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的慌亂

    最近九原的產(chǎn)婆之中又起了新流言。

    新上任太守的原配夫人生了三公子后昏迷了三日，眼看著就要咽氣，連壽材都備下了，誰都沒想到那小娘子不知怎滴又從鬼門關(guān)爬了回來；

    兩個月后，太守沒名沒分的小妾生下庶出的四公子，本來小妾健健康康的，哪知道第二日就詭異地暴斃身亡了。

    產(chǎn)破們不免紛紛揣度，那如花似玉的小妾多半就是被主母害死的。如若不然，那小妾生了孩子后還能下地，怎就蹊蹺地沒了？而且，都說那主母看起來年紀(jì)輕輕的，實際上已經(jīng)近三十的婦人，長得也就那樣，卻比如花似玉的美妾更得寵，產(chǎn)破們議論紛紛，都覺得這主母御夫有道，不好招惹。

    好在這小娘子出手闊綽，而且產(chǎn)婆們見太守家妻妾成群，免不了日后還要靠著這手藝吃飯，得罪了這小娘子到底也是沒什么好處，所以只能私下嚼嚼舌頭罷了。

    作為當(dāng)事人王荷荷根本沒有心思聽流言蜚語。

    茹素生下郭昢第二日就撒手人寰。她抱著郭昢站在冰天雪地中，注視著尸骨火化燃起的火花的時候，心中五味陳雜，再次體悟，在生老病死面前，所有的憂傷都是扯淡，所有謠言都無關(guān)痛癢。

    茹素生前要求不辦葬禮，而且她的尸骨不葬入郭家祖墳，希望火化了由王荷荷保存，等郭昢長大了交給他。

    王荷荷摸了摸茶幾上的白玉骨灰壇，回想與茹素相處的這段時間，感慨萬千。

    比起自己活得小心翼翼，茹素自由自在的，倒更像是一個穿越者。

    身邊的兩個小嬰兒已經(jīng)睡熟，小臉親昵地貼在一起。郭昢繼承了茹素的美貌，小臉秀氣可人，像女孩子一樣。王荷荷將晞兒粉嘟嘟的小手輕輕塞進(jìn)被衾中，親了親兩個孩子，示意站在一旁的木桃照看，自己則抱起骨灰壇，去了佛堂。

    王荷荷想為這個美麗的女人做點什么，但能做的實在有限。不辦葬禮，不設(shè)靈堂，只將她的骨灰存放在這個小小佛堂中，等郭昢長大一些交給他……

    她再次跪在蒲團(tuán)上，輕撫著懷中的白玉骨灰壇，朱唇輕啟，唱出了一句梵歌。

    一句句溫柔熟悉的字句脫口而出，婉轉(zhuǎn)悅耳，如清泉潺潺，春風(fēng)徐徐，帶給生者安寧平和。

    最后一音諳，她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雖然這些年念過很多遍經(jīng)文，但是她好久沒唱過梵歌了。

    沒了慈娘的尺八伴奏，她就再也沒唱過。

    算起來，慈娘也已經(jīng)去世十二年了……

    身后的房門吱呀被推開，王荷荷站起身，將骨灰壇安置在觀音像旁，“翼先生，您在我這住了這么久，可是要走了，來與我告辭的？”

    “田田，”白衣男子的聲音漸近，默默望著背對著自己的女子揮手正對她的腦后，“我是為你好……”

    “阿翼，鎖魂針對我無用的?！?/br>
    手中的銀針眼看就要刺入她腦后，卻因隨她的笑聲響起凜然頓住。

    “騙你的！”

    王荷荷笑著轉(zhuǎn)過身，平靜地注視著正對著自己的尖銳銀針吐了吐舌頭，“當(dāng)初，也是你親手教我如何用鎖魂針，也是因為鎖魂針，當(dāng)年我才能逃出赤月教……沒想到有一日你會用在我身上。”

    “田田，住手吧！你開紅日樓若真的只是做生意，我怎么會攔你！宮中勢力關(guān)聯(lián)錯雜，你偏要卷進(jìn)去太冒險了！忘了大人吧！臨終前我見過他，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王荷荷陡然一驚，撲上前雙手抓住阿翼的衣襟，恨恨道：“你既然來得及趕去，那你為何見死不救！爹爹收留了你十五年！哪里對不住你！還是你根本就鐵石心腸，眼看著人死在眼前也無動于衷？！”

    “……田田，大人與先皇后是同日生的同胞兄妹，雖然那咒符被人掉包，但大人認(rèn)為到底也因他而起。得知先皇后死于冷宮，他不愿獨活……”

    “你為什么不攔著他！替我攔著他……”

    阿翼攬住她，翠竹般的手指輕輕地?fù)崃藫崴念^，無可奈何，又苦口婆心輕聲哄勸，“田田，答應(yīng)我，不要再想著給大人報仇了好不好？

    王荷荷還沒氣暈了頭。

    她打不過阿翼?，F(xiàn)在如果反駁他，惹惱了他，他肯定要扎自己一針——然后自己就變成了傻女！

    一個傻女，教主肯定是當(dāng)不成了！

    她的金銀財寶也都不屬于她了！

    老不正經(jīng)倒不至于拋棄她，但肯定會為所欲為地天天要和她造娃娃！

    她！不！要！

    “好??！我不報仇，”王荷荷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但丫頭今年也十四了，我要親自給她選一門好親事，借紅日樓打探些消息，這你總不能攔我了吧？”

    阿翼苦笑，“又誆我……”

    “你要扎我，我誆你怎么了！”王荷荷聳聳肩，“因為傻蛋，這鎖魂針現(xiàn)在也不是秘密了。你就算真的扎我，也總有人會看不過會幫我□□的，除非你把我關(guān)起來……不過翼先生德高望重，指定做不出強(qiáng)擄囚禁民女的事兒來，對吧！所以，您還是哪來的回哪去，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們以后還可以做朋友！”

    “收手吧，搭上更多的人命，你只會越來越痛苦！”

    “痛苦？”王荷荷不以為意地呵呵兩聲，“老話怎么說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玉面男子的眸子倏然一暗，“我會阻攔你?！?/br>
    “阻攔我？翼先生，你大可阻攔，我求之不得！”她擦肩而過，“若能被你阻攔，說明我的計劃有漏洞，我還要謝謝你幫我查缺補(bǔ)漏，幫我在那狗皇帝察覺之前及時改正?！?/br>
    “田田，你為什么就是不聽我的話！”溫和的玉面男子陡然露出怒意，氣勢洶洶轉(zhuǎn)身抓住她的手臂，“如果不是你不聽我的，將阿甲留在身邊，也不會……”

    “不會什么？！”王荷荷心一沉。傻蛋不是已經(jīng)被郭子儀處理掉了嗎？她從教中回來就沒見到他……

    “阿甲……”阿翼心急口誤，但也知瞞不住她，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實話實說，“田田，你先別激動，阿甲只是逃走了……”

    王荷荷不信，反手抓住阿翼：“逃走了？這幾個月……他，他頭上有鎖魂針，能逃到哪去？！”

    “郭子儀詢問了一直照看阿甲的孫飄渺，孫飄渺膽小怕事，不敢取下鎖魂針，我推測，應(yīng)是上次你們被炸的時候，他頭上的銀針被震出來了……郭子儀尋了幾個月也沒有結(jié)果，擔(dān)心他別有所圖，就送信與我……”

    后面的話，王荷荷左耳進(jìn)右耳出，完全沒聽進(jìn)去。

    阿甲恢復(fù)記憶，意味著什么？

    十年一前，只是因為她不愿意給他唱歌，他就那樣百般折磨自己……

    十一年后，他又會對讓他傻了十年，并搶了他教主之位的自己做什么？

    她推開喋喋不休的阿翼，跑回自己臥房的時候，險些滑到，還好賈老路過，扶了她一把。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院落的。

    她一步步走進(jìn)院落，只覺得自己踏著殘雪的咯吱聲宛若枯骨。

    坐在院子里的郭子儀聽見踏雪聲，笑著轉(zhuǎn)過頭，剛欲開口，就被劈頭蓋臉兩巴掌拍傻了。

    躺在郭子儀膝上悠哉曬太陽的招財嚇得喵嗚一聲縮成球，滾落到雪地上。

    “……田田？”郭子儀連忙起身，拉住她瘋狂捶打自己的手，“田田，怎么了？”

    “你為什么瞞著我！他逃走的事你為什么瞞著我！”

    郭子儀冷冷瞪了一眼院門口佇立的白衣男子，抱起哭鬧的女子進(jìn)了屋。

    主臥的兩個孩子還在酣睡，郭子儀抱著她進(jìn)了里間。在他懷里不安掙扎瑟縮的女子像只受驚炸毛的小貓，蠻不講理地?fù)]起爪子亂抓亂撓，張口亂咬。

    郭子儀突然感到語言的蒼白無力，只能抱著她，任她鬧。終于過了好一陣，她打累了，伏在他懷里低低地啜泣，“……你和阿翼一樣，什么都瞞著我，還假惺惺張口閉口都說為我好……那個人都失蹤這么多月了，我要找都困難……都怪你……”

    “怪我，都怪我，”郭子儀拍著她的背，“當(dāng)時回來他突然不見了，我怕你知道了會擔(dān)心害怕，就想瞞著你找，可我找遍了汾陽所有乞丐、僧侶和可疑的外城人，甚至亂葬崗我都去翻了遍……”

    “你要是告訴我，我就可以讓兄弟們?nèi)フ伊耍】隙苷业?！?/br>
    “是，赤月教的人會比我了解，找他可能更快……但我不想讓你去找，”郭子儀抹去她臉頰的淚，“你會擔(dān)心，也會害怕，你會仇恨……我不想讓你再受驚受苦，這次你安心留在我身邊，我不會讓再任何人欺負(fù)你了！”

    “說得好聽……”王荷荷吸著鼻子，想繼續(xù)吐槽，但心里的確暖暖的。而且因為眼淚流出來，腦袋里進(jìn)的水也都流得差不多了，她的不安感緩和了許多：“他不傻了，不但不會來惹我，還會躲著我。他欠我人命，我是絕對不會放過她?！?/br>
    郭子儀輕輕地揉著她緊皺的眉頭，“大人一定不會希望你為了復(fù)仇殺人的。”

    “不是大人。”王荷荷拉下他粗糙的手，“他殺的是慈娘?！?/br>
    “慈娘……是誰？”

    ☆、教主的小丫頭

    “說起慈娘，還真的和你脫不開干系?！?/br>
    “哦？”郭子儀有些訝異，“我怎不知？”

    王荷荷伸手抓著他的胡子編辮子，每次捏著他的胡子就好想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讓她心安，“當(dāng)年我五歲，第一次纏著阿翼，讓他帶我離開家去找玉環(huán)，路上就遇見了你。雖然那次沒找到玉環(huán)，但玩的很開心，可我們回到家后，母親卻非常生氣，還罰我去草堂寺吃齋念佛，給她抄經(jīng)文，繡佛像。

    當(dāng)時寺中有個比我大三歲的小女孩，她叫慈娘，是照看我的靜慈師太的養(yǎng)女。靜慈師太嫌棄我好吃懶做，吃rou太多，就讓我給尼姑們剃頭。后來我熟能生巧，師太又覺得我閑得慌，就讓慈娘吹尺八，讓我給捐香火錢的施主們唱梵歌。不過礙于我的身份不便露面，每次都是和慈娘在竹簾后面給香客們唱。效果不錯，香火越來越多，我和慈娘還挺有名氣的?！?/br>
    郭子儀繼續(xù)問：“后來呢？”

    “后來，”王荷荷捏轉(zhuǎn)著編好的麻花小辮，目光黯然，“后來爹爹將我接回了家，那以后好長時間，幾乎和慈娘斷了聯(lián)系。再后來，我逃婚，在江湖上飄了兩年后，卻突然聽說她死了，被赤月教的人殺死了?！?/br>
    “赤月教的人為何要殺她？”

    “我一開始也不知道赤月教為何要殺一個吃齋念佛的信女，還以為弄錯了，就親自趕去汾陽找天劍山莊的熟人詢問……慈娘的確死于赤月教之手，而且我還查到，靜慈師太在我離開后，就被赤月教殺死了。我雖然恨赤月教，但還是怕的，本來想帶著玉環(huán)盡快離開汾陽，再想辦法對付赤月教，”王荷荷抬起目光，凝視著郭子儀的眼，“可那時我又得知你落了難，馬上要被斬首?！?/br>
    郭子儀猛地握住她的手：“田田，赤月教的人……原本就是要找你的？！”

    “是，說來好笑，那個阿甲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聽了一次我唱梵歌就念念不忘，過了兩日又來草堂寺找我，可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被爹爹接回了家。當(dāng)初我在草堂寺靜慈師太嫌我吵鬧，就叫我靜娘。草堂寺的人只有師太和慈娘知道我的真名。阿甲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就去逼問靜慈師太，靜慈師太不肯告訴他，就被他殺了。慈娘應(yīng)該是被師太藏在了房中的密室，躲過一劫。后來慈娘為了躲避追殺，就離開了草堂寺，輾轉(zhuǎn)最后也來在汾陽安身。過了十多年不知怎的又被赤月教找到了……慈娘沒有告訴他，也被他殺死了……我并沒能為她做什么，住在一起的一年里，也不過給她做些桂花糖糕，沒想到過了十幾年后她還是為守護(hù)我而死……”

    王荷荷嘆了一口氣，松開了被她纏成一圈圈的小胡子，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雖然我摸著良心覺得自己并沒做錯什么，可心里還是難受，總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命不太好，總是將身邊的人卷進(jìn)這種事……”

    “不！田田，不要這么說！”郭子儀捧起她的臉，“有我在，你的命怎么會不好？我會疼你寵你，以后掙的錢都給你，讓所有的女人都羨慕你！”

    王荷荷原本很憂郁，但看著老不正經(jīng)一本正經(jīng)翹著胡子這么說，突然笑出聲，枕在他脖頸處喃喃，“經(jīng)歷了太多生死后，什么大富大貴都是不過過眼云煙，還不如每天為了點雞毛蒜皮吵吵鬧鬧，平安終老。我只想和你將孩子們養(yǎng)大，看他們?nèi)⑵奚?，過年的時候跪一排，給我們拜年……”

    老不正經(jīng)貼著她耳朵道：“我們多生幾個，這樣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qū)O兒們能跪好幾排！”

    “討厭！”

    ……

    郭子儀確定她已經(jīng)睡熟了，才緩緩輕聲起身，給她掖好被子，落下幔帳，躡手躡腳離開了房間。

    外間的兩個孩子已經(jīng)醒了，正被木李木桃一人一個抱著哄。

    郭子儀逗了逗昢兒，又抱著晞兒親了親，怎么看怎么歡喜。孩子有點餓了，委屈地抿嘴想要哭，木桃想進(jìn)里屋叫王荷荷，郭子儀連忙勸阻，小聲囑咐木李悄悄去請奶娘，囑咐木桃不要打擾屋里的人休息。

    剛出了門，郭子儀就看見依然站在院中的白衣男子，不禁凝眉，“她好不容易睡下，你若有事，明日再來吧！”

    “不了，”阿翼擔(dān)憂地向門里望了一眼，收回目光落在郭子儀翹起的胡須上，苦笑兩聲，“今日我就離開，由你陪著她，到底是比我強(qiáng)。你放心，那個人我會繼續(xù)派人去尋，一旦有了蛛絲馬跡，我會親自出馬。不過他擅長易容易聲，技術(shù)高超很難察覺，你要小心。也許是我多慮了，你的身份也要小心，她現(xiàn)在對你的事一無所知，才對你無所防備。我不拆穿你，是為了她。”

    “我知道。對了，我聽說，他是無影最得意的弟子，你，”郭子儀略猶豫，“打得過么？”

    阿翼微微一笑，毫不遲疑：“打得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