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與子偕行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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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與子偕行 (五) 月亮從山頂上升起來了,又大又圓,近得仿佛伸手可及。 以前在北平城中,李若水從來沒見到過如此明亮的滿月。比東郊民巷的路燈還亮,可以清楚地照見軍用地圖上的每一個字。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巴不得山頂上的月亮盡快被烏云遮起來,盡快收起那水一樣冷光。 “轟隆隆!”“轟隆??!”“轟隆隆!”山那邊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陣悶雷,火光夾著濃煙扶搖而起。那是日本造的七五炮在肆虐,裝備精良的鬼子們,這些天來將炮彈像不要錢一樣到處傾瀉。而擋住鬼子去路的中國軍人,所能憑借的卻只有步槍、大刀和血rou之軀。 “你趕緊再找一條路!東邊鄭家店那邊,肯定走不了。我剛才在山頭上豎起耳朵聽了一下,數(shù)那邊的槍炮聲最為密集!”臨時承擔(dān)偵查任務(wù)的馮大器跑了過來,壓低了聲音商量。 連續(xù)多日的倉惶撤退,令他這個翩翩公子哥也徹底失去了平素的倜儻模樣。身上的軍裝被樹枝掛得破破爛爛,腳上的皮鞋也露出了指頭。唯獨(dú)保持干凈的,只有腰間的牛皮槍套,在月光下,隱隱泛出一團(tuán)淺淺的紅,仿佛正在努力捍衛(wèi)著他做為一名軍官的尊嚴(yán)。 “據(jù)被咱們連收容回來的弟兄反應(yīng),許家臥鋪,四道溝那邊,下午時就出現(xiàn)了敵軍!”李若水迅速從地圖上抬起頭,用同樣低的聲音說道?!笆O碌模蹅円醋吒吡患?,然后繞路牛家寨,老虎嶺,鉆一路山溝,至少半個月后才能趕到邯鄲。要么就冒險沿著腳下這條路繼續(xù)往前走……” “這么熱的天兒,半個月后,隊(duì)伍里的傷員即便不被活活拖死,也得死于化膿感染!”馮大器一把奪下地圖,目光在上面迅速掃動?!叭绻吣_下這條路,萬一小鬼子追過來……” “呯!”一聲近在咫尺的槍響,將他的話憋回了喉嚨當(dāng)中。 “誰,誰在胡亂打槍?招來了小鬼子誰負(fù)責(zé)?”李若水大驚,顧不上再跟馮大器討論選擇哪一條路撤離,邁動大步?jīng)_向槍響處,一邊跑,一邊大聲呵斥。 “是,是許軍需?!贝蠡锱R時藏身的樹林中,響起一片壓抑的嗚咽聲。幾個在路上收容的新兵蛋子站起來,抽泣著向他匯報,“許軍需,許軍需剛才說讓我們?nèi)ソo他找點(diǎn)兒水,結(jié)果我們剛一轉(zhuǎn)身,嗚嗚,嗚嗚,嗚嗚……” “你們就不會多長個心眼兒?”李若水怒吼著分開人群,蹲下去,嘗試送許軍需最后一程。入眼的,卻是一顆早已破碎的頭顱。許軍需,這個今天早晨時還跟著他一道鼓舞士氣,宣布到了邯鄲后請所有人一起去做嫖客的家伙,居然趁著抬擔(dān)架的幾個弟兄不注意,用手槍給他自己來了個痛快。 “嗚嗚,嗚嗚,嗚嗚……”四下里,哭聲大作,伴著夜幕中連綿不斷的槍炮,分外凄涼。 孤軍、險地、無糧無藥,身后有小鬼子緊追不舍,前路上,誰也不知道還藏著什么陷阱!連日來,所有恐懼、懷疑和沮喪,都被劉軍需的死,一并勾了起來。傷號、新兵、還有一部分早已六神無主的老兵們,蹲在一起,抱頭痛哭。 “大伙兒,大伙兒別,別哭。小心引來鬼子!小心引來鬼子就麻煩了!”李若水急得直跺腳,卻束手無策。無論在二十九路軍的軍士訓(xùn)練團(tuán),還是在二十七整理師參謀部,他都沒有學(xué)到,該如何應(yīng)付眼前這種尷尬且危險的局面。 士氣崩潰,如假包換的士氣崩潰!傷口多處潰爛的許軍需不想拖累大伙,吞槍自盡。結(jié)果,那一顆子彈不僅僅打碎了他自己的腦袋,也把大家伙心中最后的求生希望,打了個灰飛煙滅。 “呯!”又是一聲槍響,同樣近在咫尺。 鄭若水迅速扭頭,看見同樣是傷口化膿的原三排長朱大彪,被兩名弟兄緊緊按住了胳膊。平素愛不釋手的盒子炮,被摔到石頭上,槍柄斷成了兩截。 “讓我去死,讓我去死。我不拖累你們,不拖累你們!”朱大彪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哭喊。煙熏火燎的臉上,淌滿了紅色的淚水?!皼]有藥,沒有藥,即便活下去我也是個廢物。求求你們,求求你們給我一個痛快!” “趙哥,趙哥,要死大伙死一塊兒。要死大伙死一塊兒!”另外幾名三排弟兄撲上去,抱著朱大彪哭成了一團(tuán)?!胺凑啪褪O略蹅儙讉€了,大伙,大伙一起下去,好歹有個伴兒!” 從固安一路敗到了琉璃河,從琉璃河又一路敗到了保定,現(xiàn)在,連保定也丟了,大伙說是去邯鄲與主力匯合,卻不知道眼下邯鄲到底落在誰人之手? 如果這一路慘敗,是弟兄們不肯拼命也罷,自己熬的藥,含著淚也得把它喝完!問題是,二十六路一直在跟小鬼子拼命啊。第三十師由師打成了旅,又由旅又打成了團(tuán)。這一個多月來,大家伙可謂前仆后繼。然而,本該擋在正面的二十九路軍呢?本該從右路發(fā)起攻擊的五十二軍呢?還有晉軍,東北軍,中央軍湯恩伯部呢?他們,他們都去了哪?老天爺,你為什么不讓好人落個好下場?! “嗚嗚,嗚嗚,嗚嗚……”不遠(yuǎn)處的二排位置,也響起了壓抑的哭聲。比起只剩下了七個人的三排,他們的情況更加凄涼。三排好歹還剩下了朱大彪這個半死不活的排長,而他們,現(xiàn)在的排長兩周之前還是司號手,另外所有戰(zhàn)士,一個月前還都是土里刨食兒的農(nóng)夫。 “放開他,讓他死,讓他去死!”有個粗魯?shù)穆曇?,忽然闖了進(jìn)來,在一片哭泣聲中,顯得格外刺耳?!白屗ニ?,早死早托生。王八蛋,孬種!想死自己找個沒人地方,尿一泡把自己淹死,別在這里禍害人!” “你?老劉,你這是干什么?”李若水愕然轉(zhuǎn)身,這回,他看見的是新任一排長劉疤瘌那猙獰的面孔。 “干什么?當(dāng)然是過來送這群孬種上路!你瞧瞧,你瞧瞧這群孬種熊樣!還沒等小鬼子追上來呢,自己硬把自己給嚇?biāo)懒?!我呸!”劉疤瘌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繼續(xù)大罵不止,“有種朝著自己腦袋上開槍,卻沒種打小鬼子! 這幫沒卵子的家伙,活著也是浪費(fèi)糧食!放開他們,別給他們槍,給他們刀子。既然準(zhǔn)備死了,就別浪費(fèi)子彈,子彈是留著打小鬼子的,這幫孬種不配!” 說著話,他快步上前,一腳一個,將抱著三排長朱大彪痛哭的弟兄們,踢了個人仰馬翻。 哭泣聲嘎然而止,不但三排的弟兄被罵愣了,二排,一排,還有被幾天來被大伙沿途收容的其他散兵游勇們,也都個個面紅耳赤。 而一排長劉疤瘌,居然還嫌不夠過癮。又朝著默默流淚的三排長朱大彪臉上啐了幾口,繼續(xù)厲聲咆哮,“孬種,你死啊,你倒是死??!跟個娘們似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你死給誰看???你死了,小鬼子就怕了!我呸!老子沒你這種弟兄,老子嫌乎丟人!老子要是你,即便還剩下最后一口氣,也抱著手榴彈滾到鬼子堆里頭去死。好歹臨死之前又拉上了幾個墊背的,不是在這里禍害自己人!” 三排長朱大彪沒勇氣跟他對視,慚愧地將頭轉(zhuǎn)到了一旁。其他弟兄們也被罵得抬不起頭來,紅著臉,側(cè)過身,偷偷抹掉眼睛里的淚水。 對于這個時代,他們這些大頭兵來說,死,其實(shí)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而活下去,繼續(xù)擋住小鬼子的去路,才真正的艱難。 “咱們得想辦法振作士氣,一排長劉寶東的辦法,只能解一時之急?!瘪T大器像幽靈般靠到了李若水身邊,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啊,對,是,是這樣!”正沉浸在慚愧和內(nèi)疚中的李若水,迅速抬起頭,汗水瞬間淌了滿臉。 劉疤瘌剛才做的事情,原本是該他這個連長來做。然而,缺乏經(jīng)驗(yàn)的他,剛才居然被突發(fā)的士氣崩潰情況,弄了個束手無策。若是此刻恰好有一支鬼子追了上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 “我剛才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虧了劉寶東!”馮大器這回難得沒有打擊他,而是輕手輕腳將他拉離了人群,強(qiáng)笑著補(bǔ)充,“但他的辦法,救得了一時,就不了一世。” “如果想振作士氣,就只能靠打仗!只要能打贏一仗,無論打死幾個鬼子,至少能讓咱們再多堅持十天?!崩钊羲ба?,低聲回應(yīng)。好歹在師部做了幾天參謀,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跑。當(dāng)頭腦恢復(fù)了冷靜之后,他迅速就找到了應(yīng)對之策。 “有幾分把握?” 馮大器的眉毛迅速往上一挑,低聲追問。 “兩分,或者是一分。鬼子的兵力和很分散,這幾天跟咱們交手的,每次都不到一個小隊(duì)。如果能出其不意將其擊潰,非但士氣可以恢復(fù)一部分,接下來幾天,咱們也會走得相對輕松,??扇羰亲穪淼墓碜映^一個小隊(duì),或者來一個中隊(duì)。咱們就要似無葬身之地!”李若水一邊環(huán)顧周圍幽幽的群山,一邊低聲沉吟。 “寧可死無葬身之地!反正照這樣下去,即便不死在戰(zhàn)場上,大伙也活著到不了邯鄲!”馮大器毅然揮手,年青的臉上看不到半點(diǎn)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