我不好,我該派人一直隨護你左右的。” “那是意外,誰也沒長前后眼。何況我是皇太后又是嗣君生母,又沒人想害我,本身不需要保護?!?/br> 他頓了頓,擁緊她,道:“喬兒真的打了他一頓?” 漪喬忽然覺著這個聽起來甚是剽悍,干咳一下,道:“嗯……我后來想想也覺得挺不可思議的。誒,真的不是你在幫我?” “喬兒這樣想也沒錯。” 漪喬一愣,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唇道:“我抱定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確實很大程度上源于你。我跟他拼命前,握著你的手跟你說了幾句話?!彼鬼粗鴥扇私晃盏氖?,“一直都是你在保護我,這一次換我來保護你??v然是死,也定要護你到最后一刻。” 他緘默片時,忽然俯身在她臉頰上溫柔地親了親,又倏而冷了臉,松開她站起身:“巴圖蒙克那個齷齪傖夫?!?/br> 傖夫是古代譏人粗俗鄙賤的稱呼。漪喬記得他上次用這個詞,也是擱在了巴圖蒙克身上。當年她懷著長哥兒被巴圖蒙克截了道兒,回宮后,他知道了這件事,當時就說巴圖蒙克是個傖夫。后來她與他慪氣那回,他也是直接稱巴圖蒙克傖夫的。 漪喬想起他剛才的話,不由笑道:“夫君適才不還說巴圖蒙克是蒙古頭領(lǐng)里的翹楚么?” 他正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底隱現(xiàn)殺氣,聽了她這話,轉(zhuǎn)首看她一眼,道:“那也掩不住傖夫本性?!?/br> 漪喬捂嘴笑了笑,又想了一想,補充道:“哦對了,他還質(zhì)疑你能否人道。”反正都這樣了,也不怕多一筆賬。 她這話不是編排巴圖蒙克,他好幾次話里話外都透著這個意思。不過巴圖蒙克好像從來只在她面前說,沒在他跟前這么提過。 他面上神色變幻莫測,忽然道:“喬兒喂我一塊水果?!?/br> 漪喬愣了愣,旋即一副恍悟狀,笑盈盈道:“好的,我給夫君找一顆大桑葚!” “不要那個?!?/br> 漪喬不解道:“那夫君要什么?” 他往小幾上掃了一眼,道:“枇杷就行。” 漪喬一頭霧水,但也依言照辦。然而當她拿著銀簽子簽了一塊洗凈切好的枇杷果要遞到他嘴邊時,他又出聲道:“不要用簽子喂?!?/br> 漪喬疑惑看他,就聽他道:“用嘴。” 漪喬睜大眼睛,又抿唇笑道:“好吧,既然夫君不嫌棄我?!闭f著話將果rou塞進自己嘴里輕輕咬住,然后仰頭湊上去。 他一手托在她腦后一手攬住她的腰,低頭將舌頭探入她口中,把那一小塊果rou卷走,又對著她的嘴唇廝磨吸吮一番,才放開她。 吃完甘甜果rou,看著她水澤嬌嫩的唇瓣,他又低頭壓上嘴唇糾纏她片刻,旋即深深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漪喬被他吻得有些暈,扶著軟榻邊沿喘息不已。等終于緩過來時,他已經(jīng)走了出去。 “哎——”漪喬憤憤望著他出去的方向,“還說不是卡我!勾完我就跑!” 傍晚臨近晚膳時,她去找他一道用膳,卻發(fā)現(xiàn)他正對著一張輿圖出神,不知在思量什么。漪喬也沒多注意,直接拉了他用膳去。 翌日,她抱著琴去找他時,又看到他在研究輿圖。她放下琴正要開口,就被他拉到了書案后。他一面在輿圖上虛虛劃著,一面道:“喬兒看,到時候我們先去西北,然后這樣子走一個大斜線,往廣西賀縣去?!?/br> “西北?” “嗯,喬兒不去看看巴圖蒙克?” 漪喬恍然,目光在他身上直打轉(zhuǎn):“夫君不會要帶兵殺過去吧?” “自然不是,我們只帶幾十人隨行就夠了?!?/br> “啊?那我們怎么……”漪喬對著他看著看著忽然想到了什么,興奮道,“哎呀,其實夫君一個人就夠?qū)Ω端寺铮蚓灰耙徽?,非把他嚇死不可!?/br> “喬兒都幫我預定好了,我當然得去見見他?!?/br> 漪喬當時佯裝被祐樘附體時,曾跟巴圖蒙克說將來若是有機會,會去找他算這筆賬。 漪喬嘿嘿笑:“那不是為了撐氣勢嘛?!?/br> “我曾與馬文升和王越他們仔細研究過九邊防務(wù),尤其打賀蘭山那一仗之前,我仔細看了那邊的地形,所以對西北那邊的狀況算是比較熟悉。不過巴圖蒙克總是沿著九邊到處跑,等我們啟程時,他或許在榆林寧夏那邊,也或許在宣府大同那邊,所以具體的路線現(xiàn)在暫時還定不了?!?/br> “我忽然想到一個報復巴圖蒙克的法子,”漪喬瞇了瞇眼,“咱們找?guī)讉€又丑又胖的女人強了他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