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歐陽俊男的表情有幾秒鐘的停滯,片刻后消極地說:“已經(jīng)來好幾次了,沒什么效果。今天是最后一次,到此為止了?!?/br> 過佳希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他們面對面,空氣的分子急速地聚集在一起,顯得很沉。 歐陽俊男忽然感覺很煩躁,陽光扎在手臂上又癢又痛,痛感竟然越來越明顯,就像是有人拿刀割開了他的皮膚,一刀又一刀,慢條斯理的,他幾乎都能聽見那種聲音了。他就這樣被困在原地,無法動彈,任由真實的痛楚侵襲自己。 半分鐘后,他脫口而出:“我還是適合自生自滅。” 言下之意,你還不離開我的視線?為什么要用自己的耀眼照亮我的陰暗? 過佳希提了提手中的袋子,很平靜地告訴他:“我老公今天在這里動手術(shù),還不知道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我除了等待找不出其他的辦法?!?/br> 歐陽俊男一言不發(fā),眼神卻不再閃爍。 “說真的,沒有人比我更能理解你現(xiàn)在的感受。我現(xiàn)在也只想一個人待著,不想有人打擾,不想他們對我說一切都會好的,別擔心之類的廢話。”過佳希說到這里不再多言,打開袋子,拿出一只折好的紙鶴遞到他的手心,送給他當禮物,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歐陽俊男默默地看著擱在掌心的綠色紙鶴許久,耳邊奇怪的鳴叫聲停止,周圍的世界終于清靜下來。有一個瞬間,他好像找到了繼續(xù)活下去的一點點動力,即使這個動力是建立在“原來不是我一個人在經(jīng)歷不幸”的基礎(chǔ)上。 他沒有資格,也十分不愿意幸災(zāi)樂禍。雖然他自認為丑陋,但絕沒有丑陋到那個程度。 可恥的是,他堆積的絕望竟然真的被她的一句心里話消釋了一些。 視網(wǎng)膜上的一小片鮮活的綠意取代腦子里殘留的鐵銹色。掌心的紙鶴很輕很輕,像是隨時會迎風而飛走。 他使勁地看著它,試著按下暫停鍵,把那天站在房間里,目睹的一切沾著鮮血的東西切換成其他的……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只要能短暫地遺忘,有幾秒鐘的解脫就夠了。 鐘言聲的手術(shù)時間比預(yù)計的長,到了下午五點三十五分,手術(shù)依舊沒有結(jié)束。 過佳希的紙鶴都折完了,她凝視著掛鐘,眼睛幾乎一眨不眨,耐心地目睹時間是如何一分一秒地過去,順便數(shù)著自己的呼吸次數(shù)。 有一個時間點,她忘記了呼出憋著的氣,直到用力咳出來。 閉上眼睛,調(diào)整呼吸,繼續(xù)等待。 她承認自己已經(jīng)瀕臨一種情緒的邊緣。 從她坐著的位置轉(zhuǎn)過頭,一眼望過去,走廊很長,像是空中的浮橋一般,沒有終點,越看越覺得恐懼,她終于不敢再看,收回目光,改成看自己的鞋尖。 六點多的時候,霞光穿過玻璃窗,滿溢在走廊上。她看見自己的白球鞋表面一點點地暈染成粉色。她的雙手始終交疊在膝蓋上,目光不變,整個背脊僵硬,好像一座石像,直到耳邊的腳步聲漸近,有人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過神,第一時間抬起頭,看見了給鐘言聲主刀的醫(yī)生。 “鐘太太,你現(xiàn)在跟我去辦公室,關(guān)于手術(shù)的結(jié)果要告訴你。”醫(yī)生的聲音沙啞,繼而摘掉了口罩,露出一張疲憊的臉。 過佳希站起來,壓抑住自己的恐懼,跟醫(yī)生走向辦公室。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如果請你選擇,你會先聽哪一個?其實都一樣,只要有壞消息在,人的壞心情不會因為它們的順序變動而有任何程度的減損。 至始至終,過佳希的心都跌入谷底。 鐘言聲的肺部腫瘤割除了,術(shù)中冰凍切片顯示腫瘤組織是良性的,這是好消息。不過,在縫合傷口的同時,患者出現(xiàn)了并發(fā)癥,因為手術(shù)刺激了血管神經(jīng),引起支氣管的痙攣和肺的收縮,出現(xiàn)了肺不張的情況,現(xiàn)已送往了重癥監(jiān)護室,需要治療和密切觀察是否有呼吸衰竭的情況出現(xiàn),如果出現(xiàn),離死亡就只有一步之遠。 過佳希聽不懂那些醫(yī)學術(shù)語,不過她聽得出醫(yī)生的語氣,也看得懂他臉上那再明顯不過的凝重表情。 鐘言聲的并發(fā)癥嚴重,術(shù)后的情況很不好,如果能盡快從昏迷中醒來,算是脫離危險,反之則不堪設(shè)想。 “這樣的情況真的很罕見。”醫(yī)生停頓了一下,看看過佳希,“你最好有心理準備?!?/br> 過佳希簽了兩份同意書,包括一些治療和用藥,然后跑去重癥監(jiān)護室看了鐘言聲。 他在發(fā)高燒,心電監(jiān)護儀上顯示心跳超過了一百二十,血壓也不穩(wěn)定,身上實在很燙,從她握著他的手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他在劇烈的病痛中。此外,他意識昏沉,一側(cè)呼吸微弱,神情卻比較安然,沒有什么掙扎。 她握著他的手,掉下了眼淚。 后面的兩天,鐘言聲并沒有脫離危險,過佳希一直等在醫(yī)院。 她不準備離開,心里已經(jīng)打算好了,就算是有壞消息,她也要第一時間知道。 不少人來醫(yī)院看她,除了她的母親、叔叔和嬸嬸之外,朋友們也陸續(xù)過來,顯然是歐陽俊男將鐘言聲的事情告訴了他們。 他們?yōu)樗y過,卻也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陪伴她度過艱難的等待期。 “佳希,我陪你去醫(yī)院附近走一走,很快就回來,好不好?”何消憂說。 過佳希搖頭。 何消憂也不多說什么,把洗好的蘋果遞給她。 過佳希一邊吃蘋果一邊看墻上的掛鐘。 她好像是被時間困住了,現(xiàn)在除了不停地看時間,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做。 每天除了在鐘言聲的病床前陪他說一會兒話,其余時間她對誰都沒有什么表情,也不開口說話。 嬸嬸對母親的竊竊私語,她不是沒聽見,但她沒有責怪任何人,包括自己。 嬸嬸說的是:“早知道就不動手術(shù),保守治療了,興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br> 不動手術(shù),沒有威脅生命的并發(fā)癥,沒有現(xiàn)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等待,更不會將他推向生死一線的懸崖。 然而,她明白他不會帶著一份未知的,不明確的答案去碰運氣,以他的性格,他不可能選擇躲避,不會抱有僥幸。 他會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她也會和他一起承擔,沒有自責,更不會責怪別人。 只是任何事情都會有代價,她只能等待,然后接受一個最終的結(jié)果。 她在醫(yī)院里待了五天,巧的是五天都在下雨。第六天,她照常在醫(yī)院的食堂吃了早飯,走出來習慣地打了傘,回到住院部,收傘的時刻發(fā)現(xiàn)一顆雨珠都沒有,后知后覺地抬頭看天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放晴了。 離下午家屬探病的時間還有很久,她終于想出去走一走了。 醫(yī)院門口有熟悉的公交車,這些年這一條路線沒有變過,她上車后,默默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七站路,就抵達體育館這一站。下了車,她步行到體育館后的老房子。 上樓,拿出口袋的鑰匙,打開門,看見熟悉的一切陳設(shè)。這么多年過去了,周邊的寫字樓、商鋪林立,在白天熱鬧喧嘩,而它依舊安靜如守住一切回憶的老博物館。 他們搬新家之前買了全新的家具和電器,原來的東西幾乎都留在這里,連擺放的位置都沒有變動。 屋子因為定期找人打掃,很干凈很整潔,只是空氣有些悶,她走到陽臺,推開窗,讓自然風吹進來,然后往藤椅上一坐,安靜地回憶。 她記得很多年以前,她騎車趕來這里上課,在路上不小心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跌破了膝蓋,他看見后帶她去衛(wèi)生間沖洗,然后幫她抹了藥膏,繞了兩圈繃帶。 那個藥膏的味道涼涼的很好聞,還有消暑的作用。 他是一個外冷內(nèi)熱的人,明明是在照顧她,卻稱是在給自己避免麻煩。 當時,她就有些喜歡他了。 只不過,那時候怎么也不敢去想,自己將來的結(jié)婚對象,孩子的父親就坐在對面,一板一眼地幫她的試卷糾錯,教她三角函數(shù)和立體幾何。 原來他手把手教她畫的那條輔助線,竟然可以神奇地蔓延到未來。 她生病來上課那次,他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將小風扇放在她的身后,讓徐徐的風不急不緩地貼在她的背脊。 “你有沒有很想去的地方?” 那是他帶她逃課出去玩的一天,他對她說的話。不巧,她在那天又闖禍了,他依舊幫她收拾了爛攤子。 什么時候?qū)λ母星閺难瞿?、崇拜到了真真切切的喜歡?她很難找到一個臨界點,她只知道有一天,可以理直氣壯地拉著他的手,和他并肩而走,擁抱和親吻,一起聊屬于他們的未來。她再也不屑如一個小女孩一般依賴他,她想讓他在累的時候也可以靠在她的肩膀上。 時間很奇妙,讓喜歡在不知不覺鐘變成了愛。 少了夢幻,多了真實,但是一樣浪漫。 無論是守望他還是與他并肩而行,都是一樣的美好。 喜歡他在高考前夕低下身來給她的一個鼓勵擁抱,也喜歡他在小希失落時,伸出手臂,提供一個能讓她拔腿奔過去的寬敞懷抱。喜歡他是自己年少時唯一的偶像,也喜歡他是自己孩子的父親。喜歡他站在工地上畫圖紙的模樣,也喜歡他在廚房掌勺做菜的模樣。 他是什么樣她都喜歡。 她坐在藤椅上,花了一個上午靜靜地回憶過往的歲月,因為回憶太幸福,她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嘴角,直到笑容凝固在回神的剎那,眼眸從喜悅落至沉重。 擦了擦膝蓋上不存在的灰之后,她站起來,走出陽臺,來到客廳的桌前,坐下,雙手交疊在桌上,如同學生凝視黑板一般凝視對面的空座位。 “為什么要在這里添加輔助線?” 一句連她自己也沒料到還記住的話,在這一刻很自然地問了出來。 當然,回答她的是空氣。 她垂下眼眸,一言不發(fā),臉上的苦笑越來越淡,最終只有一個苦臉了。 關(guān)了燈,離開這里。 走下樓梯,她來到陳舊的,涂著綠漆的信箱面前,打開包,取出放在里面的那支鋼筆,輕輕丟進信箱。 這是她的幸運物,在他動手術(shù)的前一天,她特地翻抽屜找出來,隨身攜帶。 她想再一次把幸運給他,如果可以拿她余生所有的運氣去交換他的健康,她不會有任何的猶豫。 祈求上天再幫她一回,讓她遇到一個奇跡,那么此后,她不會再貪求任何,即使是再微小的愿望。 她坐車回了醫(yī)院,低頭往住院部走。 短短的一段路,她意外地和四個病人擦肩而過。 第一個是年輕的女孩,她向老公報喜:“啊啊啊,我懷的是雙胞胎!” 第二個是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他向爸爸大喊:“醫(yī)生說我的牙齒沒有壞,不用拔!” 第三個是一個剛剛得知有配型一致的心臟供體的少年,她母親摟著他,喜極而泣,百感交集:“終于等到了?!?/br> 第四個是一個老爺爺,他兒子攙扶著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下住院部的臺階,放心地說:“鄭醫(yī)生說了,您復(fù)查的結(jié)果沒問題,各項指標都正常?!?/br> 老爺爺豪邁地揮了揮手,不屑地說:“我早說沒事了,你們偏偏還要我來醫(yī)院折騰,真是煩死了?!?/br> 她走上臺階,總覺得有些奇怪,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們。 他們都是幸運兒。 等她走進住院部,一路上又陸續(xù)碰到了幾個幸運兒,一個不需要截肢,可以保全雙腿的患者,一個遭遇車禍,只受了皮外傷,沒有內(nèi)出血的患者,以及經(jīng)過保守治療,瘤體直徑減半的患者,她看他們和家屬擁抱哭泣,聽見他們欣喜的聲音,等反應(yīng)過來一個事情,心跳加速,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說: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讓這份難得的幸運再持續(xù)一分鐘。 她加快腳步,朝重癥監(jiān)護室跑去,離探病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她卻很著急地趕往那一邊。 等她來到門口,呼吸很急,站定在很熟悉的玻璃門外,看向離自己不遠的那張床。 心已經(jīng)被一根細線提起,按在玻璃門上的手指不由地發(fā)顫,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張床,緊張地不敢挪開視線。 她告訴自己,剛才經(jīng)歷的是并非是巧合,而是奇跡,奇跡不會如此快地消失。 再持續(xù)一會兒,好不好? 她等了很久,周圍都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