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一進到家里,阿愁就感覺到家里的氣氛似有些不對,雖然莫娘子迎過來時的模樣依舊笑言款款,阿愁卻能敏感地感覺到,她師傅眼底隱著一抹愁意,且似乎還有幾分怒意。 和往常一樣,莫娘子自是不會把她的心事告訴阿愁的,略問了問阿愁聚會的事后,她便把阿愁打發(fā)回屋了。 如今季大匠除了冬哥外,還另收了三個弟子。照著當世的規(guī)矩,這些弟子未滿師前都是要在師傅家里吃住的。除此之外,因季大匠是制鏡坊的大師傅,他手底下那些還尚未成親的,也常常會找著理由跑來季家蹭吃蹭喝。季大匠不想莫娘子過于辛苦,便于坊間請了個老娘每天過來幫著莫娘子cao持家務。 見阿愁從正屋里出來,那許老娘便在廚房里沖著阿愁一陣擠眉呶嘴。阿愁避著莫娘子進到廚房里,許老娘便拉著阿愁避到灶后,把莫家人上門鬧事的事兒給學了一遍。 卻原來,阿愁和季大匠各自上工去之后,那莫家老爹便帶著兩個兒子過來了。莫娘子自是不好把他們攔在門外,便把人給讓進了屋里。 許老娘沒敢偷聽屋里說了些什么,只說莫家人走后,莫娘子把門關了,一個人在屋里悶坐了一上午,連午飯都沒吃。 晚間,季大匠回來后,莫娘子也不曾主動跟他提過這件事。 阿愁覺得,這事兒應該讓她養(yǎng)父知道,便背著莫娘子把莫家人過來的事又告訴了季大匠。 季大匠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對著阿愁安撫一笑,道:“行,我知道了,這事兒我來處理?!?/br> 阿愁趕緊攔下他,“你打算怎么處理?”又提醒著他道,“那家人都是蠻不講理的,我?guī)煾挡辉敢飧嬖V你,不是跟您見外,我覺得我?guī)煾凳桥滤麄儠脵C纏上來,讓她在您面前丟了臉面。” 季大匠又沉默了一會兒,嘆著氣道:“那終究是她的娘家人。便是他們可以做絕了,你師傅不能?!?/br> “可是……” 季大匠搖搖頭,伸手拍了拍阿愁的腦袋,笑道:“知道你是擔心你師傅會吃虧,不過你放心,以前只她一個,如今她可是有個我的,我會護著你和你師傅的。莫家……” 他頓了頓,笑著又道:“小郎以前說過一句話,‘能用錢解決的事兒都不是事兒’。他們如今也不過是想沾點好處罷了,若是一點兒錢就能讓他們待你師傅好,那也算是值得了?!?/br> 季大匠站在那里對著阿愁微笑的模樣,不禁令阿愁眼前一陣恍惚。忽然間,她覺得,于她的記憶里一向很是老實巴交的季大匠,許就跟那李穆一樣,其實并沒有看上去那么的……美好。 那季大匠怎么跟莫娘子說的,阿愁不知道,不過第二天季大匠沒去上工,而是特特買了不少名店出產的茶果點心,然后駕著家里新購置的騾車,帶著莫娘子回了趟娘家。 從此以后,莫家人便果然又當莫娘子是他們家的女兒了。 那莫家人許是聽過外面的風評,覺得這季大匠是個可以欺負的,便三天兩頭地來打秋風。一開始,季大匠回回都應了,直叫莫家人向街坊鄰居們夸耀自己得了個有錢的好女婿。阿愁見了,心里很是一陣不忿,甚至忍不住在給李穆寫的信里悄悄抱怨了一回。李穆的回信卻叫她稍安勿躁,等著看下面的好戲。 果然,等到三月份,永福坊的街坊們都知道莫家有個慷慨大方的女婿后,季大匠卻是忽然就對莫家人冷了臉。莫家人再來借錢,三回里都難得應上一回。不僅如此,他還特特派他手下一個口條子忒利索的小徒弟,帶著送莫老爹和莫老娘的禮去莫家,卻是站在門口處就是一陣嚷嚷,話里話外的意思,只說莫娘子心疼爹娘,原想在錢財上多孝敬一些爹娘的,偏她只是個出嫁女,給多了,倒像是在責怪兩個兄弟無能養(yǎng)不起爹娘了……這些話,直把那愛臉面的莫家大郎氣了個仰倒。 莫家三郎一向是個心思靈活的,知道沒辦法明著占便宜后,便又暗地里想坑一回季大匠。偏季大匠為人秉正,不好賭又不好玩,幾回都沒能勾搭得上。后來莫家三郎便謊稱他欠了賭債,哭到莫娘子這里來求助。那如今手底下管著一幫人的季大匠忽然就拿出一種上位者的威嚴,只說賭博犯法,為了能讓這小舅子改邪歸正,他是無論如何都得把莫三送到府衙去,讓官府管他一回,他才能徹底悔悟……于是,不用去官衙,莫三郎當場就悔悟了。 看著那暗藏著得意,悄悄和莫娘子眉來眼去的養(yǎng)父,阿愁再次感慨,果然這世上誰都不能小瞧了…… 同樣不能被小瞧的,還有阿愁她們這一批小梳頭娘子們。 正月過后,阿愁的名字便毫無疑問地掛上了那百名榜,成為她們這一批執(zhí)業(yè)尚且不足一年的小梳頭娘子中最先上榜的那人。 二月底時,余小仙和岳菱兒也同時上了榜。 三月底,甜姐兒和林巧兒也上了榜。 四月底,梁冰冰也跟了上來。 若說之前的廣陵行會里很是盛行論資排輩,在行里連敗了四年錦標后,論資排輩什么的,就不足以震懾人心了。于是乎,幾個小梳頭娘的崛起,便更加地引人注目了。加上這幾個小梳頭娘子們所結成的那個沒有名字的“聯(lián)盟”,叫宜嘉夫人聽說后都贊譽有加,于是,這種原本屬于自愿性質的交流,漸漸地就給擴大到了整個行里,交流學習的地點,也再不是茶樓酒肆或者阿愁的那個小木樓了,而是光明正大地定期在錦奩館進行。 五月初,宜嘉夫人提議,在廣陵城里舉辦一個小型的錦標賽事,以選拔九月進京參賽之能手。于是,阿愁、梁冰冰、林巧兒三人得到了那個進京參賽的名額。 要說為什么余小仙、甜姐兒和岳菱兒沒有參賽,卻是因為這三人中,除了甜姐兒略小一歲之外,另外兩個年后就都該十六歲了。于大唐,女孩兒十六歲之前還沒結親,那就該是“剩女”了。且,不管小輩們心里是怎么想的,家長們都認為,對于女孩來說,嫁人才是事業(yè)。所以,那三位都被各自家長給卡著,沒肯放她們出來。 至于跟甜姐兒同齡的梁冰冰,則一早就態(tài)度堅決地表示,比起侍候一家老小,她更寧愿侍候客人。因為家人不會給她出工錢,客人卻會…… 她這話,險些沒把她阿娘給氣死。 梁冰冰家里除了她之外,還有三個哥哥兩個jiejie,她是老幺。許是自小慣得她生成如今這脾氣,當梁娘子威脅著要跟她斷絕母女關系時,因登上百名榜而全無經濟壓力的梁冰冰立時就跑到周家小樓去,租下了阿愁當初所住的那間小屋。竟是趕在她阿娘要趕她出門之前,搶先做出個決絕的模樣。 這般硬脾氣的姑娘,一般人家可承受不起,媒人聽了后也是大搖其頭。等梁娘子回過神來,女兒那潑辣的名聲已然傳了出去。 而,氣歸氣,恨歸恨,女兒依舊還是女兒,最后梁娘子只好咬牙讓了步。雖然梁冰冰覺得她住在外頭更自由,可大唐還沒個未出嫁的女兒一個人獨住的道理,梁娘子可不想再被人戳脊梁骨了,便哭著求著把梁冰冰給拉回了家。至于婚事…… 梁娘子無奈地想著,許等梁冰冰從京城載譽歸來,有了那樣的名頭,大概也總會有那么一兩個不怕死的上門來求親吧……唉,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 行會賽事是在九月底。因要節(jié)省開支,每年廣陵行會都是按期過去的,再沒個提早的道理。今年行會卻是十分意外地收到了一個“贊助”。 那不問事的廣陵王不知怎么來了興致,只說她們梳頭娘子進京參賽是為廣陵城爭光,作為城主,他沒個不聞不問的道理,然后便提出,讓她們這些下九流的梳頭娘們住進京城他的王府里備案…… 有了這筆“贊助”,行會里的老人們立時決定提前半個月到京城去,以便于參賽的娘子們利用那半個月的時間,好好研究一下對手的情況。 而巧的是,宜嘉夫人也有事要進京城走一趟。 于是,都等不及過了中秋,阿愁等人就抱著各自的妝盒,隨著宜嘉夫人上了那足有三層樓高的大樓船,沿著大運河,浩浩蕩蕩殺向京城。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嗷嗷,終于要換地圖了,我的媽呀,為毛我一點碼字的激情都沒有,就想躺著什么都不干…… *·*·* 唉,那個啥,掙扎了一天,還是沒能碼成新章,明天又沒了,我真廢材了…… 表拋棄我,我在努力掙扎過這一段灰色時期,不耐煩的親們可以暫時放放。蝸牛雖慢但不會停,我慢慢碼,總有葡萄熟了的那一天…… 第一百一十六章·碼頭 京城,廣陵王府, 西三院。 李穆盯著那一人高的穿衣鏡看了半晌, 依舊還是不滿意地搖了搖頭, 伸手摘下腰間那枚翠綠玉環(huán)佩, 從香草舉著的托盤里重新挑了枚看上去樸素些的浮雕山水紋白玉牌。 同樣也托著個托盤的蘭兒不由就在托盤后面沖著香草做了個鬼臉。 偏這個鬼臉還叫李穆看到了。 于是他的眼微微一瞇,飛著半邊的眉輕哼了一聲,“嗯?” 活潑的蘭兒趕緊一吐舌,沖著李穆遞過去一個求饒的笑臉。 李穆斜了她一眼,又輕搖了搖頭, 倒也沒去計較她的冒犯。 換了玉佩,李穆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又瞅了瞅,感覺這回差不多了, 這才轉身出了門。 門外打簾子的小丫鬟聽到腳步響, 趕緊搶在李穆過來之前替他挑開了簾子。廊下的貍奴聽到動靜,也趕緊上前來, 向李穆匯報著車馬預備的情況。 李穆點點頭,吩咐著從里屋跟出來的香草道:“你是個仔細的,回頭跟強二一起, 把各處再仔細看一遍, 可別有什么疏漏的地方?!?/br> 香草斂袖應了一聲,將李穆恭送出了門。 等蘭兒收拾了李穆挑剩下的那些配飾, 從里間出來時,早不見了小郎和貍奴的背影。 她探頭往外看了看,回頭對香草笑道:“以前也沒見我們小郎在衣飾上這么用過心。” 香草一邊拿起榻上遭李穆嫌棄的那幾襲斗篷, 一邊道:“這不是要去迎接夫人嘛!”又停下手,盯著蘭兒翻了個白眼兒道:“才剛你竟沖著小郎做鬼臉了?!我看你快收斂著些吧,小郎隨和,不跟你計較,夫人也未必會跟你計較,可夫人身邊那幾位姑姑就不一樣了。要是被她們抓住你的不規(guī)矩,這人可就丟大了!” 蘭兒嘻嘻一笑,如猴兒一般纏在香草身上道:“聽聽你這口氣,我還當又是一個瓏珠jiejie了?!庇譀_著東院那邊呶了呶嘴,道:“我這不是看小郎在外頭不容易,想著讓他在家里松快松快嘛。原是故意的。” 香草哪有不知道她的,便斜眼嘲著她道:“你就把自個兒往高處架吧!明明自個兒放縱了規(guī)矩,倒說得好象是為了小郎一般,我信你才有鬼!” 又推著她道:“行了行了,這秋老虎的天兒,哪經得住你這般纏著人。趕緊的,我還要去找強叔呢,你也把給阿愁預備的地方再拾掇拾掇,可別哪里疏漏了?!?/br> 提到阿愁,蘭兒便又眨巴起了眼兒,笑道:“去年廣陵行會的人進京時,也曾給小郎遞過拜帖的,小郎連見都沒見她們。偏今年倒說什么她們是為了咱廣陵城爭光,竟把人全都留在我們府里了。你說,這該不是看在阿愁的面子上吧?” 香草伸手就在她腦門上彈了一指頭,低喝道:“又來了!這關我們小郎什么事,明明是大王的意思。”又喝道:“趕緊收拾屋子去。還有小郎給阿愁預備的那些東西,你再點點,別小郎給阿愁顯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缺這個缺那個……”話說到這里,她忽地一收口。 蘭兒頓時“哈”地笑了一聲,指住香草道:“你說什么?!” 香草作無辜狀,看著她道:“我說什么了?” “我聽到了,”蘭兒笑道,“你說小郎‘顯擺’……” 香草和蘭兒在屋里相互打趣時,廊下兩個掃地的小丫鬟也在悄聲議論著。 一個問:“那個阿愁,到底是什么人呀?不是說是一起上京的梳頭娘子嗎?怎么竟得小郎這般器重?連兩個jiejie也這樣?!?/br> 另一個消息靈通些的則小聲答道:“說是個天才呢。那花間集里許多獨有的東西都是她折騰出來。你猜她多大年紀?聽說跟我們一樣,才不過十三四歲而已?!?/br> 另一個頓時一陣恍然,“怪道沒跟其他人一樣住客院,這是怕那邊使壞,才特特把人弄進咱們院里守著吧……” *·*·* 且不說西三院里上上下下的悄聲議論,只說回李穆。 李穆帶著貍奴出了二門,見強二在那里清點著車馬,便對強二招呼了一聲,又略問了兩句話,見色色都準備妥當,他這才轉身上了馬車。 貍奴原想按著慣例跟進車里服侍他的,卻叫李穆將他趕到了車前。 一個人坐在馬車里,李穆?lián)沃掳拖肓艘粫焊锏母魃A備,覺得沒個紕漏了,那神思不由就往那個人的身上移了過去。 自他進京,如今已經整整過去二十二個月了。李穆不是沒有想過緊迫盯人,可一來時勢不允許;二來,當他收到阿愁的回信,于信里讀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內容后,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自認出阿愁后,李穆時時都想著要緊緊抓住這個人。可他越是用力,就越是感覺到阿愁內心里那無聲的抗拒。和前世不同,這一世的她,全然當他是個陌生人(當然,其實于阿愁來說,他也確實只是個陌生人),她對他,始終保持著一份警惕和隔閡。每每她遇到什么事,或者心里想著什么事,都需要他想著花招去了解、去套問,她卻是從來不可能主動跟他說的。 而分開的這些日子里,兩人頻繁的通信中,李穆卻敏感地感覺到,信里的阿愁待他明顯沒那么提防了,甚至有時候還會主動跟他提及她身邊的人和事,偶爾還會一陣小小地抱怨——這是兩人面對面相處時從來沒有過的事。 李穆覺得,這許是因為他那身份給她帶來的壓力。當著他的面時,她總是先看到他頭頂那“王府小郎”的名號,然后才是會看到李穆其人。如今不見面,就這么通著信,倒是讓她很快就忘記了他的身份,只是在跟一個名叫“李穆”的朋友在說話了。 明明兩個人分開二十二個月了,李穆卻覺得,他倆之間反而要比之前兩人天天黏在一起時更為親密。 分開時,他才十三歲,她十二。如今兩年過去,他已經十五了,阿愁也有十四了。以當世的標準來看,唔,可以談戀愛了…… *·*·* 李穆在馬車上謀算著某人的時候,被他謀算的某人正一臉無奈地被梁冰冰按在船艙里,給她當著練手藝的模特。 阿愁所做的妝容隨了她的性情,溫和而內斂,梁冰冰的妝容則也隨了她的性情,卻是怎么張揚怎么來。所以,就風格來說,阿愁其實不怎么愛給梁冰冰練手的。 可一同進京參賽的三個小梳頭娘子中,梁冰冰打小就跟林巧兒不對路,卻是除了阿愁,她就再沒個練手的對象了。 至于林巧兒。 這是林巧兒頭一次離家這么遠,林娘子不放心她,便把她托付給了行首岳娘子照看。而林巧兒一向很得人緣,因此這一路,她幾乎都是跟著岳娘子以及行會里那些年長的梳頭娘們。 其實,比起梁冰冰那夸張的妝容,阿愁倒更喜歡林巧兒的風格,精致而玲瓏,看著就透著一股江南的水靈氣。只是,林巧兒卻是再不可能找她來練手的——雖然這兩年她倆看似已經和好了,其實二人心里都清楚,她們是再不可能回到以前了,如今兩人也就只是普通朋友罷了。 “好了?!?/br> 梁冰冰收回妝筆,又后退一步,看著阿愁一陣喜笑顏開。 阿愁狐疑地看看她,總覺得她那笑容有點詭異,便打開她自己的妝盒,從里面拿出李穆送她的那面銀鏡來。 當初才剛得到這面銀鏡時,阿愁還記著莫娘子的話,擔心它過于顯眼而遭人惦記。可后來余小仙她們經常去她那里,這么一來二去的,就發(fā)現(xiàn)了這面鏡子。而對于這鏡子的來歷,其他人倒沒有像阿愁所擔憂的那樣有什么不好的想法。眾人一致認為,作為花間集的頂梁柱,那二十七郎送她這么一面頂值錢的銀鏡,其實不算出格。 想也是,以如今花間集如日中天的名聲,作為花間集秘密武器的阿愁,還真?zhèn)€兒值那面銀鏡的價的。 既然秘密已經不再是秘密,阿愁也就不藏著掖著了。且那送鏡之人本身就在京城,她也不怕這鏡子到京城會打了眼,所以也就給帶了來。 等她舉起那鏡子照了一照后,卻是立時就倒抽著氣,抬眼瞪向梁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