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時候真的很討厭自己的這張臉。因為她一直覺得，如果不是自己這張臉，郭旰就不會生了異心。

    這些年王荷荷偶爾會想到郭旰和玉環(huán)，心里會難受一陣。

    郭旰埋在祖墳，玉環(huán)埋在他們在汾陽的故居。兩個人的祭日只差七日。去看望一個，就趕不上另一個。

    不過每年一到玉環(huán)的祭日前夕，郭子儀只要在家，都會帶她出門住一段時間，散散心。

    郭子儀不在的日子里，王荷荷決定將城西田莊建成法華寺，就用自己原本投資安祿山的那筆錢。法華寺建成后，她有事沒事就帶著小小玉去法華寺寫藏經(jīng)。每日禮佛誦經(jīng)，替郭子儀祈福。

    在寺廟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雜念，心思也很單純。漸漸的，她想起了從前。

    一開始是不敢想，一想就不住地落眼淚。但還是突然在某一時刻想起某個人……

    時光荏苒，現(xiàn)在依然很想念，但已經(jīng)可以不哭了。

    王荷荷又想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阿翼了。最近聽說他將天羽宮轉(zhuǎn)交給了龍云，隱居深山。

    算一算年紀，阿翼也是個老爺爺了。

    王荷荷苦笑兩聲，只有自己，所有人都在變老，只有自己……是個不會變老的怪物。

    清風拂面。她仿佛嗅到了一絲說不清的熟悉氣息，四下張望。

    多想了嗎？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感道阿翼就在附近。

    王荷荷揉了揉額角。阿翼實實在在陪她生活了十五年。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那些曾經(jīng)的朦朧情愫，如今已過去太久，說不清道不明，便一笑了之，誰也不會在意。

    “丫頭，回吧。今兒太陽太曬了?！?/br>
    “娘親！”小小玉指著池塘中央琉璃瓦，“娘親，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去那里看看？”

    “等爹爹回來，我們一起劃船去?！?/br>
    她牽著小小玉，緩步折回。

    小小玉回頭，仿佛看見不遠白玉欄處倚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在對她微笑。老者與玉柱融為一體，如謫仙般不染纖塵白衣隨風輕揚。

    小小玉揉揉眼睛，可再次眺望，將將遠遠凝望著她們的老者，卻突然消失無形。

    仿佛一切只是如夢幻影。

    幾日后，郭子儀大勝回朝。

    新家就在長安親仁里，大概占親仁里的四分之一，將近三百畝。王荷荷有時候自己閑逛還會迷路。

    “以后我陪你逛，”郭子儀牽著她，望著新家，“再迷路都是自己家，不怕?！?/br>
    王荷荷見他又黑瘦了許多，還是不太高興。

    郭子儀見她不開心，捏了捏她的手，“這次我打了勝仗，想要什么賞？”

    王荷荷搖搖頭：“上次皇帝封你成了汾陽王，還封了我一個霍國夫人，已經(jīng)夠了。”

    唐代有夫貴蔭妻之例，王荷荷最初被封南陽夫人，后封霍國夫人。“國夫人”是唐代皇室外婦女的最高封爵。

    都已經(jīng)最高等級了，還要什么自行車啊。

    “那我多陪陪你?！惫觾x抱起她，指著遠處的池塘，“我等這天等好久了，只有一艘小舟，我們倆去島上，誰都不帶?！?/br>
    “老不正經(jīng)，”王荷荷低頭笑問，“如果我現(xiàn)在如常人一樣滿臉褶皺，你是不是就不愿意和我玩了？”

    郭子儀笑著將她抱上小舟，一下一下地慢慢劃著船槳，笑望著一臉擔憂的女人，撫著她枕在自己肩上的腦袋，“世人都愛年輕漂亮，我也是俗人，自然也是喜歡的?？茨隳贻p，我高興，但是看你戴著那面具滿臉褶皺的時候，看你笑，我也高興，比看見成群的美人都要高興?！?/br>
    王荷荷失笑反問：“和我在一起就那么高興嗎？”

    “嗯。”郭子儀長長地嘆了一聲，“最高興的事就是娶了你?！?/br>
    岸邊小小玉拉著藍月的手，遙望著遠去的小舟，心酸道：“六姐，爹爹和娘親不帶我們玩了?！?/br>
    藍月拍了拍小小玉的額頭：“小八乖乖，等爹爹和娘親回來，肯定會帶很多藕，到時候娘親肯定給我們做桂花蜜糯米藕吃！走，娘親好不容易走了，六姐帶你去吃娘親做的鴨脖！娘親做了好些，一部分藏起來了，我知道娘親藏在哪里，嘻嘻嘻……”

    小小玉嘆了一聲，跟著藍月去吃鴨脖了。

    王荷荷和老不正經(jīng)在孤島上玩了兩天，每天面對著郭子儀一張臉，還是有些膩歪，很想念孩子們，但老不正經(jīng)耍脾氣，不給她劃船，她便自己劃船離開了湖。

    到了晚上，郭子儀見她不回來，也沒有小舟了，無奈之下只好跳湖游了回來。

    湖里放了不少錦鯉和鴨子。鴨子追著啄了他一路。濕淋淋出湖的郭子儀，又受了風寒，病倒了。

    “活該！”王荷荷氣急敗壞地看著受了風寒躺在床上的老男人，“明早就有船去接你了，你跳什么跳！就你會游泳嘛？”

    “嘿嘿嘿……”郭子儀笑著張嘴吃著田田喂他的冰糖梨水，暈暈乎乎地笑著。

    生病了就能霸占她一個人了。

    真好。

    賦閑在家的郭子儀真的很閑。搬到新居，兩個人經(jīng)常在自己家中遛彎。溜達了一個月，總算是全都走了一遍。

    因為郭子儀整日被皇帝疑心造反，如今又被封了王侯，新家落成后，郭子儀和王荷荷一商量，索性就不設外門禁了。

    他們想向皇帝無聲的表達：我家大門常打開，歡迎領導隨時蒞臨指導。

    不過皇帝一次也沒來過。

    不來是不來，門還是一如既往地開著。只是白日里會有兩個看門的負責接待客人罷了。

    好在長安治安很好，也沒找死的人沒事閑闖。

    不過還真有一次鬧出了笑話。

    有一天，郭子儀帳下的一名將官要調(diào)到外地任職，來王府辭行。這將官也知道郭子儀府中百無禁忌，便大搖大擺地入了門，準備給上司一個驚喜。

    但可能是因為早上大家還沒醒，抑或是他不走尋常路然后迷路了，總之這位副將就莫名其妙地進了內(nèi)宅。

    內(nèi)宅，住的都是內(nèi)人。

    當然了，從哪開始算內(nèi)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也不可能掛個牌子：外人止步。

    所以迷路的將官就稀里糊涂地進了內(nèi)宅，還撞見了郭子儀，嗯，和他的內(nèi)人王荷荷。

    將官眼看著昔日指揮千軍萬馬的郭子儀正端著洗臉盆，笑呵呵給一妙齡女子遞手巾，捏著小梳子給她梳頭發(fā)，還不斷周旋在一眾女兒身邊，幫這個女兒戴朵花，幫另一個女兒畫個眉……

    將官的內(nèi)心在咆哮：大哥，您這王爺當?shù)眠€不如平頭百姓家的戶主有面子?。?/br>
    但畢竟是上司，將官不敢當面笑話，于是回到家和家里人吐槽。

    八卦的速度是呈爆炸型增長的，當日就傳開了：汾陽王在家一點地位也沒有，被內(nèi)人女兒當奴役使喚！還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王荷荷實際年齡也過六十，平日里為免口舌，見外人都是戴著人皮面具的。

    這個將官太驚訝了，所以也沒看清她的臉，這讓她很欣慰。至于郭子儀在家一點地位都沒有……家里人都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不過郭子儀平日里在外面也是被各種擁戴參拜的大將風范，連皇帝也要給個面子的，居然在家是這種德行，一時間在街頭巷尾傳做了笑嘆。

    王荷荷覺得大家只是覺得太反差萌了，所以一時新奇罷了。

    畢竟只要是人，就多少想要被依賴，被需要。郭子儀在朝堂上誰都高看一眼，他就需要在家找平衡，做做奴才。若是真的在外面受氣了，自然要回家擺個譜，體驗一把被人敬仰畏懼的滋味。王荷荷不在意，可不代表其他人不在意。

    一向深受秀恩愛荼毒的兒子們開始抗議了：“爹，您在家秀恩愛我們不管，但可不可以關上門？”

    郭子儀深明大義地拉著一排兒子：

    “為夫不關門，是不想惹人猜忌??！我爵封汾陽王，往前走，再沒有更大的富貴可求了。月盈而蝕，盛極而衰，這是必然的道理。所以，人們常說要急流勇退?？墒茄巯鲁⑸幸梦遥蹩献屛覛w隱；再說，即使歸隱，也找不到一塊能夠容納我郭府一千余口人的隱居地啊！你們說，我現(xiàn)在是進不得也退不得。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緊閉大門，不與外面來往，只要有一個人與我郭家結(jié)下仇怨，誣陷我們對朝廷懷有二心，就必然會有專門落井下石、妨害賢能的小人從中添油加醋，制造冤案，那時，我們郭家的九族老小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br>
    兒子們被忽悠了一晚上，深以為然。不但不阻攔了，連自己家的小屋子都不關門了。

    王荷荷覺得全家就差大合唱我家大門常打開——郭府歡迎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引用《中國歷史上唯一善終的出將入相的名將郭子儀》一段話，嗯就是郭子儀解釋為啥要敞開大門的理由。有興趣的童鞋可以百度，因為沒有署名，不知道感謝誰，啊，感謝好心人。

    夜懶明天要坐火北上，可能更不了，小天使們淡定，反正也快完結(jié)了，讓我們開開心心到白頭哈

    ☆、教主家被刨墳

    王荷荷覺得郭子儀看起來傻傻呆呆到處吃虧，但相處久了就會漸漸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真的什么都計較，有時候小九九仔細得令她驚訝。

    比如說他成了汾陽王后，不少當官的來拜訪，他也從不避諱自己和一眾姐妹們在一旁圍觀打趣看熱鬧。

    但是有一次一位叫盧杞的來作客，郭子儀卻不讓她們在身邊圍觀。

    他解釋她們平日里沒事就嘻嘻嘻哈哈哈，如果當這人面嘻嘻哈哈，這個盧杞會疑心她們嘲笑他臉上胎記難看而記仇。

    雖然這盧杞后來當了宰相，的確是手段狠辣，對之前得罪過他的人該殺殺該砍砍，卻唯獨一直和郭子儀挺和睦的。

    王荷荷雖然覺得郭子儀謹慎是好事，但也挺替他心累。郭子儀這般，王荷荷總不免覺得大人的事也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聽到她的擔心，郭子儀笑著解釋：

    “我多小心一分，你就多安心一分?！?/br>
    在朝為官，如履薄冰，一朝傾覆，便是禍連子孫。見他這么緊張自己和孩子們，王荷荷一感動又多做了幾天的海帶湯。

    但有時候，郭子儀太小心了，王荷荷實在忍不住想要笑他。

    比如說老笨蛋將他與肅宗所有的信函都保存著，有的年頭久了，都已經(jīng)老舊磨損。王荷荷收拾舊物的時候，還取笑他，說這是他和皇帝的“情書”。不過也多虧了這些“情書”，讓魚朝恩再次挑撥郭子儀和肅宗關系的時候，起到了化腐朽為神奇的作用。

    一提到這個魚朝恩，王荷荷就生氣。這條臭咸魚每天就在皇帝身邊晃悠，閑著沒事兒就喜歡編排郭子儀的不是。

    而且魚朝恩已經(jīng)完全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在作死的路上策馬揚鞭。肅帝并沒有老糊涂，縱容這條臭魚也不過是念他動亂之時護駕有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但有一次郭子儀父親的墳被人刨了，所有人都懷疑是魚朝恩動的手。

    知道消息的時候，王荷荷也很震驚。當初老太爺過逝的時候她不在郭子儀身邊，最近這幾年郭子儀還特意帶著她重新回去祭祖上墳。連老太爺?shù)谋亩际枪觾x的好朋友顏真卿撰寫的。

    顏真卿??！

    真跡?。?/br>
    王荷荷每年望著老太爺?shù)谋?，都忍不住溜號地想，這碑可得好好保存，過了一千年以后肯定是個價值連城的寶貝。

    大婚的時候她見過老太爺一面。老太爺是個很和善的老頭，笑瞇瞇的，有點郭子儀年老的模樣。

    王荷荷心里難受，想郭子儀肯定比自己難受百倍。但冷靜下來一想，如果他真的動了怒，把事情鬧大了，殺了魚朝恩見了血……弄不好會惹火燒身，被皇帝扣個有意逆反的帽子。

    這次王荷荷煮海帶湯的心情分外沉重，琢磨了許久，怎么勸都不太對，但事關緊要，她又不能無動于衷，只能硬著頭皮去書房找郭子儀。

    郭子儀正坐在桌案旁，面色凝重地看著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