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李逸初站在原地看梁煊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梁煊從北京來廈門旅游,有漂亮開朗的女孩陪伴,有掛在嘴角的笑容,可能已經(jīng)忘記他,他看到梁煊過得很好,他應該開心,這本就是他想看到的畫面。 可是他卻很難過。 甚至……比當初離開和縣還要難過。 兼職結束,李逸初在烈日的余溫中沿著道路往回走,已經(jīng)習慣了連軸轉的身體突然之間被巨大的疲倦席卷,他視線里的道路變成一條條扭曲的波紋,雙腿也像被綁了幾十斤的沙袋,每抬一步都很困難。李逸初晃了幾晃抓住路邊的廣告欄,他閉著眼休息幾秒,睜開眼后想繼續(xù)往前走,可剛一抬腳,視線就陷入黑暗,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倒向路邊。 路邊等車的人一看到有人暈倒,立刻沖上前去,圍觀的人掏出手機叫救護車,懂急救的人用拇指按壓著他的人中,還有老年人用手里的折扇給他扇風。 救護車一路呼嘯著往這邊趕,路邊的行人紛紛避讓。梁煊和師妹走到公交站旁等車,看到不遠處圍了一大圈人,梁煊剛想透過縫隙往人群中心看,師妹拉著他的衣角:“車來了,走吧?!?/br> 兩人跟著幾個老年人上車,梁煊透過車窗只來得及看到一個人被抬上擔架,那個人的身體被人群完全擋住,只露出一截細白的小腿。 與李逸初合租的小伙子叫路新,兩人既是室友又是同事,算是李逸初換工作后結交的第一位朋友。路新在家里打游戲時接到電話,聽到李逸初進醫(yī)院了,連忙飛奔過去。 李逸初這一病非同小可,一陣接著一陣的高燒,雙頰不正常的緋紅著,一直昏睡不醒。 路新愁眉不展,他問遍了醫(yī)生,都說病人這找不出病因,只能先打營養(yǎng)液,會盡快研究。 研究,研究你大爺!路新就差當面爆粗口了,心道都是哪里來的庸醫(yī),李逸初平時從不生病,偶爾發(fā)個燒就治不好了?! 李逸初其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他隱約能聽見路新打電話罵人的聲音,他想醒過來,可是身體一點力氣都沒有,連睜眼都做不到。這些年來他有過很多次特別累的時候,很多個清晨他都累的睜不開眼睛,可是只要聽見聲響,立刻就能從床上爬起來??墒乾F(xiàn)在不知道怎么了,身體似乎在說他很累,他要罷工了,不愿意再為李逸初強撐著了。 路新在醫(yī)院里陪了兩天,時不時地要到床邊看李逸初的情況,感覺幾瓶營養(yǎng)液下去,他不僅沒有好轉,臉色反倒由緋紅轉為蒼白,嘴唇也逐漸失去血色,看起來比之前病的更嚴重了。路新急的團團轉,迫不得已在公司群里找各個領導的電話,詢問他們認不認識專家。 李逸初突然動了一下,干燥起皮的嘴唇不斷呢喃著。 路新把耳朵湊到他唇邊。只聽出來他在不斷重復兩個字,好像是什么軒,聽不太清楚。 路新哀求:“快醒過來吧大哥!” 或許是路新的哀求起了作用,第三天上午,李逸初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只是特別的虛弱,感覺下一秒又得昏過去。路新完全喜悅不起來,醫(yī)生又過來說了一堆廢話,似乎是死是活他們都沒辦法。 路新決定以后哪怕磕破層皮,他都不會來這個醫(yī)院就診。 眼看著李逸初又要厥過去,路新摸出手機想繼續(xù)找人求助,看到床頭李逸初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拿起一看是他的朋友群里發(fā)了一張照片,他連忙遞到李逸初眼前吸引他的注意力:“這是你上周去做兼職的造型?太幼稚了吧哈哈哈……” 李逸初半睜著眼睛看那張照片,照片中間是單獨站著的比卡丘,周邊是來往的行人,李逸初伸手抓過手機,睜大眼睛離近看,比卡丘斜后方站著一個穿襯衫的高個子男生,因為距離的原因,臉部只能看見輪廓,并不清晰。 可李逸初知道,那是梁煊。 李逸初盯著那個照片看了許久,直到眼眶泛紅才把手機扣到自己胸前。 路新見他突然有了精神,可又像是要哭,手足無措:“李逸初你是好了還是嚴重了?給我個準信啊我的老天。” 李逸初在手機上翻到之前那位朋友的電話撥過去:“喂,我下個月就去上海?!?/br> 他在廈門生活了很久,原本也以為會長居在此,可他現(xiàn)在待不下去了,親眼看見梁煊過上梁叔所期盼的生活,這讓整個廈門在李逸初眼里都變得黯淡可怕。 路新:“……你要跳槽?帶上我?。 ?/br> 第32章 “干杯——”一群年輕人圍著圓桌舉杯慶賀。老板端著一大盤堆的冒尖的麻辣小龍蝦擺到桌子中央。七八個人眼睛放光地吃,一個個被辣的嗷嗷叫。 路新看著李逸初面前僅有的幾片毛豆殼,吐著舌頭問他:“你怎么不吃小龍蝦?” 李逸初:“我先吃點煎餃墊墊,一天沒吃飯,胃都是癟的?!?/br> 坐李逸初右手的小方笑道:“李哥,你今兒是不是特緊張啊?中午盒飯都沒見你吃?!?/br> 李逸初一笑:“從來沒簽過這么大的合同,我當然緊張啊?!?/br> 路新在旁邊看他揚著眉毛笑,心想上海真是來對了。 李逸初吃了一點東西后去另一桌敬酒,和大家寒暄幾句才回到自己的座位,敞開了肚子吃東西。 酒足飯飽,眾人你扶著我我搭著你的去路邊打車,李逸初和男同事一起把幾個女生送進出租車,然后攔了一輛車回自己家。 李逸初靠在出租車副座,瞇著眼看路邊斑斕的路燈,迎面吹來的夜風帶著涼意,讓他本來半醉的大腦好像清醒了。四年前他和路新來到上海,合租在郊區(qū)的一個老居民區(qū),去年夏天路新找了女朋友搬出去同居,李逸初便退了房在另一個小區(qū)租了個四十平的小公寓獨住。 忙起來時光快如流水,仿佛只是醉個酒的功夫,四年就過去了,八年也過去了。 周一早晨有例會,李逸初昨晚喝過酒,早晨一不小心睡過頭,匆匆忙忙趕到公司時,幾個組長正拿著筆記本往五樓的會議室去。李逸初看了一眼手表,離開會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怎么都這么積極了? 他抓過一個過路的組長問:“今天會議提前了?” 組長:“上周例會副總說過的呀,今天的例會是總經(jīng)理來開的,李哥,你忘了?” 李逸初上周忙著簽合同,早把周一例會副總說過什么話都忘干凈了,現(xiàn)在經(jīng)他一提醒才想起來今天這例會貌似挺正式。他去辦公室拿了筆記本也往樓上會議室趕。 總經(jīng)理陳安的辦公室也在五樓,透明的玻璃將人說話的聲音阻擋在里面。李逸初拿著本子從總經(jīng)理辦公室前經(jīng)過,余光瞥到辦公室里正和陳安談話的男人,那男人背對著李逸初,身體被辦公椅遮擋大半,可就是余光那么一瞥,李逸初的心臟突然劇烈的跳動起來,他不受控制地扭頭看過去,待他想看的更清楚時,路新從旁邊把他往會議室扯:“馬上就開始了你站這兒充什么木樁呢?” 每周的例會是組長以上的領導參與,長圓桌周圍坐各自的固定位置也成了大家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李逸初被路新按到座位,他手指壓在筆記本電腦的外殼上,緊張不安地敲動。 五分鐘后,陳安和一個器宇軒昂的男人走入會議室,微笑著給大家介紹:“這位就是從北京總部調來的技術總監(jiān),梁煊。大家歡迎?!闭f完帶頭鼓掌。 梁煊環(huán)視了一下在座的人,然后面無表情的開口:“以后還請大家多多指教。” “坐?!标惏仓钢赣沂诌叺奈恢米屃红幼?,繼續(xù)道:“梁總監(jiān)在總部業(yè)務非常突出,也在國外干過,所以總公司讓他來咱們這兒幫我們把技術這塊的力量提上來,等會我們挨個把目前的工作情況和梁總監(jiān)說明一下,讓他先有個初步了解。要不我們就按老規(guī)矩,產品策劃部先來?李經(jīng)理,你來說說吧。” 李逸初坐在陳安的左手邊,整個人已經(jīng)神游天外,突然被陳安點到,他驚了一下:“啊?” 陳安笑笑:“你要是沒準備,不如就把上周剛簽約的項目給梁煊講講?” 李逸初手腳僵硬地打開筆記本,咳了一聲才開口:“這個項目是今年七月十號立項,耗時兩個月……” 梁煊將筆記本攤開,取下封皮上夾著的水筆,將筆帽反扣到筆尾,低著頭開始記李逸初說的東西。 李逸初視線落到自己握筆的右手,一模一樣的握筆姿勢,也同樣將筆帽反扣在筆尾。 ——你怎么總是把筆帽弄丟?我跟你說,以后你每次寫字,就把筆帽套在筆的后面,免得一寫完就找不到了。 自己說這話是什么時候來著?高二還是高三?記不太清楚了。 “李經(jīng)理?” 李逸初被右邊的同事小聲叫了一聲,他才從愣怔中回過神,抬眼一看,整桌的人都奇怪地盯著他。李逸初重新看自己的筆記本:“我剛說到……呃……” 竟然忘了說到哪兒了。 李逸初正準備翻記事本重新說,對面的梁煊平靜道:“你說到你們最初的設計原型有參考國外的網(wǎng)站。” 李逸初連忙道:“哦對,我繼續(xù)說,這個網(wǎng)站……” 磕磕巴巴地講完,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十分鐘,李逸初仍然垂著眼睛看筆記本。陳安問梁煊:“梁總監(jiān)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嗎?” 梁煊:“沒有,繼續(xù)吧?!?/br> 陳安:“行,接下來運營部的何經(jīng)理說吧?!?/br> 互聯(lián)網(wǎng)類公司的員工普遍年輕,但在座的只要部門經(jīng)理級別的領導,年齡基本都在三十歲以上,以致于李逸初和梁煊兩個二十來歲的人坐在前面顯得格格不入。 會議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除了產品策劃部以外,每個部門經(jīng)理的匯報都被梁煊挑著重點詢問,古井無波的語氣,平平淡淡的表情,問出的問題卻是讓人無法敷衍的精準。只一個會議,眾人就知道這個從總部調來的年輕的技術總監(jiān)并非浪得虛名。 散會后李逸初和同事一起下樓,他的辦公室在四樓,整個策劃部加上他二十三人,占據(jù)了二百多平的地盤,經(jīng)理辦公室在墻角。李逸初進辦公室后放下百葉窗,阻隔外界的視線,然后坐在辦公桌后面發(fā)呆。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其實并沒有發(fā)生。 只是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他就自嘲地撇了下嘴角。平時動不動就浮現(xiàn)在腦子里的記憶此刻突然都沒了蹤影,他此時只能看到剛才梁煊已經(jīng)成熟了的、毫無波瀾的臉。與記憶中的人似乎沒太大不同,可又感覺處處都不同。 門外有人敲門,李逸初讓他進來,一組的組長拿著材料進來找他商量,李逸初握了一下拳頭將自己帶入到工作中去。此后接連不斷的有人進來再出去,項目剛結束的周一,總是要耗在各種總結與新的安排中脫不開身。 李逸初依舊在辦公室待到快十點才將工作都安排完,關了辦公室的門后乘電梯去車庫開自己的二手現(xiàn)代。 此時的停車場空空蕩蕩,一眼望過去,只有兩輛車還停在那。 李逸初的車停在最里邊,他拎著電腦包往里走,路過旁邊那輛車時,那車的燈突然亮了起來。刺眼的光線讓李逸初下意識地用手虛擋往車里看。 梁煊坐在昏暗的駕駛座中,一動不動地審視著他。 兩個人一個身處黑暗,一個身處光明,都不言語地隔著車窗對視,如同隔著數(shù)年的時光。 只是過去的日子里,李逸初才是身處黑暗的那個人,與此刻恰恰相反。 很久之后梁煊下車,走到李逸初面前伸出手:“好久不見?!?/br> 李逸初和他握手:“好久不見。” 梁煊靠著車前蓋:“別來無恙吧?” 李逸初一笑:“還好,你呢?” 梁煊用手松松領帶,停頓幾分鐘后才開口道:“你覺得呢?” 李逸初從前就怕梁煊這樣似笑非笑的和他說話,現(xiàn)在更是。他看了一眼梁煊的車標道:“看起來還不錯?!?/br> 梁煊:“是不錯,以前窮怕了,一開始工作就拼命賺錢。” 李逸初再傻也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過往的事情幾乎想都不用想瞬間涌入腦海,李逸初轉身往自己的車走,他不能再留在這里和梁煊說話,一句都不能。 梁煊看著那個背影,待他快要進車里時才叫住他:“李逸初?!?/br> 李逸初的手停在車門邊。 “以后……合作愉快?!?/br> 李逸初打開車門坐回車中,那一瞬間他想就這么開著車離開上海,他承認自己無數(shù)次的想過重新見到梁煊,可當他真的見到,他本能地只想選擇遠離,除此之外,沒有退路,沒有未來。 梁煊一路飆車到家,這套公寓是公司為他安排的,樓層很高,裝修極具現(xiàn)代簡約風格。梁煊進門后走到書房酒柜開了一瓶紅酒,多年刻意學習的優(yōu)雅舉止此刻被他拋到腦后,他直接對著酒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一口氣喝完大半瓶后拿著酒瓶走到陽臺。 樓下萬家燈火,與他身后清冷幽深的房間形成鮮明的對比。 梁煊在陽臺吹了很久的冷風,腦海里那人的樣子逐漸模糊,他才轉身去臥室洗澡。 工作以后,梁煊就再沒睡過懶覺,他七點到公司,路過四樓看見經(jīng)理辦公室的燈已經(jīng)亮著,玻璃墻面里有百葉窗遮擋視線,只能看見一個破碎的人影。梁煊不必細看就知道那是李逸初,他調轉方向,去敲那扇門。 李逸初正一邊吃面包一邊畫概念圖,聽見聲音頭也不抬地道:“請進?!?/br> 好一會兒后李逸初沒聽見說話的聲音,納悶地抬起頭:“你怎么不說——” 李逸初半口面包含在嘴里,愣在當場。 梁煊:“昨天才見過,今天就不認識了?” 李逸初吞下面包:“你、你有事?” 梁煊臉上帶著戲謔的神情,伸手把李逸初畫的草圖拿過來看,幾秒鐘后丟在桌面上:“這在國外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概念了,你不知道?” 李逸初:“可國內的技術水平還不及國外。” 梁煊:“我還以為策劃部是要走在技術部前面的,原來不是?!?/br>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諷刺意味十足,說完就離開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