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但一碼歸一碼,人家丫頭又沒做錯什么,姚素娟爽利地“哎”了一聲,朝她笑笑,跟往日一樣招呼她:“去廚房跟我一起泡壺茶、切水果吧?” 魚薇本來還是有些尷尬的,她第一次以步霄的女朋友身份回到這個家,卻沒人認(rèn)她,不僅不認(rèn),還因為她讓步霄和步徽的關(guān)系鬧僵了,家里一團(tuán)糟,她進(jìn)了屋之后,一個來跟她說話的人都沒有,這會兒看見大嫂對自己一如當(dāng)初,心才安定下來,跟著姚素娟一起去了廚房。 來過這么多次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跟著大嫂進(jìn)廚房張羅飯菜或是泡茶、切水果,都很有經(jīng)驗,廚房也摸熟悉了,魚薇輕車熟路地在她身邊打下手,茶葉放在哪兒,茶具放在哪兒,她都知道。 一直只是忙著燒水,備茶具,洗水果,兩人忙活了一會兒,姚素娟隱隱能看出來魚薇不太自在,知道她其實也提心吊膽的,決定跟她好好聊聊。 “你跟老四談了之后,一直也沒跟你坐下來聊過,平常玩笑開得倒是挺多的……”姚素娟把果盤拿出來,放進(jìn)水池里,輕輕嘆了口氣道:“你要知道,家里不是不歡迎你,這會兒有點亂,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等事情全都過去了,都挺開心你能跟老四在一起的,畢竟他都二十九了,可算有人能把他的心給拴住?!?/br> 魚薇聽見大嫂的話,一時間很感動,她真的特別感謝她能這么跟自己聊天,她這會兒才看出來,這個家如果沒有姚素娟,真的一天都不能支持下去,魚薇很由衷地感謝道:“謝謝嫂子,我明白的,有些事也不能急?!?/br> 姚素娟看她還是跟往常一樣的通透,不禁想跟她交心一次,淡淡笑了下:“要說全家最支持你,最理解你的,估計就是我了,我最有同感,但還真沒有你那么幸運……” 魚薇有點不解地看著她,心想著她的“同感”是什么意思,就聽見姚素娟繼續(xù)道:“我比那個窩囊廢小了九歲,不比你跟老四少多少,我三四歲的時候,他十幾歲了,我十幾歲的時候,他娶妻生子了,他一直把我當(dāng)個鄰家小meimei,我算什么呢,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頭的一個小丫頭片子,我說喜歡他,他當(dāng)耳旁風(fēng),我追上去,他早就心里有人了……所以我挺羨慕你的,你喜歡老四,他也喜歡你,真是天大的好事?!?/br> 魚薇聽得當(dāng)場愣住,姚素娟話里的信息量很大,她說的“窩囊廢”應(yīng)該是步靜生,可那句她十幾歲的時候,他娶妻生子了是什么意思?難道她是大哥的二婚? 姚素娟看見魚薇愣得反應(yīng)不過來,知道自己話說的不清楚,解釋道:“你還不知道吧,我是他大哥第二任,我也不是小徽親媽,是后媽……” 魚薇終于驚訝得瞪大眼,一時間無法相信,她不是步徽的生母?還真是沒看出來,她明明這么疼兒子的,她消化了一會兒,只能脫口而出道:“我還真不知道……” 姚素娟笑了笑:“也對,老四絕對不會主動跟你說的,這家里最不想提起這事兒的人有兩個,一個是他,一個是我,他是害怕提,我是不想提?!?/br> 她這句話有點深意,魚薇在那一瞬間就把她話里的意思跟今天步霄說的虧欠步徽太多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這難道是一件事?畢竟步霄一直在避開不談他到底是怎么欠步徽的,魚薇想了一會兒,事關(guān)步霄本人,還是很想知道,于是咬咬牙問出了口:“步霄今天跟我說他欠步徽很多,這是一件事嗎?” 姚素娟用勺子舀茶葉的動作一僵,她看了一眼魚薇,見她低頭削著蘋果,不由得覺得她也太聰明了,只能點點頭:“話都說到這份兒了,我就都跟你說了吧,老四那人沒正經(jīng),最喜歡開玩笑,認(rèn)真話他一年到頭都說不上兩句的?!?/br> 魚薇削斷了果皮,抬眸看著姚素娟一副要講故事的樣子,水壺里的水也剛開始燒,她聽到大嫂開始一點點娓娓道來:“要說老四,是老爺子五十歲的晚來子了,老母親當(dāng)年生他的時候身體就不好,他生下來沒到一個禮拜,老母親就去了,所以老四根本不知道有娘是什么滋味兒?!?/br> “他是老幺,跟老大之間差著23歲呢,所以老四兩歲那年,靜生都25了,結(jié)了婚,那位原配比我還潑辣,是個暴脾氣,家里又沒個女人,長嫂就當(dāng)了家了,所謂長嫂如母,老四小時候皮得上房揭瓦,后院點火,什么都干過,誰的話都不聽,家里一群老爺們兒,他一個也不怵,就怕大嫂的掃帚,經(jīng)常他嫂子能拎著長掃帚追他打一條街,街坊鄰居都看膩了……” 魚薇聽著姚素娟說到這兒,看見她笑了,心想著她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又一想也對,她說她是步家的鄰居,自然什么都看見的…… “那時候我也就十六七歲,還記得老四小時候最怕一招,他大嫂把他的開襠褲給扒掉,讓他光屁股挨揍,去門口罰站,他就特別害臊,能躲被窩里躲一天都不出門。”魚薇聽到姚素娟說到這里,畫面感很強(qiáng),忍不住抿唇笑了,心想著他還有被人治成那樣的時候,姚素娟也笑著說道:“結(jié)婚第二年,靜生第一個孩子出生,是個男孩兒,小名叫大成,就比步霄小了三歲,年齡相仿的小男孩最要命,從小就一起瘋,一起不聽話,老四帶著他大侄子到處惹是生非,關(guān)系好得穿一條褲子?!?/br> 魚薇有點驚訝,這么說,步徽還是有一個哥哥的……可是怎么沒見過? 想到這,她隱隱有種預(yù)感,這故事的結(jié)尾應(yīng)該不是好的,不可能是步霄原來的大嫂帶著大侄子跟步靜生離婚,去了別的地方單過吧?不然她不可能從來沒聽說過的……魚薇想到這,有點笑不出來了。 “那個時候,我對靜生也死了心了,他都結(jié)婚生子了,我還單相思個什么勁,我也十七八歲一朵花了,就考了外地的大學(xué),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期間也談了幾次男朋友,都沒成。大學(xué)畢業(yè)回g市,靜生說他公司缺人,讓我去給他幫忙,我就進(jìn)了他的小破公司,幫他打理事情,沒過幾年,他就添了小二,就是小徽……” 魚薇越聽越難受,她真的不知道姚素娟身在其中得有多煎熬,如果是自己眼睜睜地看著步霄結(jié)婚生子,心里還總是釋懷不了,對他提出的事無法拒絕,一邊幫他一邊還得看著他幸福,心里得是什么滋味?。?/br> “哎呀,不說我了,說老四!”姚素娟提起自己過去的事,表情也有點悵然,轉(zhuǎn)移了話題:“老四那時候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小痞子,又壞又混,十三四歲正叛逆呢,整天跟人家打架,有次被人在街上砍了,渾身是血,還是他嫂子去救他的,硬生生把他從人堆里拉出來,一路背回家里,其實我有時候也想,勸自己說,靜生他原來那個媳婦兒真是個很好的女人,任何一個別人換到這家里,就算是我,都做不到她那份兒上,對老四也是真是掏心窩的好。被人砍了之后,老四差點進(jìn)了少管所,從那以后就轉(zhuǎn)了性了,消停了不少?!?/br> 聽到這,魚薇忽然想起來,她三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步霄,他從樹上跳下來,把自己惹哭了,緊接著的確是有個手持長掃帚的阿姨冒出來,把他大罵了一頓,她那時候太小,認(rèn)不清楚人,但那時姚素娟的確不在的,原來她自己也是見過原大嫂一面的。 的確是個挺兇悍的人,魚薇隱約記得的畫面,是步霄被罵得狗血淋頭,最后乖乖聽話的樣子。 “結(jié)果那年冬天,家里出了事,這么多年的幸福日子從那天開始就被打破了?!币λ鼐暝掍h一轉(zhuǎn):“有天夜里,全家都找不到大成,急得發(fā)動四鄰一起幫找,我自然也跟著去了,找到了半夜,老四忽然說了句,大成可能在后山上,咱們家老房子那大院兒后面的確是座山,不算高,但地形復(fù)雜,為了騙孩子不去那兒玩,都說山上鬧鬼,大家去山上找了,找了一夜也沒找見,最后還是老四他嫂子找見了自己兒子,在一個峭壁下面,跌下去了,人就那么沒了,身體都是硬的……” 魚薇聽得心驚rou跳的,但姚素娟用詞還是很簡練,想把那場面很快說過去:“他嫂子把兒子尸首抱回來的,受了點刺激,人不正常了,也不說話,一進(jìn)家門,家里圍得全是人,她就那么干坐著,也不愿意動彈,老四當(dāng)時已經(jīng)在靜生房門口跪了一天一夜了,說是他之前嚇唬大成,說山上有鬼,問他敢不敢去山上呆一夜,兩個人打了賭,他本是一句孩子間的玩笑話,沒想到大成真去了,因為大成這人隨爹,膽子特別小的。” “靜生那脾氣,肯定不會說什么,跟媳婦一樣,呆呆地坐屋里,老四被老爺子揪進(jìn)了房里,打了一頓……唉,打他有什么用,他也是一句玩笑,打到后來,老爺子自己也痛不欲生,抱著老四一起哭,那還是我第一次見老爺子掉眼淚?!?/br> 廚房里的氛圍開始陷入了一種沉悶的寂靜,水壺里的水就要燒開了,發(fā)出刺耳的鳴聲。 “后來,過了小半年吧,喪事都辦完了,但家里氣氛還是很沉重,但也在漸漸好轉(zhuǎn),老四自責(zé)、內(nèi)疚,又沒辦法挽回,從那以后再沒鬧過事,特別聽話,結(jié)果忽然有一天,事發(fā)突然,他嫂子把自己吊死在屋里了?!?/br> 魚薇聽了倒吸了口氣,她真沒想到原大嫂那么剛烈的性子,會自己想不開,但聽完姚素娟的解釋,她頓時又明白了,就是因為那么剛硬才會選擇這么極端的方式。 “遺書里寫了的,說大成出事那天下午,她把兒子打了一頓,因為大成十歲了,還尿床,她又氣又恨鐵不成鋼的,言辭之間羞辱了兩句,所以她覺得對不起兒子,在山上又受了刺激,越來越想不開,就跟著一起去了,讓靜生跟小徽爺倆自己好好過,她怕大兒子路上孤單,要去給大成作伴……” “這事兒一出來,誰能受得了,老四覺得自己一句話害了兩條人命,我是親眼看見他把嫂子從房梁上抱下來,嚎啕大哭的,緊接著就是靜生,兒子走了,老婆也去了,他請了五十個和尚來家里超度,超度完了他要跟著一起走,上山當(dāng)和尚去,那段日子有多難熬,我都想不再回憶了,小徽當(dāng)時才三四歲,什么都不懂,是我?guī)蛶У?,所以你可能也奇怪吧,怎么我看著就跟他親媽一樣,他從小就喊我小娟阿姨,沒娘之后,都是我照顧的?!?/br> 此時一切都明了了,魚薇切著水果的動作有點僵住,心里替步霄覺得愧疚,他只是說了一句玩笑,也怪不到他的,但事情明明因他而起,他肯定自責(zé)死了,但最可憐的還是大哥,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之后,又送走了自己妻子,也難怪他這么潛心向佛,整日吃齋念經(jīng)。 “又過了八年,我一直照顧著小徽,也一直單著,靜生整個人等于廢過一次,又被我救了回來,他沒去出家,畢竟他還有小徽,后來我跟他結(jié)了婚,小徽小學(xué)畢業(yè),上了初中,終于改口喊我媽,他也是把我當(dāng)親媽待的,變化最大的應(yīng)該是老四,他疼小徽疼得簡直不講道理,想著法兒掙錢給他買好東西,十八歲就從家里徹底獨立出去了,你也沒見過吧,哪家叔叔這么疼侄子的?當(dāng)時小徽被人欺負(fù)了,他是把人家腿都打斷了的?!?/br> 難怪他說他欠步徽太多,原來故事這么長,魚薇想著,自己從踏進(jìn)步家之后,從來沒感受到這個家有過悲傷,每天都是和和美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誰也沒想過十幾年前竟然發(fā)生過這么悲痛的事,或許就是因為太痛苦,人人都避而不談,把它視為禁區(qū),這件事才被深深埋起來,成了所有人心里最不敢觸碰的那一塊地方。 “所以,咱們家如今能這么好,真的特別不容易,我希望你也能理解,小徽被你拒絕,又眼睜睜看著你跟他最要好的四叔在一起,他不可能一下子消化的,你要是能明白,單相思到底有多痛苦,你就大概能懂了,那兩人這么好,絕無自己插腳的地方,還明明發(fā)生在自己身邊,躲都躲不開,心心念念想著的那個人,是別人的,自己卻還是愿意為他肝腦涂地,跟個二傻子似的,斷不了癡心妄想,這事兒,沒人比我更有發(fā)言權(quán)了……”姚素娟眼里的神色漸漸變得很深,很濃烈,望向她時,連魚薇都被那種感情觸及到,有種感同身受。 試想,如果是自己,眼睜睜看著步霄跟一個自己相熟、甚至是至親的女人,相戀、結(jié)婚、生子,她絕對會跟姚素娟一樣吧,等上十幾年,四年,再等八年……而她現(xiàn)在的位置,步徽將來還要喊自己四嬸,就像是如果有一天,她要開口喊步霄一聲姑父一樣,她完全無法承受。 “你跟老四能在一起,我真覺得特別好,至于小徽,不求你能看他,別理他就行了,但我是他mama,只求你能等等他接受這事,他跟你說了什么惡言惡語,他心里也不是那樣想的?!币λ鼐昕礃幼诱娴暮芰私獠交?,幫他說完話,表情重又多了幾分釋然,感慨道:“早晚他也會懂,是他的跑也跑不掉,不是他的他強(qiáng)求不來。” 一番長談就這樣結(jié)束了,魚薇答應(yīng)了大嫂,她其實一直都明白,有些事還是需要時間去淡化的,人力卻不可為。從廚房里出來,姚素娟去樓上給步老爺子送熱茶,魚薇有點猶豫,最后還是沒進(jìn)屋,在老爺子接受之前,她還是別給步霄添麻煩了,結(jié)果姚素娟從房里出來時,說老四沒在老爺子屋里,他跟老爺子談完了話,自己去小屋里呆著了。 輕輕踏上西樓梯的臺階,她上了二樓,看見西側(cè)最后一間屋,她一直知道步霄在這兒罰跪,但還是第一次來看什么樣子。 門敞開著,屋里一片幽暗,燭光搖曳著深紅的火光,魚薇走到門邊,看見步霄坐在地上的蒲團(tuán)上,正在抽煙,姿勢還是很隨意的,身體朝后仰著,眼睛定定地望著兩排靈位,三炷香插在銅香爐里,冒著繚繞的煙氣,是三點紅光。 魚薇忽然就明白這是什么地方了,步老爺子每次讓步霄犯了錯來這兒罰跪,無疑是最可怕的懲罰,罰的不是身,而是對心的鞭笞,而步霄每次像此時一樣主動來這里坐著,幾乎是自虐行為,這擺的根本不是什么祖宗牌位,是他死去的大嫂的靈位。 小姨來鬧事那天,老爺子罵步霄的話忽然又被她想起,“治得住你的人都死了”。 但她人雖然不在了,卻還在步霄的心里活著,一直靜靜地存在在這間小屋里,在他自己一手造就的囹圄里。 ☆、第57章 (修文,新增285字) 聽見門邊細(xì)微的聲響,步霄轉(zhuǎn)過臉朝門外看去,看見魚薇站在門口,正凝望著自己,頓時臉上露出笑容:“我先送你回去?” 魚薇想都沒想就走了進(jìn)去:“不用了,我陪你一會兒吧。” 步霄有點訝異她這個忽然的舉動,但也沒說什么,把旁邊的一個蒲團(tuán)拿過來,拍了拍,沖她笑道:“也是,讓我媽見見兒媳婦兒,我也能耐了……找個這么漂亮的?!?/br> 他看見魚薇并沒有直接走過來坐著,而是走到香案前,拿起三炷香在燭火上點燃,插在他的三炷香旁邊,還對著一排排靈位雙手合十,很恭順地鞠了個躬,不禁覺得好笑,她這“兒媳婦”這么快就進(jìn)入狀態(tài)了。 步霄眼里噙著笑意,望著這一幕,她的身影都被燭光映襯得更加溫柔,這畫面有種說不出感覺,像是很有溫度,很讓人暖和,這大概是一種人情味和煙火味吧,生人和逝者見見面,家里又添新人了,去了的永遠(yuǎn)不會被人遺忘,活著的人生活還要繼續(xù)…… 笑著挑挑眉,他看著魚薇走到身邊,在他左邊的蒲團(tuán)上坐下,她跟自己對望的時候,有種超越時間和一切空間的感覺,像是他倆已經(jīng)這么望著很久了。 很長時間沒說話,魚薇剛才敬香鞠躬的時候,看清楚了靈位上的字,最前面的是步霄母親的,后面一排角落里是他大嫂和侄子的,他原來那個大嫂的名字也很好聽,叫“褚月梅”,光看名字還真不知道是個這么性情剛烈的女人。 魚薇靜靜地陪著步霄坐著,然后能感覺到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他的手無時不刻不是guntang的,有著粗糲的觸感,她也用力握住他的…… 這估計是他第一次在這間小屋里坐著時,有人陪他吧?沒關(guān)系,以后他再來,她都會陪著他的。 想了想,魚薇覺得還是跟他說一聲剛才姚素娟跟自己把一切都說了的這事比較好,但又怕他會難受,左思右想,聽見他問:“你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 看見步霄一副探究的表情,目光溫柔地注視著自己,魚薇頓時覺得沒什么好別扭的,說道:“大嫂剛才都跟我說了,以前的事?!?/br> 步霄的神情有一秒鐘的怔忪,接著眉眼舒展開,露出一個很柔和的笑容,雙臂撐在身后,身子往后仰:“嫂子真的成人精了,我想什么她都知道,真的謝謝她,她不跟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果然是無法釋懷的,步霄天不怕地不怕,估計最怕的就是這件事了吧,魚薇點點頭,感嘆道:“這個家沒有大嫂的話,真是不行的。把你們家比作一個機(jī)器,大嫂就是最小的那個零件,在每個地方,連接著每個人,緊扣著每個環(huán)節(jié),不然這個家就像散了架的機(jī)器一樣,是沒法運轉(zhuǎn)下去的……” 步霄聽她直接岔開了話題,不說那件事,把話引到姚素娟身上,還比喻得這么形象,知道她在照顧自己的感受,低頭笑了笑,把魚薇摟進(jìn)懷里:“什么你們家我們家的,你是誰家的?嗯?” 之后的時間里,她就被步霄這么摟著,頭靠著他的肩膀,安靜地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六炷香一點點燃燒。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期間一直沒人說話,兩人都沉默著,突然門邊響起動靜,魚薇朝著門口看時,猝不及防地大吃了一驚,立刻坐直身子,從步霄懷里掙脫開,覺得很不自在。 步徽突然出現(xiàn)在門邊,目光閃了兩下,瞳色變成徹底的漆黑,他看見魚薇依偎在四叔懷里的那一幕,終于有了最后的實感。 他腦子忽地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低下頭轉(zhuǎn)身回房間。 魚薇有點著急,想開口喊他,但話到唇邊,她忽然明白,喊住他又能說什么呢? 步霄也看見了忽然出現(xiàn)的步徽,神情在那一瞬間變得有些奇怪,他再次抬眸,看著香案上的那個靈位,他懷里摟著的是小徽最喜歡的女孩兒,大嫂看著這一幕不知道九泉之下作何感想…… “我送你回去吧,時間也不早了?!辈较鰪钠褕F(tuán)上站起來,順手把魚薇也拉了起來。 ^ 步徽因為久違地夢見生母,燒退了之后想去敬一炷香,步靜生是從來不靠近那間屋的,他就自己一個人去了,結(jié)果撞見四叔摟著魚薇坐在那兒。 四叔已經(jīng)把女朋友介紹給所有人了,給去世的奶奶看,還給自己親媽看,他就絲毫不會覺得別扭,心里完全不記得自己還在傷心嗎?那靈位上的名字,明明是自己的親媽和哥哥。 走回房間,步徽聽見院子里車發(fā)動引擎的聲音,知道是四叔送魚薇回家了,忽然想起之前,自己開著跑車追在魚薇身后,她不愿意上車,他還問她是不是只愿意坐那個男人的車,那個男人其實就是四叔,她果然還是,只想上他的車…… 他現(xiàn)在燒全退了,頭腦像是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清醒透頂?shù)母杏X一點點啃咬著他,最初的那股子沖動和憤怒,終于永遠(yuǎn)都不可能再來了,那些感覺消失掉,只剩下沉甸甸的疲憊,和空蕩蕩的多余感。 步徽站在窗邊,看見四叔的轎車離開,車?yán)镒氖莾蓚€人,等車開出院子,駛進(jìn)漆黑的夜色里,他也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 步靜生去了一趟一樓,回來看兒子怎么樣了,一進(jìn)屋,看見小徽站在窗邊,眼睛定定地望著樓下,院子里傳來老四帶著那個小丫頭開車離開的聲音,他從來沒見過兒子這幅模樣,他單薄的身子站在那兒像是下一秒就會轉(zhuǎn)瞬消失一般,他心里一慟,喃喃道:“你燒退了嗎?回被窩里再捂一會兒……” 步徽沒應(yīng)聲,也沒回床上,沉默了很久很久,步靜生朝他走過去時,才聽兒子艱澀開口:“爸,我能不回家了嗎?我回來就難受……” 步靜生只覺得膝蓋下面的兩腿一軟,扶著床沿坐下,心里百感交集,兒子嘴里“回家”兩個字真的戳到他最痛的地方,他緩了口氣,不知道說什么,只能聲音有點發(fā)顫地問道:“那你想去哪兒?” “我想離開g市……讓別人都好好過吧,我去了別的地方,我也能好好過,呆在這兒我什么時候能好?”步徽聲音低沉,語速很慢,每個字越說越冷靜,最后一句話是一句自問,更是一句自答。 步靜生的聲音終于抖得越來越厲害,身體忽然也覺得冷,宛如篩糠,問道:“你心里就完全不替你爸想想?我就剩你這么一個兒子了……” 他就這么一個兒子了,怎么還是跟老四不對付?步靜生剛才下樓,看見老四帶著那個小丫頭離開,想著他怎么就這么不把小徽記在心里,他們?nèi)e處出雙入對的就是了,非得回家里,兒子在邊兒上看著什么感受?小徽最近一會兒找不見人,一會兒又發(fā)燒又難受的,他都五十多歲的人了,真的再也經(jīng)不住折騰了,他一點點也不想再嘗嘗沒有兒子是什么滋味。 ^ 回去的路上,氣氛還是很壓抑的,其實哪怕是今天出去玩了一天,心里總是擱著一件事,就連快活都無法心安理得。 魚薇看著步霄開車的樣子,他沒什么變化,側(cè)臉還是笑著的,但她能感覺到他也在憂慮。 晚上他們倆坐在那兒,雖然姿勢看上去挺愜意的,但絕對不是想秀恩愛,步霄是自己去那間屋的,他是想讓自己難受,那是種自虐……可偏偏被步徽撞見了那樣一幕,真是怕被他看見什么,偏偏會被撞見什么。 下午也是接了電話,步霄就急著趕回家,連把她送回去都怕耽誤時間,所以也帶著她去了,但魚薇剛才離開時,看見大哥看自己的眼神,并不是歡迎自己的意思,她這才知道,她晚上根本就不該跟來。 所有事情都像是糾纏在一起的一團(tuán)亂麻,打了個死結(jié),沒人知道這個局面該怎么化解,會由誰化解,但事情最終塵埃落定,一錘定音的時候,往往又讓身在局中的人猝不及防。 魚薇真的沒想到,僅僅是第二天下午,她就接到步霄的電話,說要帶她回家吃晚飯,是大嫂通知的。 她隱隱猜測姚素娟是為了化解現(xiàn)在的僵局,才精心準(zhǔn)備了一桌飯菜,想讓大家坐下來好好聊聊,把話說開,但等她跟著步霄來到步家時,才看出不對,步徽并不在家里,大嫂的意圖似乎也并不是讓叔侄倆化解矛盾…… 自己下午正好沒課,步霄又是個萬年大閑人,開著車去她家里接她,兩個人傍晚時分進(jìn)的院子,一進(jìn)門毛毛又飛撲過來,對著步霄又蹭又舔,院子里的風(fēng)景一如從前,似乎完全不知道這個家正遭變故。 下了車,步霄走過來,對著她懶洋洋地露出笑容,一把摟住她的肩膀朝門里走,魚薇知道他在勸自己不要緊張,但她不好的預(yù)感,真的越來越強(qiáng)烈。 “就當(dāng)跟平常一樣,吃頓家常飯?!辈较龅拖骂^在她耳邊柔聲說道:“回家了放松點兒……” 被他摟著走進(jìn)客廳,魚薇看見一樓除了姚素娟誰也不在,她也正忙著要去廚房張羅晚飯的事,看見兩人進(jìn)門,沒多說幾句話,就匆匆走了,老爺子也不在樓下,步霄和魚薇只能在沙發(fā)上并肩坐了一會兒,這時步靜生下樓來了。 緩慢的腳步聲立刻引起了兩個人的注意,魚薇其實有點怕看見大哥,昨天他看著自己的眼神,確實不是和善、親切的意思,估計這個家里,現(xiàn)在最不想讓她出現(xiàn)的人就是步靜生。 氣氛頓時有點冷卻,就在魚薇不自在的時候,居然聽見大哥主動開口了。 “老四,我有話跟你說,你跟我去一趟樓上。”步靜生神情有些疲憊,走路的姿勢也有點搖晃,下了樓第一句竟然是喊步霄跟他一起上去說話。 步霄原本翹著二郎腿坐沙發(fā)上,看見大哥下樓,立刻把腿放好,看見他一步步走下樓梯,步伐不怎么矯健,不知不覺中又老了一些,開場白竟然是這樣一句,他喉間頓時涌出一種很澀的感覺,那種感覺很熟悉,而且濃烈,像是化不開的一口血,從很多年前就死在身體里的一口黑血。 這還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大哥找自己談話…… 步霄把喉間那股澀澀的感覺咽下去,輕輕吐出一口氣,臨走前,挑眉笑著揉了一下魚薇的頭發(fā),跟在步靜生身后,緩緩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