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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梳頭娘子在線閱讀 - 第18節(jié)

第18節(jié)

    莫娘子答著那兩個女孩的話時,阿愁則在一旁默默觀察著。

    兩個女孩正合力抬著一只木桶。木桶上雖蓋著蓋子,依舊能看到桶里飄出來的熱氣。這二人,頭上梳著一樣的發(fā)式,簪著一式的絨花,連身上衣裳的款式也都是一模一樣,只顏色不同而已。便是沒人說起,阿愁也已經(jīng)猜到,這二人應該都是那“老奶奶”身邊侍候的丫鬟了。

    兩個丫鬟領(lǐng)著莫娘子進了一個挺大的院落后,沖著一個站在廊下的五旬老婦屈膝行了一禮,又低聲稟了句什么,便抬著那桶熱水進了上房。

    老婦則迎著莫娘子過來,壓著聲音道了句:“老奶奶才剛起,你且稍等一二。”卻是一樣也好奇地往阿愁身上瞅了一眼,問著莫娘子道:“這是誰?”

    莫娘子照樣以“徒弟”二字答了。

    老婦便看著阿愁友善一笑,道:“老奶奶一定樂意見一見。”

    莫娘子笑道:“正是帶過來給老奶奶看一看的?!?/br>
    二人略說了兩句話后,那老婦便轉(zhuǎn)身進屋去通報了。

    莫娘子則回頭對阿愁道:“那是高老娘,老奶奶身邊的管家娘子。”又低聲教導著她道:“主顧身邊的人,需得客氣以待,千萬莫要得罪了?!?/br>
    阿愁一陣點頭。

    二人等待期間,她趁機回頭往庭院里看了一圈。只見那院子里正有四五個年紀從七八歲到十七八不等的女孩子們在忙忙碌碌地清掃著庭院,擦拭著廊柱。雖然人人都好奇地往她這邊瞅上兩眼,一個個倒也沒有耽誤了手里的活計??梢娺@是戶規(guī)矩肅整的人家。

    又過了一會兒,直到那兩個穿桃紅和蔥綠襖兒的丫鬟抬著用過的水從屋里退出來后,那高老娘才挑起門上簾子,對莫娘子笑道:“可以了?!?/br>
    莫娘子低頭整理了一下衣衫,又回頭看了一眼阿愁,見她手里依舊提著那已經(jīng)滅了的燈籠,便將燈籠接過去放在廊下,又給阿愁理了理腰帶,再扯了扯她衣襟的下擺,這才帶著她進到屋里。

    才剛一進門,阿愁便感覺到一陣熱風撲面。而,顯然這戶人家用于取暖的炭材質(zhì)量要比莫娘子家里的好,雖然屋里很暖和,可阿愁并沒有聞到那種嗆人的煙火氣,倒聞到一股很是濃郁的香味兒。

    那香味雖濃,卻并不叫人討厭。

    她跟著莫娘子進了門后,莫娘子便示意她于門邊上站了,她則跟著一個丫鬟進了里間。

    于是里間響起一個明顯屬于老婦人的聲音。

    “你收徒弟了?”那老奶奶問道。

    “是?!蹦镒討?,又道:“想叫老奶奶幫著長一長眼,所以我把那孩子給帶來了?!?/br>
    那老婦冷哼一聲,道:“看不看的,大概也就這樣了。如今這些人啊,是一代不如一代。當年我們那時候,雖比不得老一輩,可比起你們來,那是強上太多了。你們這一輩還算得好些,再往下,真是叫人看不下去。就拿我孫子來說,他老子在他這年紀,都已經(jīng)中了舉子了,他如今竟連一本《論語》都還沒讀完……”

    門外,阿愁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老奶奶這聲氣兒,她簡直太熟悉了。這一套言論,也是她奶奶當年常嘮叨著她的話——果然又是一個傳統(tǒng)式的家長呢,“生年不滿百,常懷百歲憂”……

    里面,莫娘子也沒跟那老奶奶爭辯,只說等收拾妥了,叫阿愁進去給老奶奶磕個頭。老奶奶聽了,便丟了這話題,招呼著莫娘子過去給她梳頭,又道:“昨兒大郎高升的旨意下來了,只怕今兒要來不少客人。你且給我梳個能見客的頭吧?!庇值?,“我不愛大首飾,盡量簡潔些。”

    “是?!蹦镒討?。

    于是,一時間,里間安靜了下來,莫娘子和那老奶奶都沒有再說話。隔著那彩繡鑲邊的素青色門簾,阿愁只聽得里面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想是莫娘子正在給那位老奶奶梳著頭。

    阿愁于門邊上站著時,她的對面則站著一個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跟那兩個領(lǐng)著莫娘子進來的丫鬟全都作著一式打扮,顯然也是個丫鬟。

    小丫鬟好奇看著阿愁時,阿愁也在悄悄打量著她。

    因之前聽慈幼院里的孩子說,朝廷只允許百姓家里蓄養(yǎng)犯了事的官奴和那境外販來的番奴,阿愁便以為,在百姓家里執(zhí)役的,應該都是一些奴隸了。所以她以為她對面站著的那個女孩,應該是她遇到的第一個官奴。

    她卻并不知道,其實人家跟她一樣,是平民身份。

    直到后來阿愁才知道,這竟是她誤會了,雖然朝廷不允許百姓蓄養(yǎng)平民為奴,倒并不反對百姓家里雇傭其他平民為役——這便是所謂的“役者”。

    而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說白了,就是那為奴的終身只能白干活,沒錢拿;從役的卻是每個月都要主家支出一筆工錢的。

    從省錢這一角度來說,當然是蓄奴更為合算。而比起那賣價高昂的官奴番奴,像阿愁這樣花上百十文錢就能記入戶籍,且還可供其任意驅(qū)使的慈幼院孤兒們,真可謂是“價廉物美”了。

    就在阿愁跟那個小丫鬟兩兩對望之際,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以及一陣隱約的說笑聲。

    片刻后,那聲音到了門前。只聽得那高老娘于門外一一向著來人問安道:“娘子早安,大娘子早安,小娘早安?!薄犅暁鈨?,應該是那老奶奶的家人來請安的。

    因老奶奶正在梳妝,老奶奶的兒媳孫媳還有那小孫女便沒有進來。許是怕她們說話的聲音驚擾到里間的老奶奶,她們也沒有進門,只聚在廊下低聲交談著。

    只聽那小孫女低聲抱怨道:“就說今兒來早了嘛?!?/br>
    她嫂子則壓著聲音答道:“早些來也好。等過會兒,只怕那賀喜的臨門,就該沒時間議事了?!?/br>
    女孩道:“奶奶為什么不愿意進京?”

    她嫂子答道:“老人家嘛,故土難離?!?/br>
    女孩道:“可也不能總?cè)沃⒌粋€人在京里啊。以前也就罷了,如今阿爹高升入了閣,家里沒個女眷,來往應酬都不方便呢。何況,阿爹的信里不也召我們進京去嗎?”

    她嫂子嘆了口氣,沒答她的話,倒是她母親應了一句:“總要看老奶奶的意思?!?/br>
    于是女孩不滿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不吱聲兒了。

    屋里的阿愁則不由納悶地眨了一下眼——入閣?內(nèi)閣嗎?她怎么記得“內(nèi)閣”是明朝時的制度?!不過話說回來,好像宋朝也稱呼女子為“娘子”來著……

    就在阿愁想著她到底是不是落在某個架空的年代里時,只聽主家那女孩又低聲抱怨道:“可真是的,好歹阿娘也勸著一些老奶奶??!家里窮了誰也不會窮了她老人家,干嘛總想著省錢?便是雇個梳頭老娘養(yǎng)在家里又能費得多少錢糧?偏奶奶總愛跟那些窮門寒戶里學,竟請個坊間的梳頭娘子每天來給她梳頭。阿娘您都不知道,外頭的人都怎么說我們家呢!”

    只聽她母親道:“外頭人如何說,且由著他們說去,老奶奶有自己的主意?!?/br>
    女孩道:“我是想不明白,便是請個梳頭娘子,好歹也請個于城里有名望的嘛。如今給奶奶梳頭的這個師傅,外頭都沒人聽說過她的名號。而且我看她的手藝也就那樣,梳來梳去也不過就那幾種發(fā)式。虧得奶奶上了年紀,原也不愛個新鮮,若是換作我,才不樂意叫她給我梳頭呢,土也土死了。”

    “莫要這樣說?!彼┳拥溃澳闶遣恢?,這莫娘子,原是在刺史府老太君面前當差的,后來老太君沒了,她就嫁人出去了。只是后來……”她頓了頓,改口又道,“老奶奶愛用她,不過是念著當日和刺史府里老太君間的情義,照顧著她留下的老人兒罷了?!?/br>
    而雖然她及時改了口,那沒說完的話,依舊勾得她小姑來了興致,便巴巴地笑問道:“阿嫂怎么說半句留半句的?這不是白勾著人嘛!”卻是纏著她一陣打聽。

    她母親便嚇唬著她道:“你老奶奶可在里面呢,看叫她老人家聽到?!?/br>
    小姑娘笑道:“我們聲音又不大……”

    “咳咳。”這是高老娘咳嗽的聲音。

    頓時,外面沒了動靜。

    又過了一會兒,只聽里間那老奶奶輕嗯了一聲,道:“不錯,正是我想要的?!憋@然是莫娘子已經(jīng)替她梳好了頭。

    外間的高老娘聽見了,忙轉(zhuǎn)身進了里間。

    她稟報著外頭家里的娘子們正在等著時,老奶奶卻并沒有接她的話,而是扭頭問著莫娘子,“那孩子呢?叫進來我瞧瞧?!?/br>
    于是莫娘子出來喚了阿愁進去。

    阿愁進去后,一時也沒敢抬頭,只規(guī)規(guī)矩矩給眼前那絳紫色滾著黑色貂皮毛邊兒的大衣裳磕了個頭。待那老奶奶招呼著她抬頭,她這才抬起頭來。

    眼前是個頭發(fā)雪白的老婦人,看著約五六旬左右的年紀,且保養(yǎng)得不錯,生得白白凈凈的。只是這老奶奶看人的眼神有點犀利。

    許是早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挑剔的眼神,老太太那如帶著鉤子一般的眼,倒沒叫阿愁怎么緊張。若不是她下意識里覺得這老太太大概不樂意看到她沖她露出討好的笑,她倒很想露出她那標志性的笑臉來。

    老太太抬著眉把阿愁一陣打量,扭頭問著莫娘子道:“這是誰家的孩子?你兄弟家的,還是你姐妹家的?”

    “都不是?!蹦镒討?,頓了頓,才湊到老太太耳旁,低聲道:“便是……上次……”

    老太太一陣驚訝,扭頭看看她,道了一句:“你膽子倒是挺大?!?/br>
    “這也是沒了法子。”莫娘子嘆道。

    老太太也跟著嘆了口氣,道:“你也不容易?!鳖D了頓,扭頭對那高老娘吩咐道:“抓把大錢兒給這孩子買糖吃?!闭f著,對莫娘子揮了揮手,道:“知道你還要跑人家,就不留你了。”

    阿愁跟著莫娘子從老奶奶的屋里出來時,恰和主家的大小娘子們撞了個臉對臉。

    她注意到,老奶奶的那個小孫女,應該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紀。那小娘子卻一心只想著怎么勸服她奶奶同意一家人進京去,連眼尾都不曾往她和莫娘子這邊掃一下。

    從這戶人家里出來時,天色才剛蒙蒙亮而已。雖如此,卻到底可以不用點燈籠也能看清路了。

    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那戶人家姓鄧。

    莫娘子一邊領(lǐng)著阿愁往下一戶主顧家過去一邊道:“這家的老奶奶是多年的老主顧了,一般每天卯初三刻就要過去給她梳頭。等給她梳好了頭,差不多就是卯正了,正好接著上常樂坊的柳記織坊去。那家的掌柜大娘子也是照顧了多年生意的老主顧。再接下來,便是昨兒臨時來約的流金巷方家。今兒一早就這三個,然后,過了午……”

    她頓了頓,扭頭看看阿愁,道:“午后我們可以在家歇一歇,等到了申時才要出門。不過,只我一個人過去就可以了,你留在家里看家即可。”

    又頓了一頓,她又道:“因那些主顧都沒見過你,不好就這么冒冒失失把你領(lǐng)進人家內(nèi)室去,所以今兒你只能都在外頭等著。從明兒起,你就可以跟我一同進去了。晚上的時候,我教你怎么給人梳頭,明兒你可要仔細看好了?!?/br>
    阿愁答應著。略沉默了一下,她到底猶豫道:“剛才……聽那鄧家小娘子跟她家里人在議論,好像是說,她在京里當官的父親,想要接了他們一家子進京去呢?!?/br>
    莫娘子一聽眉頭便皺了起來。

    阿愁看看她,心里不禁一嘆。雖然她還不知道給人梳一個頭有多少錢的收入,可沖著那鄧家小娘子的話,以及這莫娘子只有兩個固定客戶,便能看得出來,她的生意其實算不得好。

    而,如果鄧家老奶奶進了京,那就是說,莫娘子將會少了一個很重要的客源……

    第二十三章·好奇

    在常樂坊的柳記織坊門前,阿愁她們遇到一個熟人——鄰居李姐。

    聽著莫娘子和李姐的對話,阿愁才知道,原來李姐是這柳記織坊里的織工。

    “李姐這是又把小栓子鎖在家里了嗎?”莫娘子問。

    “不然還能怎的?”李姐嘆著氣道,“如今他還小,沒人肯要他。等再過個一兩年,給他找個靠得住的師傅送去做了學徒,我也就輕省了。”

    莫娘子便道:“那,若是我回去比你早,就先接了他來我這里吧,等你回來再接他回去?!?/br>
    李姐搖頭笑道:“不必麻煩你了,上一次只是意外,他也知道怕了,不會再去碰炭火了。”

    二人略寒暄了兩句后,李姐便去了后面的工坊,莫娘子則被一個看起來有些呆頭呆腦的小丫鬟給領(lǐng)上了樓。

    約略過了兩刻鐘,莫娘子和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從樓上下來了。

    那女子看著和莫娘子差不多的年紀,二人的打扮都頗有些類似,看著都是那種灰撲撲的寡婦妝扮。不過,比起刻意把自己往簡樸處打扮的莫娘子,那柳娘子身上卻是處處透著一種低調(diào)的精致。

    “就是這孩子了?”柳娘子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看著阿愁。

    莫娘子便指點著阿愁道:“這是柳大娘子?!?/br>
    阿愁向著那柳娘子屈膝行了一禮,待要抬頭間,就聽得那樓梯上響起一陣咚咚的腳步聲。轉(zhuǎn)眼便有一個壯實得如同小牛犢般的男孩沖下樓梯轉(zhuǎn)彎處,那叼著只饅頭的嘴里還模糊嚷嚷著:“晚了晚了……”見柳娘子和莫娘子都堵在門口處,男孩跳腳叫道:“阿嫂快讓讓,我晚了,被先生抓到,要打板子的?!?/br>
    柳娘子回頭沖那男孩挑著眉梢嘲道:“才剛你不還說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阿嫂您可真是……”

    那男孩見他嫂子不肯讓,便撐著那樓梯欄桿直接翻了下去。好在那樓梯并不高,且下方就是柜臺。

    男孩跳到柜臺上,直把那原本正擦著柜臺的小伙計嚇了一跳。樓梯上的柳娘子見了也是一陣跺腳,嚷道:“我的柜臺!”又罵道:“你個小渾球,每次都這樣,怎么摔不死你?!”

    她罵著時,男孩已經(jīng)利索地溜下了柜臺,扭頭沖他嫂子呲牙一樂,又嚷了一句“來不及了”,轉(zhuǎn)身便跑了出去。

    “哎!哎!”柳娘子叫喚著,見男孩早跑得沒影了,只得恨恨地罵了句:“回頭找你算賬!”

    只是,她才剛要回頭跟莫娘子說話,就只見那男孩竟又把個腦袋探了進來。

    “這丑八怪是誰?”他指住站在柜臺旁邊的阿愁。

    柳娘子愣了愣,舉起巴掌作勢向那個男孩拍過去,罵道:“你個小渾球,還罵別人丑,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的德性,跟你那死鬼哥哥一樣,叫人看著都吃不下飯去!”又罵道:“這會兒又不怕先生打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