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那甜姐兒看看左右,湊過來小聲道:“那六指猴兒,就是你跟胖丫要找的瘦猴?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瘦呀!” 之前甜姐兒和余小仙曾跟阿愁去過幾次李穆的別院,所以她倆都認識胖丫,且也聽胖丫說過要找當年小伙伴的事,所以她才有此一問。 余小仙也湊過來笑道:“那大張牛的說書可逗人了。有一次有人請我阿爹去吃茶,我也跟著去了。那家茶樓里正好請了大張牛坐堂,我聽過那一回,笑得肚子都疼了。難得今兒他輪到小場,等會兒我們也去臺下聽聽吧?!?/br> 阿愁這“西貝貨”這才知道,原來教坊里諸人不是如她想像的那樣只能在永樂坊里表演,外間酒樓茶肆才是他們真正的舞臺,甚至是這些大家們的主要收入來源。反而是永樂坊里那些花街柳巷,很難看到這些大家的身影。也正因為如此,教坊才硬性規(guī)定了這些名角們要輪流在小場演出。 依著阿愁原來的想法,她原想趁著這會兒閑下來的空當去找瘦猴問一問果兒下落的,直到聽到余小仙的話,她才想起來瘦猴還得上臺,于是便只得暫時按捺下心神,等著事后再說。 等到了第三場時,余小仙便果然拖著阿愁和甜姐兒擠到那通往舞臺的樓梯下,和其他一些龍?zhí)讉償D在一處聽著舞臺上的聲音。 瘦猴說過,他今兒要跟他師傅演雙簧。聽著上面的聲音,阿愁便知道,瘦猴應該是前面表演的那個。而叫她驚訝的是,那大張牛長得五大三粗的一個人,竟是學什么像什么??上У氖牵齻儾缓萌ノ枧_上,倒叫阿愁看不到瘦猴的表演。 不過,想著瘦猴一向靈動的眉眼,以及聽說如今他已經(jīng)漸漸闖出了一些名聲,便是阿愁心里暫時還不認為瘦猴是個“朋友”,依舊默默替他高興著。 而替瘦猴高興的同時,她不禁想到果兒,卻是不知道她的近況如何。 四個人里,她也好,胖丫也好,算是平平安安的。那吉祥家離廣陵城路遠,雖然不能及時通著消息,可因鄭家大郎在梅花書院里讀書,倒也能時不時報個平安,如今也就只有果兒還不知究竟了…… 阿愁原以為,瘦猴下臺后他倆就能撈著機會說一會兒話的,不想瘦猴跟他師傅才剛一下臺,那教坊的管事就笑呵呵地給大張牛遞過去一疊子局票,卻是后頭的“包廂”里聽說大張牛今兒趕小場,便下局票來請他去說書。甚至還有人專門點了六指猴的名。 那瘦猴見阿愁站在樓梯旁,便沖著她又是一陣擠眉弄眼,比了個“等我去找你”的手勢,便跟著他師傅“應局”去了。 而直到戲樓上的戲散了場,阿愁也沒等到瘦猴來找她。 她們這些梳頭娘子雖受雇于教坊,卻并不被允許在教坊里胡亂走動。這邊戲一散場,便有管事領著她們?nèi)チ四菍=o她們休息的偏院。 別人都和往日一樣,進了那大通鋪房間里睡下,只阿愁借口天熱睡不著,在廊下踮著腳尖往那燈火輝煌的偏院外張望著。 瘦猴叫她等著他,可她不知道戲樓那邊散了場后,瘦猴能不能找到她。而直到這時候她才想起來,她還不知道瘦猴是怎么找到她的。聽蓮枝的意思,應該不是蓮枝告訴瘦猴她的下落…… 阿愁忐忑著,不知道瘦猴能不能找到自己時,那院門外忽然就閃進來兩個人影。 因房間里其他人都睡下了,院子里沒個燈火,阿愁一時也辨不出來人是誰,便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她這里一動,那閃進來的兩個人便都發(fā)現(xiàn)了她。 于是,她便聽到一個女孩兒的聲音驚喜叫道:“阿愁,真的是你?!” 雖然還沒看到人,阿愁卻是一下子就認了出來,那聲音正是果兒。 “果兒?!” 她忍不住也叫出聲兒,便趕緊從暗處沖了出來。 那果兒也三兩步?jīng)_過來,卻是一把就將阿愁抱了起來,咯咯笑了兩聲,還沒說話,便叫瘦猴猛地一把將她二人給分開了。 “要死?。】凑衼砣?!”瘦猴壓低聲音小聲道,“我是沒事兒,我?guī)煾祹臀掖蛑谧o呢,你叫人抓到,肯定得罰得站一夜的樁了!” 果兒趕緊放開阿愁,又捂了嘴,然后三人貓腰鉆進花樹叢中,直到在池塘邊找了個沒人的大石頭,果兒這才松開阿愁,就著池塘對岸水榭里泄出的燈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阿愁。 阿愁也就著燈光打量著果兒。 果兒比阿愁大了一歲,今年正十三。她原就生得鳳眼長眉,如今長開了的她,竟生得愈發(fā)地眉眼飛揚。只是那個頭兒看著倒像是沒怎么長一般。 “果然變好看了呢,”阿愁還沒發(fā)表感慨,果兒便先抬手摸著阿愁的臉感慨道,“原當你是個丑丫頭,這才兩年沒見,長開了,變漂亮了呢?!?/br> “是吧是吧,我也說她長開了。”瘦猴擠過來笑道。 阿愁則對果兒彎著眼道:“你倒沒怎么變呢?!庇謱κ莺锖凸麅憾说?,“我和胖丫都知道你倆在教坊,我們都想找你們來著,可教坊這邊門禁森嚴,一般人都進不來,只我因著行里的派遣才能進來??删退氵@樣,想打聽你倆也不容易。我托了人,卻回我說,只知道你們的本名很難找到。我原想著這事兒只能慢慢來,再沒想到,竟是瘦猴先找到了我?!?/br> 瘦猴立時笑道:“得虧了如今你有了名氣,連我都聽說梳頭行會里有個叫阿愁的小梳頭娘。我就想著,誰沒事兒會跟慈幼院里那些王八羔子一樣,給人取那么個不吉利的名字,只怕這個阿愁就是我認得的那個阿愁了。我原想過來看一看也缺不了一塊rou,誰曾想,竟真就是的!” “?。俊卑⒊钜宦牼屯崃祟^,“我什么時候有名了?我倒聽說你如今很有些名氣呢?!?/br> 瘦猴哈哈一笑,便把思齊觀她的妝容悟舞之意境的話給說了一遍。 他那里話還沒說完,果兒就急切地打斷了他,問著阿愁道:“這么說,你跟胖丫在一處?吉祥呢?因我們幾個我是頭一個走的,我以為我們這一輩子再遇不上了呢。再想不到,如今你竟成了個梳頭娘子……” 于是,二人一陣互訴離情。在阿愁說了胖丫和吉祥還有冬哥的事后,果兒和瘦猴也各說了自己的事。 那瘦猴當初也是被柳大家看中的,別人都只當他會和果兒一樣拜在柳大家門下時,柳大家卻是將他推薦給了大張牛做弟子。 那大張牛許是職業(yè)原因,生來開朗幽默,瘦猴又是個會看人眼色的,師徒二人相處得甚是融洽。加上瘦猴是個苦孩子出身,也懂得自我奮進,他師傅又愿意給他機會,這才令他小小年紀就闖出了名聲。 而和他相反的是,拜在柳大家門下的果兒,卻因柳大家的脾氣古怪而一直受著嚴苛的對待。別說是什么上臺的機會了,明明那柳大家是以琴技聞名大唐,可直至如今,柳大家竟都沒讓果兒碰過一回琴。且,那柳大家像是一心想要趕果兒出師門一般,不是指使她跟這人學琵琶,就是指使她跟那人學舞蹈,“竟都是不務正業(yè)!” 果兒頗有些泄氣地道:“我想來想去,只怕是因為我不懂得像瘦猴或者麗娘那樣討好師傅,師傅才厭棄了我?!?/br> 直到這時,阿愁才想起來,那個看起來頗有心計的麗娘也在教坊。再一細問,她才知道,麗娘拜在右司樂白冼明白大家的名下,跟果兒竟依舊是競爭的對手。 果兒自哀自憐時,瘦猴沖著阿愁一陣擠眉弄眼,小聲道:“那白大家總想把柳大家從左司樂的位置上擠下去,偏技不如人,如今就借著徒弟打壓果兒呢。偏柳大家都不管果兒,任由他們那么欺負著果兒。” 阿愁沉默了一會兒,對果兒道:“我是行外之人,不敢說我的想法對錯。只是,我覺得,柳大家讓你學那些東西,應該不是厭棄了你,反倒是看重你的意思。說起來,我不過是個梳頭娘子,可我還要跟人學畫畫,學調(diào)色呢。所謂殊途同歸,想來歌舞器樂也都是相通的,柳大家讓你學那些,只怕是想讓你把根基扎得更牢固的緣故?!?/br> 果兒聽了不禁一怔,似想到什么一般,忽地垂下頭去。 那瘦猴便插話問著冬哥的近況。 于是阿愁便笑著把冬哥的事也說了一遍,道:“倒是你倆好運氣,都遇到一個好師傅?!?/br> “你師傅對你不好嗎?”瘦猴問。 阿愁趕緊搖頭,道:“我?guī)煾诞斘沂怯H女兒一樣呢。不過,”她看看依舊怔怔想著什么的果兒,笑道:“我?guī)煾蹈蠹乙粯樱庥悬c古怪就是了。” “對了,”她回頭對瘦猴笑道:“你為什么叫六指猴?” 瘦猴哈哈笑道:“我拜師的時候,我?guī)煾的冒驼瓶墼谖夷樕?,說我的臉只有他六根手指那么寬,就給我起了這么個名兒。”又指著果兒道:“你猜,如今她叫什么?哈哈,伊人!‘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她這兇婆娘居然叫伊人……” 那“兇婆娘”這時已經(jīng)回過神來了,立時伸手便在那“多一指的猴兒”身上一陣亂擰。 瘦猴一邊躲著果兒的手,一邊笑道:“當心把我擰惱了,下次就不帶你出來了?!?/br> 卻原來,如今瘦猴大小也是個“角兒”了,教坊里待他頗為寬松,倒是沒有滿師的果兒,行動頗受限制,今兒她能過來,便是瘦猴給支的招兒,將她“偷渡”過來的。 三人這般嘻嘻哈哈說笑著,直到天際泛了白,各處的歌舞之聲漸歇,又各自約了下次見面的時間,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 第九十七章·滿師 瘦猴說阿愁是因思齊悟舞的事而在教坊里小具名聲的, 阿愁其實并不相信。直到幾天后, 思齊跟著葉大家來趕小場, 特特求了那教坊的管事, 安排阿愁去給他做妝容, 然后阿愁又在思齊那里遇到聞訊過來看熱鬧的葉大家, 她這才知道,思齊的話竟是真的。 也是直到那個時候, 她才知道, 她頭一次給思齊做妝容時, 思齊那兩句語焉不詳?shù)脑捠莻€什么意思。 之前思齊跟葉大家說他是從阿愁給他做的妝容上“悟破禪機”時, 葉大家還真不信。她覺得思齊只是功到自然成的緣故, 妝容最多只是一個契機。直到阿愁給思齊做完妝容, 葉大家過來看了一眼,卻是忽然就發(fā)現(xiàn), 阿愁做出來的妝容, 跟別人做的妝容頗有些不太一樣的地方。 思齊今兒要表演的,是經(jīng)葉大家重新編排過的軍仗舞。所謂軍仗舞,原是一種軍前助威的舞蹈。以思齊如今這年紀來說,他的形象總給人一種青澀有余而鋒芒不足的感覺。可經(jīng)阿愁的巧手一妝扮后, 葉大家便發(fā)現(xiàn),眼前站著的, 竟仿佛就是個歷經(jīng)過戰(zhàn)火錘煉的少年將軍一般,那眉梢眼底,處處透著股剛毅之氣。 若說只這一個妝容, 葉大家許還不覺得這有什么,偏思齊首次領銜的軍仗舞過后,他還要給葉大家配舞。 那是一支根據(jù)漢樂府改編的《陌上?!?。葉大家自然是扮演那千古美女羅敷了,思齊則扮演那“脫帽著帩頭”的少年。因阿愁覺得他那舞服像是儒裳,便把思齊給打扮成了一個讀書郎。 于是乎,上一場表演里還是眉眼鋒利的將軍的思齊,于這一支舞里,則成了個翩翩讀書郎……明明同一個人,因妝容的改變,竟令思齊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不一樣了。雖然這里面有思齊自己的理解感悟在其中,可不得不說,那其貌不揚的小梳頭娘的手藝,也確實有可以說道之處。 葉大家從來不吝于提攜后進,便大大地夸了阿愁兩句,甚至還特特讓阿愁也幫她做了一場舞的妝容以示鼓勵。 于葉大家來說,這只是個鼓勵,可于阿愁來說,卻是得了無數(shù)的實惠。從七月起,她便再不是跟其他梳頭娘子們一樣擠在那間密不透風的化妝間里給那些龍?zhí)讉冏鰥y容了,許多常駐小場的二三流名角們聽說她曾給葉大家做過妝容后,都過來點著她去服務。 不僅是她,余小仙等人也漸漸在教坊里混出了名頭。 雖然照著行會里的計劃,是要將她們五個放在戲樓里“實習”三個月的,可到了八月時,她們五個就因頻頻接著那些有些分量的名角兒們的“點單”,而再顧不上戲樓里那些龍?zhí)讉兞恕?/br> 見她們幾個等于是提前完成了任務,岳娘子便不再限制著她們每天都要再回戲樓里去工作了。又因她們各自也有了各自固定的客源,于是,九月里,在行會選人去京城參加今年的錦標賽事之前,行里提前三個月承認了五個小學徒的滿師資格,且還給各人都發(fā)了執(zhí)業(yè)的“照牌”。 于是乎,才十二歲半的阿愁,便這么著,成了廣陵城里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梳頭娘子。 拿著屬于自己的“照牌”,阿愁看看喜氣洋洋的岳菱兒和余小仙,高興之余,又難免有些暗黑地覺得,之所以提前讓她們滿師,大概也因為要送這二人進京去比賽的緣故。 ——是的,今年的梳頭行會錦標賽事,行會里決定從她們這五個小徒弟里抽兩個人去參賽。 且不說阿愁是這五人里年紀最小的,只依著她的身家背景,就肯定比不過岳菱兒和余小仙,所以,即便她也想去京城開開眼,卻是再沒那個可能的。 于羨慕嫉妒中,將余小仙和余娘子等人送上進京的客船后,阿愁便開始了自己的職業(yè)生涯。 雖然才剛滿師,阿愁就已經(jīng)有了三個固定的客戶。除了思齊一個男子外,另外兩個都是廣陵城里頗有些人氣的女優(yōu),一個是以月琴著稱的方三娘子,一個是以西域旋胡舞著稱的、有著一半胡娘血統(tǒng)的碧珠兒。 除此之外,阿愁還有個不定期的大主顧——葉大家。 不過,和思齊他們找阿愁做的都是舞臺妝容不同,葉大家找阿愁做的都只是些日間妝容。且,做完妝容后的葉大家也不是如阿愁所猜的那樣,是要出門或者會客。于是,幾乎所有人(包括阿愁自己)都認為,葉大家之所以請阿愁,只是在提攜后進罷了。 因阿愁那三個教坊里的??托枰龅亩疾皇侨諍y,葉大家也只是隔著十天半個月才會叫她一次,所以阿愁倒不用跟莫娘子一樣每天趕早。 且不說葉大家就是廣陵城里教坊中的“一姐”,就阿愁那三位常客,名氣雖比不上葉大家,至少也算得是二三線的明星了。而就跟后世的明星們一樣,每每有人請思齊他們?nèi)ナ裁淳茦遣杷磷醚莩?,不僅僅他們自個兒享受著那酒樓茶肆里專車接送的待遇,連替他們服務的阿愁,居然也跟著混了個可以報銷車費待遇。于是,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宗旨,阿愁便包下了樓下劉大的騾車。 這些,在知道教坊里諸人行事規(guī)矩的阿愁看來,并沒有什么,可在周家小樓乃至于九如巷鄰居們眼里,整日里車接車送,且還跟那些聞名廣陵城的“明星”們“稱兄道弟”的阿愁,便這么著一下子“高大上”了起來。 若換個真正的未滿十三歲的少女,不定真就得這么飄飄然起來了,可阿愁到底是兩世為人。且不說她原就是個成年人的殼,便是她那師傅莫娘子,也再不許她翹了尾巴的。所以,她這里越是混出點名頭,莫娘子就越是覺得她得給阿愁勒緊了籠頭,省得叫這孩子得意忘形之下長歪了…… 也虧得阿愁不是莫娘子的親生女兒,叫她在教訓阿愁時,多少還有些顧忌,不然只怕她就得是另一個秋陽奶奶了。 所謂“至親者至疏”,前世時,阿愁總不敢讓秋陽奶奶知道她的真實感受,所以每每只能選擇隱藏自己。這一世,她卻是再不想活成當年那模樣了。 于是,她找了個機會,跟莫娘子促膝長談了一回。 “……我知道,師父這是在擔心我會招人非議,擔心我會走上一條艱辛之路??蛇@世間又有哪一條路是容易走的呢?您擔心我年紀小,考慮問題不周全,其實我已經(jīng)很小心行事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膽氣很壯的人,在做任何事情之前,我都已經(jīng)是衡量了再衡量的,直到把所有危險都降到最低,我才會去做。師傅您信我,我一定能護好我自己的。而且,我不僅要護好我自己,我還要護好師父您,令師父您以后的生活都衣食無憂?!?/br> 阿愁看著莫娘子的眼神,全然不像個未滿十三歲的女孩。那眼神里透出的沉穩(wěn)和深思熟慮,不禁令莫娘子一陣動容。 直到這時莫娘子才發(fā)現(xiàn),許是因為阿愁生得比同齡人都要嬌小,便總叫她覺得阿愁是個孩子??伤齾s忘了,阿愁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她小小年紀就經(jīng)歷過太多的磨難,顯然她的心性比她想的要堅強得多。甚至她看待某些問題的看法,也比她這做師父的要深刻而透徹…… 也是直到阿愁說著她的膽小,莫娘子才驚覺到,其實她也遠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般堅強。當年她之所以選擇和離,與其說是她主動的選擇,倒不如說是她被逼到忍無可忍之地。甚至之所以立女戶,也是因為當時她已經(jīng)退無可退……如今想來,其實一切都不是因為她本身有多勇敢,一切都只是因為一個“不甘心”,以及一個不肯委屈自己的倔強罷了。 其實,當初阿愁給她講解她對妝容的某些想法時,莫娘子心里并非一無觸動的。只是,作為一個過來人,她更習慣于因循守舊,認為只有跟別人一樣才是最安全的生存之道——就如同她明明只是和離,卻總把自己打扮成寡婦一樣。因為她知道,她的背后沒有任何可依靠的人和東西,她只能如此小心翼翼地選擇泯滅于眾生…… 她一直覺得,自己這樣的選擇是對的,直到聽著阿愁的這一番話,莫娘子才驚覺到,其實她只是在逃避…… 看著蹲跪在面前的阿愁,莫娘子眼神一陣閃爍,然后默默嘆息著,將手放在阿愁的頭上。 這,算是師父默認妥協(xié)了嗎? 阿愁抬頭看著莫娘子,然后笑了。 她側過頭,將臉貼在莫娘子的膝蓋上,緩緩又道:“師父您放心,我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的從來就不多,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家,哪怕它是租來的;有自己喜歡做的事,哪怕發(fā)不了財;生意也不用太好,每天忙得過來就成;閑暇時,有友善的鄰居可以八卦,有要好的朋友可以說話,誰也不嫌誰沒出息,每天只這么平平淡淡的、踏踏實實地活著,這就很好了……” 前世時,這就是她的心愿,一個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的心愿。 秋陽頭一次意識到自己想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時,是秋陽奶奶在看到她的成績單后,對秦川說,“你不能總這么慣著她,得多給她一些壓力”的時候。那時候,她忽然就逆反地想著,她為什么要承受這些壓力?就為了成為秦川那樣的人?可她明明只是一只草雞,奶奶再怎么逼迫,她也成不了秦川那樣的鳳凰…… 她這么跟秦川說時,秦川笑話她這是“胸無大志”。為了這四個字,她曾跟秦川生過一陣子悶氣。難道想成為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便是沒有志氣?難道只有一心往上爬,才是“有志氣”的表示?!這世上是有秦川這樣的天之驕子,可又有幾個人能成為那樣的人?更多的人,這一輩子都只是一個普通的、平凡的、不起眼的小人物。與其不自量力地好高騖遠,不如腳踏實地,認認真真做個普通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成為自己的最好。這,難道就不是志氣?! 可惜的是,那時候的她太過于膽小,一直沒敢把藏在心里的這些反駁跟秦川和奶奶說過。 那時候,秦川給了她豪宅,給了她無數(shù)的奢侈品,可其實她的心一直都在虛虛地懸浮著,因為她知道,這不是憑她自己的能力得來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只要那給予她這一切的秦川輕輕一揮手,一切也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