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顫抖的字跡,雖已極力工整,仍然可以看出書寫者的艱難,小傳寫的很短,大段大段的溢美之詞。 ……玥姜,不櫛進(jìn)士、系出高閎。祥鐘戚里。矢勤儉于蘭掖。展誠孝于椒闈。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宮……心悅甚之……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小傳不過短短一片,然墨色濃淡,竟然深淺變換無數(shù),仿佛字字斟酌。 最后一處,有墨跡微微暈開的痕跡,以及觸目的殷紅。 大約是疲累至極,而伏書睡著了。 他默默站在大殿中,靜默極致的殿中,不知道哪里吹起了風(fēng)來,老楚王空蕩蕩的牌位上,紅綢一晃一晃,而后竟被風(fēng)吹開,他赫然看見同一塊牌位上,父母的名字并列而排。 那一刻,有什么東西猛烈撞擊了他的胸口,他心底最深的恐懼在一瞬間全數(shù)散開,他所不明白的很多東西,他所忘不掉的母親的笑意從隱秘的黑暗中升了起來。 他從來沒有那般篤定,又那般的清醒。他明明想笑,但是眼睛卻緩緩涌出了淚水。 那時候,他便決定,這一世,倘若不能給予一個女人幸福,那么,他絕對不要…… ☆、第三十一章 金粉的霞光兜頭兜臉灑下來,楚王的披風(fēng)縫隙中擠出一張粉撲撲的臉蛋,眼睛四處掃了掃,然后咽了口口水:“吃?!?/br> 午膳還沒吃便被打散了,早膳,好像太激動,也沒來得及吃…… 楚王便笑:“那你喚我一聲好聽的?!?/br> “吾王千秋萬載,百歲百歲百百歲?!毙羺R氣勢如虹。 “不對?!毖系氖质站o,辛匯臉色更紅,幾乎要趕上那誘人的櫻桃。 她眼睛左右瞟了瞟,掩住眼里的狡黠,咬著舌頭般低聲叫了一聲:“珝哥哥……” 楚王只覺胸口一麻,低頭便要親她,卻被她躲了披接著懷里傳來悶悶的嗔嬌:“我餓了。” 他便笑起來,面上熠熠生輝,好似霞光都映照了上去一般。 “這可不算?!彼@么說著,捏了捏她柔柔的臉蛋,便聽見她肚子傳來一陣咕咕聲,于是他飛快伸手解開斗篷,為她帶上風(fēng)帽,確認(rèn)從外面看不到一絲□□,這才翻身下馬。 “在這等著?!彼麑㈨\繩擱在她手里,為她握住手,又細(xì)細(xì)囑咐,“這馬性子溫和,你只要不亂動,它便乖巧得如狗兒一般。” 辛匯便笑:“王上放心,臣妾便是沒騎過馬,也是吃過馬rou的?!?/br> 楚王的手僵了僵。 她便更加溫順笑出一口白牙。 楚王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她正歪著腦袋看他,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濕漉漉,仿佛棉花人兒上擱著兩顆葡萄,他不自覺揚(yáng)起嘴角。 她沖他揮揮手,楚王扣住樹身,兩個跳躍,便跳上了樹枝,這樣的事情,對他來說,久違而熟悉,不同的是,原來等在樹下的是嘰嘰喳喳的小鳥,而今,等在下面的卻是她罷了。 他將衣衫下擺扎進(jìn)腰帶,只揀選那熟透的紅的快要劃掉的櫻桃擼下來,一邊摘完了,他又看得一根更大更飽滿的枝椏,便折身攀附過去。 而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見一聲馬嘶,倉促回頭,只看那匹向來溫順的玉騮馬揚(yáng)著前蹄使勁跳躍,而辛匯正用力的勒住馬韁,馬兒的一邊馬臉也被她胡亂揪住,眼看便要落下來。 “小心!”他一手護(hù)住兜里的櫻桃便要預(yù)備跳下樹,卻看她忽然猛力一拍馬臀:“你給我安靜點(diǎn)!” ……安靜…… 變故只是須臾之間,玉騮馬猛然受痛,終于一甩馬尾,縱蹄狂奔起來,他驚怔瞬間,只聽風(fēng)中傳來辛匯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王……王……啊……” 夕陽之下,風(fēng)吹落了她的風(fēng)帽,打散了她的長發(fā),她像一朵映著霞光的彩云,溫暖而灼目,在他的眼里迅速遠(yuǎn)去。 他跳下樹,滾滾的櫻桃灑落一地,落盡絨絨青草中,像開了無數(shù)鮮花。 兩個蒙面的暗衛(wèi)從不知哪里跳了出來,跪倒在地。 “前面有暗哨,已放出信號接應(yīng)夫人。”其中一人立刻道。 “不是說這馬極其溫順嗎?”楚王聲音聽不出情緒,但這比盛怒的詰問更讓人不安。 兩個暗衛(wèi)對視一眼,先說話那人額角緩緩流下冷汗。 “如果君夫人對玉驄馬稍微溫柔些……它萬不會如此暴躁……” 另一個暗衛(wèi)抬眼看向地上揪落的幾團(tuán)馬鬢…… 楚王忽然便明白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她那么一個吃魚病,青蛙咳的人,成日里厚皮驕橫,連繡個喜被都要作弊的人,哪里可能就這么乖乖溫順等在那里。 這個小騙子,就該被鎖在富麗深重的宮殿里,狠狠的收拾一頓,用眼睛當(dāng)作鑰匙,要她跑不掉,也不敢跑。 她怎么能一開始假裝順從,卻根本就是打定主意要騙他呢! “晏隱呢?”他環(huán)顧蹙眉。 “將軍出來的時候和屬下等分開,尚未回來。” 桃樹林中很快牽出一匹馬,楚王翻身上馬,向地上暗衛(wèi)揮揮手,他們便像光一般快速消失了。 “駕!”楚王縱馬奔向前方唯一的小道。 然而等候他的并不是一個好消息。 幾個喬裝打扮的暗衛(wèi)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楚王心頭生出不安,他翻身下馬,大步向前,提起一個樵夫打扮的暗衛(wèi)衣襟。 “怎么回事?” 那暗衛(wèi)大聲大聲喘氣,想要說話,但是嘴里卻是大口大口吐出烏黑的血塊,竟是舌頭被割了下來。 山澗潺潺的水聲,詭異的沉靜。 一地狼藉中,一個全身刀傷的暗衛(wèi)還能說話:“我們被人襲擊了,夫人……” “快說,她怎么了!”楚王松開手里的人,看向他。 那人顫巍巍移動折斷的手臂,手臂上扎著一支冷箭,箭頭留著一封信。 他按住暗衛(wèi)的xue位,一把拔下箭,展開信,悚目驚心的血跡中,包裹著半根小指頭,那樣細(xì)小,一看便不是這里任何一個人的。 信上是兩行精致的草書: 想見她。城東亂墳崗。 城東亂墳崗,離此不過數(shù)里。那里原本曾是風(fēng)景秀美之地,但自上一次坑殺了數(shù)萬亂軍后,便成了陰森可怖的亂墳崗,再后來,有梟首的惡人,餓死病死的孤魂也都扔了去。附近的居民常??梢钥匆姾怪兴烈庥问幍墓砘?,于是,后來又請了得道高人在此建了道觀,方才聊安民心。 楚王盯著信半晌,眼里冷到極致,他又變回那個冷酷殘暴的戰(zhàn)士了,他握緊那血跡斑斑的信紙,信紙中那短短的指頭烙著他所有最敏銳的神經(jīng)。 “送信的人,說,只有王上親自去,才能見到她?!?/br> 他冷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身便去牽馬。 那暗衛(wèi)手骨已折,卻賣力去抱他的腳:“王上……萬萬不可……”他拼進(jìn)全力喊道,“太危險——” 他們都是經(jīng)歷過沙場的暗衛(wèi),殺人對他們?nèi)缤叶〗馀?,但是對方不過只有一人,而且還是一個半大的孩子。 楚王甩開下擺,擺脫了那暗衛(wèi),山澗間已隱隱傳來馬蹄,但是他等不得,也不肯等,他的聲音透著寒澈入骨的殺意:“誰敢動她,我會叫他后悔生在這世上?!?/br> 他一鞭子甩在馬臀上,黑馬漸漸沖進(jìn)了徐徐落下的夕陽中。 山里的夜色,來的總是猝不及防,太陽落下最后一丁點(diǎn)邊角的時候,辛匯終于拖著磨出血泡的腳走到了城門口。 要不是半路上吃了幾塊饅頭,她眼下只怕得是要爬著過來了。 辛匯摳摳肩膀,又摸摸腰桿,這衣裳,總有一股子怪味,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 她慫恿著那匹傻馬離開后,便知道早晚會被楚王追上來,但是好不容易出來一次,怎么能就這么輕易就回去,她還有大把大把的好東西和大條大條的好魚沒吃過呢。 況且,她可是先答應(yīng)過美牙,定要為她帶回朝思暮想的神仙魚糕,濟(jì)慈魚片。 而這,是楚王連聽見名字便要發(fā)狂的東西。 辛匯脫身后的第一件事,她便是先找了道上一個年輕的村姑,只說自己遇著盜匪,花了一對耳環(huán)換了她一身粗布衣裳,也顧不得追那看見她就齜牙的馬兒,自顧自走了官道大搖大擺回城。 若是楚王日后問起,她只消說那馬發(fā)瘋一般,直接將她馱回了城,而城門又一不小心閉門了。她可不敢暴露自己身份,更加不敢輕舉妄動,所以,只能乖乖的在城中等他…… 多么的聽話啊,除了乖乖等他,不敢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他人誆騙了去。 而這寶貴而自由的一晚上,她眼里撲閃著晶晶亮的星星,我來了! 此時的辛匯,臉上滿是灰漬,頭發(fā)也鳥窩一般,一身帶著補(bǔ)丁的粗布衣裳,加之一瘸一拐的腿,哪里半分王后侯女模樣,還真是……熟人見面難相識,笑問人從何處來。 緊趕慢趕好不容易到了城門,卻已到關(guān)閉城門的時候,她待要進(jìn)去,一個閽人伸手?jǐn)r住她,辛匯便好聲好氣,可憐巴巴說自家就在這城里,因?yàn)樽哂H戚誤了時辰,請那攔人的兩人發(fā)發(fā)善心,莫要她一個弱女子流浪在外。 一個閽人上上下下打量她,只差沒在鼻中嗤一聲,問她要路引,辛匯張了張嘴,只得說掉了。 那閽人便不耐煩起來,拄著拐杖一手便要來推她。 這時,旁處一個一直默不作聲的老閽人突然說話了:“讓她進(jìn)去吧?!?/br> 其余兩人看向那雙足都被刖刑的閽人,似乎不敢違逆他,不耐煩看了辛匯一眼,揮手轟趕豬狗一般:“還不快進(jìn)!” 辛匯忍著惱意看了另兩個狗眼看人低的閽人一眼,對拄著雙拐的這個閽人輕輕一笑:“多謝?!?/br> 他沉默著,目光深深的看著她,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 辛匯終于進(jìn)得城來,沉重的城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上。 心底有某個地方隱隱說不出的不安,她按住這份突兀的感覺,轉(zhuǎn)頭看向華燈初上,鶯聲燕語,香氣繚繞的內(nèi)城,更大的歡欣涌上來。 屬于辛匯的一夜,來了。 ☆、第三十二章 半個時辰后,梳洗一新的辛匯搖著紙扇晃晃悠悠從成衣鋪里走了出來,人靠衣裳馬靠鞍,小臉抬起來,輕快走在街上,路過的年輕男子無不側(cè)目。 一個大男人捧著一堆零嘴……什么鬼。 月亮升起來,人約黃昏后,楚都的碧清池連著一線水脈,又新通了義和渠,往來的船只甚是方便。月亮照在水面上,晃得水面一片銀晃晃的波光。 一艘艘濃妝淡抹色調(diào)誘人的畫舫在水面逐波而動,也有辛勤的船家在簡陋的漁船上布了小桌,從河池里面捕魚上來,新鮮誘人,現(xiàn)殺現(xiàn)做。 辛匯沿著河道慢慢走,手里懷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零嘴,邊走邊啃,原本擺飾用的扇子也胡亂插在要帶上。 風(fēng)從畫梁雕棟的撫琴巷吹過來,卷著街背后淡淡的污水味,而這味道混著街頭亂跑的孩子,后面追喊的婦人,竟奇異的讓人心生安寧。 年輕的小姑娘捧著新摘下的五顏六色的鮮花,沿街緩步慢行,那一張張青蔥的臉龐竟比鮮花還要嬌艷,便有年輕的男子停下腳步,問了價錢,卻也不找零,捧了花去。 誰能去想,數(shù)年前這里還經(jīng)歷著一場家破人亡戰(zhàn)爭的都城,反戈相向的兵士殺進(jìn)楚都,最后被楚王全數(shù)驅(qū)趕,坑殺于城東亂葬崗。 辛匯聽著耳畔的嬉笑聲,不自覺跟著笑起來,又聽不知誰家的秋千翻了架,女孩子氣呼呼的嗔怪聲,聽起來熱鬧喧嘩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