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消憂說著垂下眼睛，目光停留在自己的病服袖子上，她慢慢地把蒼白的十指一點點地蜷縮起來，聲音輕如塵埃：“她很早就結(jié)婚了，但是年初離婚了，離婚的事情是和他商量過的，他很支持，還幫忙找律師為她爭取利益?！?/br>
    過佳希忐忑不安地問下去：“她離婚是為了許亭彥？”

    “關(guān)于這個，他永遠不會讓我知道，我現(xiàn)在知道的是，他從十七歲開始喜歡她，到現(xiàn)在為止快十年了。如今她恢復(fù)了單身，不管他們有沒有后續(xù)，他不甘心放棄，所以他絕對不會娶我了。”

    事至此，已經(jīng)不是何消憂哭鬧可以挽回了，說真的，她連和情敵競爭的資格都沒有，許亭彥已經(jīng)判她出局，他甚至是用比以往更溫柔的語氣說：“你知道她是誰沒有任何意義，不要再騙自己了，我們之間的實質(zhì)問題和有沒有別人無關(guān)。小憂，我們好聚好散吧，我相信，我和你終將尋找到真正的幸福?！?/br>
    “怎么能這樣？”過佳希急著站起來，“我去找他問清楚?！?/br>
    何消憂出聲阻止過佳希：“別去，我不想任何人幫我挽留他。”

    “可是……你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分手了吧？你也是十七歲的時候喜歡他的，既然他理解自己的感情，怎么能這樣對你？”

    “他很固執(zhí)，只尊重自己的想法，做出的決定不會改變，當他說分手的一刻，我知道他是要徹底離開我的生活了?！?/br>
    過佳?？粗龢O為消瘦的臉龐，眉心那道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難以忽視的折痕，逐漸冷靜下來，問她：“你現(xiàn)在感覺痛苦嗎？”

    何消憂抬起眼眸，目光毫無神采，像是蒙塵的石子，似乎這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如果很痛，那長痛不如短痛，和他分手吧?！边^佳希果斷地說。

    病房很安靜，午后的暖風從窗外吹進來，把擱在窗臺的一份醫(yī)藥費賬單吹了下來，連帶那只外形像海螺的陶笛也輕輕地動了動，那是蘇小非特地買來送給何消憂的禮物，可惜她把它放在了一邊，完全沒有心情去研究它的構(gòu)造。

    愛情是一把雙刃劍，從前有多甜蜜，如今就有多痛苦。

    鐘言聲來接過佳希的時候，她向他打聽許亭彥年少時喜歡過誰。很可惜，鐘言聲對此毫不知情，雖然他和許亭彥是表兄弟，但說到底也只在童年時玩在一塊過，長大后就生疏了，許亭彥青春期暗戀過誰，這個秘密可能只有睡在他上鋪的兄弟知道。

    過佳希陷入了失落的情緒里，片刻后想起一件事，問他：“你站在哪一邊？”

    “什么站在哪一邊？”

    “現(xiàn)在我的好朋友和你的表弟要分手了，原因是你表弟太沒品了，薄情寡意，沒有責任心，我現(xiàn)在只想把他抓到面前，想辦法固定住，然后拿面粉團狠狠地砸他的臉，或許才能消氣，但偏偏他是你的親戚，真的為難……你必須拿出態(tài)度，你支持誰？要不要大義滅親？”

    “我支持你?！彼钠綒夂偷卣f，“佳希，這件事明顯是許亭彥的錯，作為男人，我不會偏袒他，不過我沒有能力改變他的想法，所以你一直掐我胳膊也沒用。”

    “……”

    過佳希訕訕地松開手，垂下手臂。

    “我明白你的情緒，你很重情義，不想朋友難過?！?/br>
    “也不只是這樣?！边^佳希想了想說，“我開始懷疑有沒有一段愛情是真的能天長地久？你看梁山伯和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劉蘭芝和焦仲卿，這些名垂千古的愛情主角說到底都是很早就死了，所以才會留下美好的傳說。我們普通的男女，如果活到九十九歲，也許都會有很多小矛盾，會有互相討厭的時候?！?/br>
    “你如果懷疑，那不如和我試試看，從今天起到九十九歲，有多少次討厭我的時候？”

    “不包括以前嗎？”過佳希認真地說，“嚴格地說，我已經(jīng)討厭過你一次了，你可以記上去了。”

    “什么時候？”

    “就是我想對你表白那會兒，你不讓我說出口，還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我，我回家后就有點討厭你了，連你送我的玩具熊都看不順眼了。”

    他想到這件事可能會被她記住一輩子，無數(shù)次地翻出來說，略有無奈，不過他認了，當年的確是他讓她哭了很久，現(xiàn)在她回來討債也合情合理。

    她說到一半，故意裝出氣呼呼的樣子，這是她最近很喜歡用的伎倆，只要瞪圓眼睛，抬起下巴，配合著雙手抱胸，佯裝自己很憤怒，他便會在短時間內(nèi)轉(zhuǎn)移話題，想出一些普通的招數(shù)哄她開心，譬如問她想吃什么，酒釀丸子還是芋頭甜湯？她假裝中計，說芋頭甜湯，然后讓他牽著去吃，成功消氣。

    誰知這一回，他沒有問她想吃什么，而是伸手在她腰上輕輕地一撓，她瞬間就笑到崩潰了，等好不容易恢復(fù)正常，她伸手撓回去，卻是無效，他完全不怕癢，撓他哪里都沒有用，她只好一邊捏他的腰一邊氣呼呼地說：“你怎么不照原劇本上的走？快問我要不要吃芋頭甜湯！”

    他一手扣住了她的手，一手按在她的背上，忽然間把她摟進自己懷里，低頭說：“我喜歡你這樣子?！?/br>
    “怎么樣？”她反問。

    “在我面前表現(xiàn)得像一個鬧別扭的孩子，無理取鬧，偶爾讓我措手不及，卻很可愛?！?/br>
    “我明明是走溫柔賢惠的路線，大家都這么說，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女朋友很懂事嗎？”

    “這說明你演技很好，他們都被你騙了?！彼哪抗飧采w下來，如同一片風平浪靜，寬闊到足以包容一切的海，“但是騙不了我?！?/br>
    “其實是我不想騙你，我就是這樣一個別扭的人，以前是裝乖騙取你的好感，現(xiàn)在你人到手了，我不想再裝下去了。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就愛捉弄我爸，把吃過的泡泡糖放在他鞋子里，他跳腳的時候特別好玩。”她貼在他胸口，抬起下巴看他，笑著說，“我喜歡對親近的人無理取鬧，偶爾撒潑，不講道理，感覺特別幸福。”

    “這說明你是一個有些缺愛的人。”

    她不否認了，若有所思后問他：“那該怎么辦？”

    “沒辦法?！彼麚崃藫崴念^發(fā)，“你人到手了，我只好認栽，以后會配合你玩這些幼稚的游戲?！?/br>
    “……”

    她笑了，然后問：“現(xiàn)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你喜歡哪一個？別說都喜歡，一定要選擇一個?！?/br>
    “現(xiàn)在?！?/br>
    “原因？”

    “現(xiàn)在可以對你做一些以前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br>
    “譬如呢？”

    “這個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彼f，“現(xiàn)在別有太多的好奇心?！?/br>
    “我又不是十歲孩子，快告訴我?！彼浪陂_玩笑。

    鐘言聲始終不說，拉過她的手，帶她去喝芋頭甜湯，喝完了甜湯，依她的要求去逛了霞光巷。

    霞光巷對他們而言是一個有意義的地方，因為那年夏天，她最后一次去他家接受輔導(dǎo)，他沒有陪她做試卷，而是帶她來這里看了老房子，她記得自己學會了一個名叫“偷心造”的詞匯，還坐在矮墻上看壯美的夕陽，對目光所及的人突然間心動不已，以至于在往后很多個日子都念念不忘。

    此時此刻，過佳希和鐘言聲并排坐在矮墻上聊天，過佳?；沃?，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從沒和爸爸mama說，其實我很想回來這里住。”

    “因為風景好？”他拉住她的手，以防她掉下去。

    “對啊，還有呢，這里都是我的童年回憶，我以前常常沿著那條小路跑，跑到盡頭那家漂亮阿姨開的雜貨店，我拿攢著的零花錢買明星卡片、折紙和娃娃雪糕，算是當時最快樂的事情?！彼f著伸手指一指不遠處。

    “也許以后你有機會回到這里。”

    她想了想也是，不能排除這個美好的希望。

    “對了，以前你告訴過我有一個叫‘偷心造’的術(shù)語，我特別喜歡，還有沒有其他好聽的？”

    其實很少有好聽的，他想了想告訴她一些簡單的術(shù)語，譬如“雀替”“須尼座”“藻井”“一品書散水”“風雨橋”等等。

    “風雨橋是什么？”她問得很仔細。

    剛好他手機存有照片，便翻出來給她看，她看見照片上有一座很特別的橋，橋上竟然同時建有亭子和塔，他解釋說這樣可以用來避雨，它是侗族建筑三寶之一，還給她講了一個關(guān)于風雨橋的傳說，有螃蟹精和花龍，螃蟹精被鎮(zhèn)住后變成了一塊黑色的石頭，叫螃蟹石，為了紀念英勇的花龍，當?shù)厝嗽跇蛑峡躺狭嘶埖膱D案，因此風雨橋還可以叫回龍橋。

    她覺得很有趣，又問了很多細節(jié)，源源不斷的，似乎他就是一本百科全書，再簡單的問題她都懶得去上網(wǎng)搜索了，直接讓他告訴她，兩人坐在矮墻上聊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

    淡淡的光像是胭脂一樣照在她的臉上，她安靜下來，和他一同看日落。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腿上，她心里的甜蜜就好像是金色的麥芽糖，絲絲縷縷地糾纏在一起，說不出的幸福。

    時隔多年，她和他并肩坐在這里回顧那一天的夕陽，她不再隱藏內(nèi)心的小秘密，名正言順地和依偎在他肩膀上。

    她竟然在和他戀愛，一起手拉手走在街上，嗅著薰衣草的花香，喝甜湯，聽他講故事，對他撒嬌，無所顧忌地把一切問題拋向他……這一切本身就如同夕陽覆蓋下的世界，金燦燦的，光芒萬丈。

    她還要和他永遠在一起，陪伴在他身邊，無論怎么樣都去支持他，照顧他，想到這里，她的心里油然升起自豪。

    “你在想什么？”

    “想你?！?/br>
    “我就在你身邊，不用特地花時間想。”

    她笑了，小聲說：“你在身邊，我也會想你，雖然多余，但我不覺得麻煩?！?/br>
    他看著她的大眼睛，真覺得戀愛中的她很孩子氣，像是回到了四年前的時光，不同的卻是，那時候他必須時刻把握好分寸，嚴謹克己，把她當成一個不能去傷害，盡可能去保持距離的小女孩，現(xiàn)在可以把她當成自己的女人。

    “鐘言聲，我想多管閑事了?！彼鋈徽f。

    “什么？”

    “你能不能幫我約許亭彥出來，我想問他一些事情。不過你放心，我不會亂說話，也不會發(fā)脾氣，我只是告訴他，如果他要分手，應(yīng)該把傷害系數(shù)降低到最小，別再有意無意地讓小憂更難過。一想到她現(xiàn)在人還在醫(yī)院，身體不好，感情未明，而我卻在這里幸福地和你談戀愛，心里就有負疚感，想為她做一點事情。”

    “好，我?guī)湍慵s他出來。”

    “你同意了？”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已經(jīng)說了站在你這邊?！?/br>
    她笑了，伸手想去捏他的臉，卻被他扣住了手腕，她一愣，握住了拳頭，他則低頭親了親她的小拳頭。

    等到天暗下來，鐘言聲先跳下矮墻，隨后讓過佳希跳下來，正好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懷里，他不急著放她下來，往前走了幾步，抱了一會兒才慢慢松手，讓她安全地雙腳著地。

    作者有話要說：　　芋頭甜湯，哼。

    ☆、第二十八章

    兩天后的中午，鐘言聲帶過佳希到許亭彥公司附近的休閑咖啡吧，坐下后沒多久，許亭彥推門進來，客氣地和過佳希打了招呼，并且坦誠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的確有一個喜歡了很久的女人，不過這些年她都是已婚狀態(tài)，我和她只是單純的朋友，沒有任何越界的行為。我可以發(fā)誓，自己沒有做過對不起小憂的事情?！?/br>
    “沒錯，她決定離婚的一刻，我飛過去看她，幫她請了一位律師，為她爭取利益?！彼D了頓后說，“我們的聯(lián)系從那時候才逐漸多起來，之前什么都沒有。”

    “和小憂分手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和她無關(guān)，準確說她還什么都不知道，也沒有答應(yīng)和我在一起?！?/br>
    許亭彥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平靜地說下去：“至于我和小憂之間的問題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很難向外人說清楚?？傊呀?jīng)很多年了，我和她都不怎么開心?！?/br>
    事至此，過佳希不直到該說什么了，一切如何消憂猜測的，許亭彥不愛她。

    她如今只想問清一件事，為什么當初要選擇一個不愛的人在一起，還在一起很多年。

    提及這個，許亭彥的眼眸終于露出了一點負疚感，語氣也沉了一些：“還記得那一年的生日會嗎？當時你和小憂結(jié)伴來參加，后來提前走了，以至于錯過了之后的一個精彩環(huán)節(jié)，有人跪地求婚了，就在零點差十五分鐘的時候，對象就是她，而她答應(yīng)了，那一分鐘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無聲地崩塌。后來的日子我很消沉，完全沒有信心一個人能撐下去，我想自己必須找一個能夠給我足夠愛的人，陪我度過那段黑暗的日子，而當時在我身邊的一些女孩，唯有小憂是真心對我的，我自私地選擇了她。”

    過佳希瞬間感覺心如刀割。

    “小憂她很單純，是唯一一個不求回報，只要留在我身邊就開心的女孩。最開始時，她追我，我并沒放在心上，以為她不過是小女孩心性，對我的好感僅僅緣于我在地鐵上幫過她一回，后來才了解她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愿意為我付出一切。從以前到現(xiàn)在，我都不曾懷疑，她是世界上最愛我的女孩?！?/br>
    “正因為這樣，我不想再欺騙她了。我不夠愛她，若是以前，我愿意和她繼續(xù)在一起，努力對她好，陪她過一輩子，但現(xiàn)在我做不到了。關(guān)于這些，我和小憂都說過，我理解她現(xiàn)在的情緒，但一切并沒有你們想象的嚴重，她未必是沒有心理準備的，其實這些年，包括我和她都過得不快樂，說真的我每件事都束縛她，連她出去穿什么都要管，她也會生氣，我們私下常常冷戰(zhàn)?！?/br>
    過佳希心里清楚，許亭彥只是在找一個合理的分手借口，真正的原因卻是，現(xiàn)在他愛的人恢復(fù)單身，他那顆冰封多年的心跟著死灰復(fù)燃，于是不顧舊情，也不顧旁人的目光，再一次像十七歲的少年一般去追逐她。

    而何消憂，說到底不過是整個故事中的一個配角，在他需要療傷的時候出現(xiàn)，陪伴他走過低谷的人。

    過佳希冷眼看著面前這個表明風清月朗，骨子里很精明的男人，除了憤怒之外更多的是悲哀，僅僅為何消憂悲哀嗎？也不是，在這個故事中，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幸福的，他們都戴上了面具，就連何消憂也習慣扮演一個被保護得很好的女友，好像只要那樣演，就真的是那樣了。

    就在她什么都不想說的時候，忽然聽到坐在身邊的鐘言聲開口：“她和你在一起五年，這又怎么算？”

    許亭彥皺眉，想了想后說：“感情不是買賣，五年是我們心甘情愿的，沒有誰特別對不起誰，五年里我也付出很多，包括真心相待。你要算的話我不知道該怎么才能算清楚，但作為男人，我一定會給予她經(jīng)濟賠償?！?/br>
    在他的認知里，感情觀傳統(tǒng)甚至是落伍的鐘言聲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不準備在這方面和他爭論什么，沒有意義，于是轉(zhuǎn)回頭看過佳希，誠懇地說：“我很抱歉?！?/br>
    過佳希冷冷道：“你要分手就盡快，別拖延時間，干凈利落地消失在她面前，不要給她二次傷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