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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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吉祥正好站在那個方向,被眾人那帶著怨懟的眼一看,她心里立時慌了神,下意識往后一縮。 于是,那裹著被褥坐在最墻角里的阿愁,就這么露了出來。 此時,天色已經(jīng)比剛才亮了一些。雖如此,因著門板的遮擋,依舊叫人看不清那叫阿愁的女孩生著副什么模樣,只那雙因處于暗處而顯得愈發(fā)黑白分明的眼,分外地惹人注目。 而,都不用怎么細(xì)看,眾人便能從那雙比往常睜得大了一倍的眼眸中,讀出一股幾乎觸手可及的驚慌和不安。 屋里靜默了片刻,便聽得有人冷哼道:“都怪阿愁!若不是她,我們也不會被白白帶累著餓上一天!” 果兒原本都已經(jīng)倒回鋪位上了,一聽這話,立時又翻身坐了起來,抬手指著說話的那人道:“你說這話憑不憑良心?!昨兒的事我們大伙兒可都看著呢,那是阿愁的錯嗎?明明是有些人別有用心,怕阿愁擋了她們的道,這才那么陷害著她的。她當(dāng)她害了阿愁,倒霉的只阿愁一人,誰又料到掌院竟直接拉上我們一屋子的人跟著一同受罰。你不去怪那害我們一起挨罰的,倒怪起無辜挨了頓打的阿愁,果然是看阿愁老實好欺負(fù)怎的?!” 她雖沒指名沒道姓,一屋子女孩的眼仍是都往阿秀身上看去。 阿秀被眾人看得臉上一紅,趕緊爭辯道:“這怎么能怪我呢?我又不是有意要絆倒她的。再說了,是她沒站穩(wěn),才把菜湯撒到掌院身上的,還害得我也跟著挨了兩耳光呢。我這里還沒喊冤,你們倒怪上我了!” 麗娘也站出來相幫著阿秀道:“這事也怪不到阿秀,原是阿愁……” “你閉嘴吧!”果兒喝道:“別總當(dāng)別人都是傻子,全天下只你一個聰明人!你若真有擔(dān)當(dāng),倒是給我們大伙兒說說,阿秀伸腳去絆阿愁之前,你跟阿秀說了什么?!” 又扭頭對眾人道:“前兒不過才有風(fēng)聲,說是教坊的葉大家想要在我們這些人當(dāng)中挑個識字的當(dāng)養(yǎng)娘,昨兒就出了這事,”她再次扭頭瞪向麗娘,“我們這些人里面,唯有你和阿愁是識字的。你定是怕阿愁搶了這次機(jī)會,你才這般設(shè)計著她。如今阿愁得罪了掌院,她定然不會讓阿愁出頭了,那這機(jī)會可不就是你的了?!你那點心眼兒,也就糊弄糊弄阿秀那傻子罷了!” 頓了頓,卻是又補(bǔ)充道:“我還說錯了,阿秀也不傻的,你省下的那三瓜兩棗,可不都是進(jìn)了她的肚子!要說‘帶累’二字,我們可都是被你們這兩個蠢貨給帶累了的!偏你倆算計完了人,還把別人當(dāng)傻子似的,竟又想著把臟水往阿愁身上潑!” “你胡說!” 阿秀立時從鋪位上跳下來,向著果兒撲過去。正梳著頭的胖丫見了,趕緊橫過一步,伸手?jǐn)r下阿秀。麗娘倒是并沒有撲過來,而是擺著副有冤無處訴的委曲模樣,坐在床鋪邊上抹著眼淚,引得相鄰鋪位上的女孩們?nèi)紘^來勸慰著她。吉祥向來膽小,生怕兩邊沖突上,一會兒攔著阿秀,一會兒又抱住果兒,一邊又害怕這里的吵鬧會引來管院娘子,只來來回回在通鋪間的狹小過道上打著轉(zhuǎn)。 一片混亂中,誰都沒注意到,引起這場sao動的主角,那個阿愁,自始至終抱著她那單薄的被衾縮在墻角里,正以一雙含著不解和驚恐的眼,默默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一覺醒來,阿愁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竟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來。她既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這里是哪兒,更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在這里。直到身旁那瘦弱女孩叫著她“阿愁”,她才知道,似乎她的名字叫“阿愁”。 可是,這名字于她來說,竟沒有一點兒熟悉的感覺…… 阿愁擁著被衾,默默觀察著四周。 此時天還未亮,就如那個果兒所說,屋里也沒有點燈。就著那點模糊的天光,阿愁看到,這間屋子其實并不算大,橫不過六七步,豎也不足八九步。整個房間里,除了她面前那扇因失于保養(yǎng)而裂著好幾條大縫的木門外,便再沒有任何可采光之處了。 房間里沒有一件家具,只沿著左右兩邊墻壁壘著兩排長長的大通鋪。阿愁悄悄數(shù)了數(shù),這么點點大的屋里,竟擠了十六個女孩,兩邊的通鋪上各住了八個。因房間小,人又多,便是從那大敞著的門外時不時刮進(jìn)來一陣寒風(fēng),依舊難以吹散屋里一股難聞的霉味,以及一種不潔凈的人體氣息。 這十六個女孩,似乎按著鋪位,于無形中形成了每四人一組的格局。那個叫果兒的女孩和對面鋪位上的阿秀對上時,靠里側(cè)那四張鋪位上的女孩,則以過道為界,很自然地分了兩組,紛紛擺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吃瓜看熱鬧模樣。而靠近門口兩邊那四張鋪位上的女孩們,則是各自抱了團(tuán),相互幫襯對峙著。 顯然,阿愁應(yīng)該和那個果兒、胖丫,以及吉祥是一伙的。不過,因她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依舊感覺摸不著頭腦,所以她并沒有參戰(zhàn)。 旁聽了半天,她才勉強(qiáng)弄清楚,那睡在她身邊的瘦小女孩叫吉祥。這女孩一看便是個溫柔又膽小的。 睡在吉祥另一邊的,那個生著一雙漂亮鳳眼的果兒,則顯然是個伶牙俐齒的姑娘。 果兒的另一邊,那高個子的女孩叫胖丫。只是,她的模樣恰正和她的名字形成截然的對比。胖丫生得極瘦,加上她那比別的女孩都要高出半個頭的身高,看著簡直像是根發(fā)育不良的竹竿一般。 和她們這邊對峙著的,嚴(yán)格說來其實只有兩個女孩。一個,是那看起來就不怎么聰明機(jī)靈的阿秀;另一個,便是那個麗娘了。這麗娘倒是生得五官清秀,且看著頗有一種知書達(dá)理的文雅氣質(zhì)。 此時那個麗娘正拿手捂著臉,在嚶嚶低泣著。她的身旁一左一右站著的兩個女孩,那鋪位和阿愁與吉祥一樣,都是最靠近門口的。不知為什么,阿愁敏銳地感覺到,這二人勸著麗娘時的態(tài)度中隱約帶著些許敷衍。她不禁猜測著,看來對面那四人的關(guān)系,并不像其他四人組那般團(tuán)結(jié),看著倒像是這四人里面又分了一層的親疏遠(yuǎn)近一般。 這里幾人正吵嚷著,門外忽然響起一陣“當(dāng)當(dāng)”的鐘聲,卻原來是不遠(yuǎn)處的惠明寺里終于敲響了晨鐘。 “打鐘了!” 原本看著熱鬧的另外兩組人馬立時喊了一嗓子,紛紛從鋪位上跳下來,分開如斗雞般對峙著的阿秀和果兒等人就匆匆跑了出去。 那阿秀和果兒一樣,其實都還沒有收拾整齊。見狀,二人不約而同地歇了戰(zhàn)事,又沖著對方冷哼一聲,都扭頭回去繼續(xù)收拾自己,卻是一個忙著穿鞋,一個忙著梳頭。 吉祥早就已經(jīng)收拾妥了,她回過頭來,見阿愁仍一臉怔怔地抱著那被褥,便上前拉開她懷里的被褥,柔聲道:“可是你手上還在疼著?我來替你穿衣裳吧?!?/br> 已經(jīng)梳好頭的胖丫擠過來,道:“我來吧。我?guī)退┮律?,你趕緊替她把頭發(fā)梳一梳?!庇值皖^對阿愁道:“你別怕,今兒你就躲在我的后面,掌院看不到你,應(yīng)該也就想不到要罰你了?!?/br> “嘁,”飛快辮著辮子的果兒嗤笑一聲,“怎么可能!掌院可是個屬王八的,咬著人就再不肯松口呢!” 胖丫立時回手在果兒身上拍了一記,責(zé)備道:“阿愁原就膽小,你何苦嚇?biāo) ?/br> 果兒不服道:“我不說,掌院就能放過她了?!與其這般騙著她,倒不如先叫她心里有個底呢。阿愁,”她側(cè)過頭來,湊到阿愁的面前,盯著她的眼道:“你心里可得有個數(shù)。昨兒你當(dāng)著客人的面灑了掌院一身菜湯,當(dāng)心今兒她依舊不饒你!” 看著那圍著自己的三人,阿愁眨了眨眼,然后乖巧地點了點頭。 原來她果然叫做阿愁。她想??膳c此同時,她隱約又有一種不太對勁的感覺,就好像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并不叫阿愁,她應(yīng)該叫…… 恍惚中,似有什么從阿愁的腦際一閃而過。而當(dāng)她努力想要去追逐那道靈光時,靈光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發(fā)什么呆?快點穿鞋,晚了又要挨罰了!” 將一雙已經(jīng)沒了后跟的破舊布鞋踢到她的腳下,果兒推著她的膝蓋道。 第五章·慈幼院 四人才剛一出門,迎頭就被一陣寒風(fēng)吹得同時打了個哆嗦,果兒更是直接打了個響亮的大噴嚏。 她吸了吸鼻子,背轉(zhuǎn)身去,一邊縮起肩膀扛著風(fēng),一邊將兩只手互揣進(jìn)袖籠里取著暖,對走在她身后的胖丫道:“我怎么感覺今年冬天比往年要更冷一些?” “這還沒下雪呢,等下了雪更遭罪。”胖丫說著,回過頭去問著阿愁,“你的手怎樣了?給我看看……” 說話間,她才注意到,阿愁正一臉怔忡地看著那天井發(fā)著呆。 “怎么了?看什么呢?”她問道。 “沒,沒什么……”阿愁趕緊收回視線。 此時的她仍處于一片混沌之中。她搞不清眼前是個什么情況,又不敢貿(mào)然去問人,也就只能自己胡亂摸索了。之所以四處張望,便是指望著周圍能有什么東西勾起她的記憶的。只是,眼前看到的一切于她來說,依舊是那么的陌生。 這是一個四合式的院落,四周的房間以走廊相連,中間則是個黑乎乎的天井。 看著天井上方被屋檐困成一個整整齊齊“口”字型的天空,阿愁的腦海里莫名跳出“四水歸堂”這幾個字來。叫她覺得詭異的是,她不知道這四個字從何而來,卻知道,這“四水歸堂”是指南方民居中一種常見的建筑樣式…… 果兒倒是沒注意到她的異樣,見胖丫問著她的手,便也湊了過來,道:“是呢,剛才在屋里看不清,這會兒好歹有點天光了。快給我們看看,你的傷怎樣了。昨兒腫成那樣,還發(fā)了高燒,我差點以為你要活不成了呢。虧得到了下半夜,你自個兒挺了過來?!?/br> “怎么說話呢!”胖丫立時沒好氣地拿肩一頂她,對阿愁道:“你別怕,不管今兒掌院分派你去做什么,你都只管應(yīng)下。我會找人換班,必定跟你在一處的?!?/br> “我也是。”果兒道,“你才剛得罪了她,想來她不會派你什么好活計。這種活計,肯定沒人搶?!?/br> 吉祥也道:“你別擔(dān)心,我也陪著你呢?!庇掷鹚氖?,問道:“讓我們看看你的手,還疼嗎?” 說著,三人一并低頭看向阿愁的手。 直到被吉祥抓住手,阿愁才于忽然間意識到一件事,她的觸覺似乎出了問題——吉祥的碰觸,于她來說,竟然像是隔著一層手套一般,有種不太真切的感覺。 “嘶!” 忽然,胖丫和果兒同時發(fā)出一聲感同身受的倒抽氣聲。原本正握著阿愁的手的吉祥,也受驚般飛快地放開了她的手。 阿愁看看眾人,這才遲緩地低下頭去看向自己的掌心。 這一看,卻是叫她也大吃了一驚。 只見她的掌心里竟是一片青紫,那腫起老高的鐵尺印痕,看著就很疼的模樣。 偏偏她竟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直到這時,她才又注意到一件事。其實不僅她的手上感覺麻木,仔細(xì)想來,似乎連她的腳踩在地面上的感覺,也都有些不那么真實。那種感覺,就好像她和整個世界之間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一般;又有些像是她的靈魂和這具*一時還不能完美兼容…… 兼容?! 這個詞不由令阿愁眨了一下眼。就和那“四水歸堂”一樣,她雖然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卻又有一種奇怪感覺,好像她不應(yīng)該知道的…… 見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胖丫問道:“疼嗎?” “不疼。”阿愁老實搖頭。 “怎么可能不疼?!”果兒不信地一咧嘴,“昨兒晚上還疼得要死要活的呢?!?/br> 吉祥看看阿愁,見她臉上果然沒有昨晚那種嚇人的慘白,便道:“只怕這會兒是疼過了頭,已經(jīng)麻木了吧?!?/br> “許是吧,”胖丫伸手摸摸阿愁的頭,以不知是哪里的方言,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可憐的娃兒?!?/br> 一個“娃”字,卻是叫阿愁再一次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原來她們幾個人還都只是“娃兒”,是一群未成年的孩子。 那吉祥和果兒看上去也就只有個七八歲年紀(jì),便是那比別人高出一截的胖丫,看著也不過未到十歲的模樣。因看不到自己,阿愁不知道自己多大。不過,她是四人中個頭最矮的一個,甚至比吉祥還要矮了約兩三指。 而…… 莫名的,阿愁有一種感覺,她似乎應(yīng)該早就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 正怔忡間,有人從走廊上跑過。見她們幾個聚在一處,便好奇問道:“你們幾個湊在一處看什么呢?” “沒什么?!惫麅黑s緊把阿愁的手按了回去,扭頭迎著來人說笑起來。 果兒一邊跟那人說笑著,一邊打頭領(lǐng)著阿愁她們往角落里的院門處走去。 路過別的房間時,阿愁偷偷往那些房間里瞅了一眼,于是發(fā)現(xiàn),這院里的房間竟都是同樣的格局,都是小小的一間,只有門,沒有窗,屋里也同樣都沒有家具,只左右兩排大通鋪。 這會兒,不僅她們幾個在往外走,其他房間里的女孩子們也都各自邊收拾著自己邊往院外匆匆趕著。于是阿愁又注意到,原來這院里住著的全都是些孩子,年紀(jì)最大的看著也不過才十三四歲,最小的則只有四五歲的模樣。且還都是些女孩子。 這是什么地方? 被吉祥拉著跟上眾人,阿愁忍不住頻頻左右張望著。只是,不管是身邊的這些孩子們,還是周圍的那些建筑,她的腦海里竟一點兒也找不到相關(guān)的記憶。 院門外,是一條兩邊墻壁高聳的窄長防火巷。出了防火巷,拐過一道彎,前方出現(xiàn)一個看著有點陰森的黑暗門洞。門洞旁,是通往另一個方向的岔道。此時正有幾個男孩從那條岔道上拐過來。看到她們,幾個男孩立時鬼頭鬼腦地往門洞里張望了一下,然后向著她們跑了過來。 顯然兩邊都是熟識的,幾人相互打著招呼,其中更有一個小男孩直直看著阿愁,叫著她“阿愁姐”。 那是個約六七歲年紀(jì)的瘦小男孩。和她們一樣,男孩身上也穿著件明顯比他的身材大了一號的棉襖,且那棉襖上同樣打著各色補(bǔ)丁。 男孩跑到近前,一臉關(guān)切地問著阿愁:“你可還好?” 阿愁一陣猶豫。因為她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這個男孩。不過,幸虧果兒是個活潑的,搶著接過了話頭。 “別提了,”果兒道:“昨兒晚上可把我們嚇壞了。她一回去就發(fā)了高燒,到了半夜,更是連叫都叫不醒呢。偏那會兒老齙牙已經(jīng)鎖了門,人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們叫了半天救命都沒人搭理。好在后來她自個兒緩了過來。今兒看著倒還好,就是手腫得厲害,也不知道有沒有傷著筋骨?!?/br> 果兒和那男孩說著話時,其他男孩也過來了。便有個叫瘦猴的男孩問著她們道:“你們當(dāng)中也有誰跑了嗎?怎么連你們那邊也鎖門了?” “還不是因為你們那邊鬧的?!迸盅镜溃骸八麄兪桥挛覀円矊W(xué)著阿牛他們跑掉罷了。” 果兒冷笑道:“掌院不是常說,朝廷每個月都要為我們這些養(yǎng)在慈幼院里的人支付一筆膳食費的嗎?跑掉一個,他們可不就得少收一個人的錢了!” 慈幼院?! 阿愁扭頭看向果兒——就是說,這里是慈幼院?可是……慈幼院又是個什么地方?! 她正茫然間,之前那個叫著她名字的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對她小聲說道:“等會兒吃完飯,你且等一等我,我給你帶饅頭過去?!?/br> 阿愁眨了下眼,忙道:“謝謝,不用……” 事實上,她是因為眼前的情況詭異,怕在人前漏了怯才拒絕的,可男孩顯然誤會了,一臉誠懇地對她道:“上次我受罰挨餓時,你也省下你的饅頭給了我,今兒算是我還你的?!?/br> 阿愁正不知該怎么回答,果兒回頭問著那男孩道:“冬哥,不是說有個莊戶看中了你,想收你做養(yǎng)子的嗎?怎么沒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