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這道奇怪的圣旨讓大臣們摸不著頭腦:“總督軍務(wù)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是誰?怎么誰也沒聽說過?經(jīng)過傳旨太監(jiān)的解釋,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威武大將軍是當今圣上給自己封的頭銜。朱壽,就是朱厚照給自己起的新名。 四天之后,又一道諭旨送到了兵部。敕諭說:“總督軍務(wù)威武大將軍朱壽,親統(tǒng)六師,為掃腥膻,安民保眾,神功圣武,宜加顯爵。今特加威武大將軍公爵俸祿。仍諭吏戶二部知之?!?/br> 這道圣旨更是讓全北京城經(jīng)綸滿腹的大臣頭疼不已。在這道諭旨里,皇上給自己加大將軍總兵官銜不算,又加封自己為公爵——鎮(zhèn)國公,而且還要吏、戶二部給自己發(fā)俸祿。俸祿定為歲支米五千石,在后軍都督府帶俸。 這兩篇文字把大明王朝的官僚體系推進了一個不尷不尬的死角。不倫不類的圣旨仍然是圣旨。臣民弄不清他們這位皇上是神經(jīng)有問題還是存心拿天下人開心。不論是哪種情況,結(jié)論都不容樂觀。因為這個嘲弄禮制的人正是禮制社會的主人,這個蔑視綱常的人卻是遵守綱常的天下人無條件服從的對象——君為臣綱。因為天經(jīng)地義的規(guī)矩,他們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屬于這個以破壞規(guī)矩為樂的人所有。大明王朝一瞬間有點迷茫了。 十三 逃到宣府的朱厚照感覺真是太好了。在這座塞外孤城,他總算擺脫了那些討厭的文官?!版?zhèn)國府”里,他終于逃脫了那些規(guī)矩和排場。他告訴手下人,見他的時候不用參拜,他到哪兒去也不用前呼后擁,自己帶上一兩個隨從隨隨便便就去了。他經(jīng)常帶著一兩個人在這個小城的大街小巷或者荒郊野外隨意走走。他喜歡北方質(zhì)樸粗放的原野,喜歡這里格外開朗雄渾的天空,喜歡這里清冽的空氣。 特別是剛剛給朝中大臣發(fā)去的兩封詔書,讓他想起來就想笑。他完全能想象得到大臣們閱讀時臉上的迷茫表情。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雖然登基十幾年了,但是他對文臣們的心理,一直也沒有從上學(xué)時候形成的頑童對付老師的角色心態(tài)中轉(zhuǎn)變過來。對這些迂腐可笑處處與他作對的書呆子,他既好氣又好笑,既討厭又無奈。時不時地和他們開開玩笑,耍弄耍弄他們,是他生活中的重要樂趣之一。 當然,開完了玩笑,他馬上便投入到軍事準備當中。他一刻也沒有忘記他到宣府來的主要目的。剛到宣府不久,他就帶領(lǐng)隨從,巡視了千里邊關(guān)。舊歷的九月相當于公歷十月,這時長城以北已經(jīng)十分寒冷了。就是在這樣的氣候里,朱厚照一直是乘馬暴露在風(fēng)霜里,腰系弓矢,頂風(fēng)冒雪,風(fēng)餐露宿。雖然官員們給他準備了舒適的車輦,但是他只命隨行,從不乘坐。從出北京城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是這樣。不少隨行人員都因長途困頓而病倒掉隊,他卻始終精神抖擻,不以為苦。終于,正德十二年(1517年)十月,兩個月之后,朱厚照如愿以償,等到了蒙古人。 當蒙古騎兵的面孔在晨霧中漸漸顯現(xiàn)的時候,朱厚照身體里掠過一陣戰(zhàn)栗。他催動坐騎,跑在隊伍的最前列,似乎是為了盡可能看清蒙古人長得什么樣。身后的隊伍立刻潮水一樣隨著他向前涌動了一輪。雖然大臣和百姓對這個好動的皇帝不以為然,但是邊疆的軍人欣賞這個直爽果斷、有著軍人氣質(zhì)的君主。由于近一段時間的風(fēng)霜磨礪,朱厚照明顯黑了、瘦了,但雙目顯得炯炯有神。他一甩鞭子,馬撒開腿小跑著。立刻,明軍龐大的隊伍啟動了,裸露在寒冬里的大地表層在馬蹄聲中繃緊了,士兵們漸漸越過皇帝,迎向蒙古人。 這次,是蒙古人又一次試圖南下,進行搶掠。據(jù)李洵《正德皇帝大傳》記載,朱厚照親自帶兵攔擊,先后在山西應(yīng)州附近的繡女村、五里寨、澗子村迎戰(zhàn)三次,其中以澗子村一戰(zhàn)最為激烈。這一戰(zhàn),蒙古兵為五萬,明軍為六萬,從上午辰時一直戰(zhàn)到下午酉時,歷十二小時,交百余合。十多萬人在北方荒野里角斗廝殺。朱厚照被一種極度的興奮攫住了,反而感到格外鎮(zhèn)定。他有條不紊地向身邊的太監(jiān)下達著一個又一個命令,不斷騎馬在各個側(cè)翼巡視。他到達哪里,哪里的士兵就越發(fā)英勇,和皇帝并肩作戰(zhàn)對士氣的鼓舞是巨大的。蒙古騎兵的臉上顯出驚惶的神色,他們頭一回遇到如此頑強的明軍。一整天的戰(zhàn)斗未分勝負。戰(zhàn)后,蒙古軍全部撤退,明軍也疲憊不堪,而且氣候突變,第二天起了沙暴,追擊未果,聽任蒙古軍逸去。從整個兵力部署、作戰(zhàn)次序來看,朱厚照的指揮是稱職的。這次戰(zhàn)役是十六世紀前后明蒙之間一次較大的戰(zhàn)役。五萬蒙古大軍沒能突破明軍的防衛(wèi),南下的企圖破滅,而明軍達到了阻止和打擊蒙古騎兵的戰(zhàn)略任務(wù)。在此之后,終正德一朝,蒙古人未再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入侵,應(yīng)該說,這次戰(zhàn)役達到了朱厚照預(yù)期的目的。這次軍事行動,反映出朱厚照并非一無所能,只會放蕩享樂。他在戰(zhàn)爭中身先士卒,還親手格殺了一名蒙古騎兵。除了朱元璋和朱棣外,明代皇帝還沒有誰敢于這樣深入戰(zhàn)爭第一線。 十四 朱厚照對這次勝利非常重視。對于文治,他不感興趣,對自己也不抱希望。至于武功,他自認為還是可以和列祖列宗,甚至歷史上的所有皇帝比一比的。他希望歷史能因為這一戰(zhàn)刻下他的名字。 正德十三年(1518年),新年剛過,朱厚照回京,一路上躊躇滿志。這場戰(zhàn)爭一定能讓那些瞧不起他的文臣大跌眼鏡,也一定大大出乎普通百姓的意料。他認為,這次勝利應(yīng)該能夠洗刷掉他身上一半“荒唐無道”的罪名,向全國人民證明他有能力為人民帶來福祉。在回朝的路上,他發(fā)布指示,要所有朝臣都穿上“曳撒大帽鸞帶服飾”。為此,他命令禮部頭一天發(fā)給每位迎駕官員大紅苧絲、羅紗各一匹,按品級發(fā)給彩繡,一品為斗牛,二品為飛魚,三品為蟒,四品為麒麟,五、六、七品為虎彪,翰林科道不限品級,以便官員裁制。這種服裝長可拖地,頭上是寬檐彩帽,還要扎上長長的鸞帶,穿上之后,整個迎駕隊伍五顏六色,顯得熱鬧非凡。 正月初六黃昏,皇帝大駕到達北京。皇帝身穿鎧甲,頭戴銀盔,腰佩寶劍,騎乘在一匹棗紅大馬上,威風(fēng)凜凜,神采飛揚。群臣匍匐道左,高呼萬歲。大學(xué)士楊廷和代表大臣進酒一杯,表示祝賀。皇帝一飲而盡,對楊廷和高聲說道:“朕在榆河曾親斬虜首一級!”楊廷和趕緊叩頭,贊揚道:“皇上圣武無比,臣民備感欣幸!”朱厚照聞言大笑,催馬穿過人群,回到內(nèi)宮。 每個人都看得出,皇帝心情十分好。一直懶于出席各種祭祀儀式的他還沒有充分休息,就精神抖擻地出席并主持了南郊祭天大典。在典禮上,他顯示出前所未有的耐心,畢恭畢敬,行禮如儀。也許這是頭一次,在這個面對上天的場合,他感覺自己對得住皇帝的身份。緊接著,皇帝在奉天門下舉辦了一場“展覽會”,陳列了他在戰(zhàn)場上繳獲的蒙軍兵器、盔甲及大車等物,命群臣參觀。 皇帝簡直是在炫耀了,就像小學(xué)生到處顯擺自己好不容易得到“優(yōu)”的作業(yè)本。表面上放浪形骸、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他,實際上對自己的聲名還是非常在乎的。然而,滿朝文臣表面上稱賀不絕,內(nèi)心里卻不以為意。京中普遍流傳著一種論調(diào),說皇帝此次取勝,完全是因為運氣好,連日的大風(fēng)沙讓蒙古兵睜不開眼睛,所以才無奈退去。還說,皇帝在這次征戰(zhàn)中單身沖入敵陣,差一點兒做了蒙古兵的俘虜,只是身邊的衛(wèi)士冒死相救,才逃了回來。如果不是運氣這樣好,大明朝已經(jīng)又重演了一次“土木之變”,國家早就陷入一場巨大的危機。正像對皇帝的昏聵深信不疑一樣,文臣對蒙古騎兵的強悍也抱著根深蒂固的迷信。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朱厚照有本事打敗成祖皇帝都無法打敗的蒙古人。在他們看來,這場僥幸勝利的戰(zhàn)爭是完全不應(yīng)該也完全沒有必要打的,除了勞民傷財之外,沒有任何益處。 更為離奇的說法是,這場大戰(zhàn),蒙古軍才死了十六人!所以這場戰(zhàn)爭很難說是一場勝利,事實上更接近一次失敗。事實上,后來明朝正史的敘述居然也采信了這種傳聞。據(jù)后來明朝官方記載說,這次應(yīng)州之役,蒙古兵僅死十六人,而明軍死傷巨大,并且說戰(zhàn)斗中“乘輿幾陷”。從常識判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應(yīng)州之戰(zhàn)的幾次戰(zhàn)役前后進行了五天,雙方投入兵力約十一萬,其中繡女村與澗子村之役都相當激烈,形成多次反復(fù),包圍與反包圍貫穿始終,陣線并不很清楚,這都是正史所承認的。而在這樣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役中,蒙古方竟然只死十六人,明軍的死傷數(shù)字卻是蒙古人的幾十甚至上百倍,那又如何解釋蒙古人不是乘勝追擊而是迅速撤退呢? 朱厚照完全不知道官員中流傳的這些說法,更預(yù)料不到他的戰(zhàn)績會這樣載入歷史。為了酬謝百官的稱賀,他在奉天殿大宴群臣,遍賜群臣銀牌:一品官銀牌重二十兩,二、三品者十兩,上面都刻有“慶功”二字;四、五品官及都給事中五兩,左右給事中四兩,給事中三兩,上面都刻有“賞功”二字。這是正德朝臣頭一次得到皇帝賜物封賞,大部分人當然都欣然接受,然而,卻有一些耿介之士,不給皇帝面子。兵科都給事中汪玄錫、貴州道御史李閏等共同上書,不肯受賜,他們說,前日皇帝親征之役,蒙古騎兵殺擄人民眾多,我軍也損兵折將,得失相較,實在稱不上什么大不了的勝利。希望以后皇帝不要再這樣草率親征,而是要“充擴天理,遏絕人欲,深居九重,恭默思道”。朱厚照像往常一樣,把這樣的奏折留中不發(fā),然而大為掃興。與此同時,那些負責探聽市井輿論的太監(jiān)也不斷向他匯報,說百姓們都相信官員的說法,認為皇帝此次其實是打了個大敗仗,只不過留了條命回來而已。 朱厚照默然無語。他發(fā)布命令,因為連日勞累,休息十日,誰也不見。十天之后,朝中傳出消息,說皇帝打算再次出京,這次的目的地是南方。這次巡游的計劃十分龐大,據(jù)說皇帝打算遍游江南,在外面待個年把再回京。 十五 這次文官們表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堅定和團結(jié)。上次一不小心,讓皇帝跑到宣府,他們已經(jīng)后悔不已。這次他們決定不惜任何代價,把皇帝留在自己身邊。三月十三,在朝的科道官員為了諫止南巡,全體“伏闕請命”,跪在宮中進行示威請愿。他們對這個坐不住的皇帝大加威脅恫嚇,他們說,人心的善念其體甚微,外界利欲的侵襲,不勝其多。所以靜常吉而動常兇?;实鄄粩喑鲅苍谕猓煌雒降弥雄?,有可能變生不測。而且江南乃財賦重地,近來災(zāi)情不斷,南巡將加重百姓的負擔,有可能激起民亂。再者,皇帝南巡,北京空虛,蒙古人極有可能乘機南下,如果蒙古騎兵占據(jù)北京,則皇帝有家難回。 這次請愿從早晨持續(xù)到下午,朱厚照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場面,官員們不走,宮里沒法關(guān)門,他派太監(jiān)宣諭,說可以考慮他們的意見。諫官們見皇帝有了反應(yīng),也見好就收,退出宮去了。 朱厚照表示同意考慮之后,卻沒了下文。百官于是紛紛上書諫阻,分別有兵部郎中孫鳳等十六人,吏部郎中張衍端等十四人,禮部郎中姜龍等十六人,刑部郎中陸俸等五十五人。規(guī)模之大,為朱厚照當皇帝以來第一次。奏折語言之激烈,也前所未有。據(jù)《明史·列傳第七十七》記載,他們說什么朱厚照領(lǐng)兵與蒙古人作戰(zhàn),“首開邊事,以兵為戲,竭四海之財,傷百姓之心”,什么“祖宗綱紀法度,一壞于逆瑾(指太監(jiān)劉瑾),再壞于佞悻,又再壞于邊帥之手。蓋蕩然無存矣”,什么“陛下已成騎虎之勢,不亂不止”,什么“將自取覆亡為天下笑”。 朱厚照的忍耐終于到了極限。他從繼位開始,對言官科道基本上持聽之任之的政策,因為他知道自己和他們辯論只能失敗,所以只好把他們當作落到老虎身上的蒼蠅,輕輕拂去就算了??墒乾F(xiàn)在他們發(fā)展到近乎謾罵的程度,借這個機會,對他當政以來的所作所為進行全面批判,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他辛辛苦苦征戰(zhàn)蒙古取得了自己頗為自豪的戰(zhàn)功,卻被這些官員公開評價為“首開邊事,以兵為戲,竭四海之財,傷百姓之心”。壓了許久的怒火終于發(fā)作了,這位容易沖動的皇帝的雷霆之怒被證明是一場災(zāi)難。他迅速發(fā)出命令,把言辭最激烈的黃鞏、陸震等六人執(zhí)送到刑部,嚴刑掠打;其余一百零七名上書反對的官員在午門前罰跪五天,每天由早晨五點一直跪到傍晚七點。于是,在大明朝政治中樞部位的這片廣場上,每天從黎明開始,就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蓬頭垢面的孔孟之徒,他們在日曬風(fēng)吹中屈身俯首,一整天滴水不進,不斷有人昏倒。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對皇帝發(fā)自心中天理的誠摯的愛。兩天后,三十三名為這些官員鳴冤叫屈的大臣同樣被投入監(jiān)牢。五天之后,罰跪期滿,朱厚照依然怒氣不消。于是,就在午門之外,這些平日文質(zhì)彬彬、風(fēng)度翩翩的官員被扒下褲子,每人痛責五十棍。太監(jiān)們知道皇帝的心思,所以下手格外重。幾棍下去,便血rou橫飛,哭喊之聲,響徹紫禁城。當天,主事劉校和照磨劉旺就斃于杖下,后來又有十一人因杖傷不治而死,有更多的人因此而終身殘疾。 這是明朝開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文官集體被懲事件。 發(fā)了一通火之后,打死了一批人,朱厚照也無可奈何了。他也有點后悔自己的火發(fā)得大了點。平生第一次,他主動讓步,取消了南巡計劃。文官集團終于獲得了一次難得的勝利。不過,他們似乎很難高興得起來,因為他們忙于同僚的喪事以及自己的療傷。這一勝利真的是來之不易。 十六 可是,大臣們十三條性命換來的勝利不過是暫時的。原定春天舉行的南巡在那年秋天終于成行。和平時一樣,朱厚照依然保持自己的作風(fēng)。他放棄自己專用的鹵簿,卻常常和親信太監(jiān)擠在一個大車上。他不穿皇帝服裝,和身邊人上下不分,以致巡撫設(shè)宴時,他的席上竟然沒有筷子。巡撫官員驚恐不已,他卻一笑置之,還當成笑話講給別人聽。后來,這些在野史小說里都成了他的可笑之處。 然而,南巡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快樂。從歷史的記載來看,朱厚照此行的心緒十分混亂。他幾乎放棄理智,一任種種昏天黑地的追歡逐樂來麻醉自己。他在路上幾乎每天都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他在保定和大臣抓鬮比酒,自己輸了卻不認賬。他在揚州城到處追逐處女和寡婦,在清江浦把自己釣的魚賣給臣下,要價奇高,弄得有的大臣幾乎破產(chǎn)。他是為了江南青山碧水而來,美麗的風(fēng)景卻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有效地安慰他的心靈;相反,他卻覺得一切都更加了無興味。只有胡鬧才能暫時讓他開一下心。他最怕的就是醉后的那一刻清醒。在這個時候,他心里苦惱得一刻也不能承受,他分不清這些苦惱是從何而來,他也不想分清,他只好再找來美酒,把自己弄醉。 在回京的路上,心不在焉的皇帝在湖上落水,等人們七手八腳把他救上來,他已經(jīng)在十月的冷水中泡了很久。這一路肆意糟蹋,他的身體已處于嚴重的亞健康狀態(tài)。經(jīng)此一激,遂成重病。據(jù)史學(xué)家推測,他死于因肺炎引發(fā)的心肺功能衰竭,終年三十歲。 十七 朱厚照被文臣謚為“承天達道英肅睿哲昭德顯功弘文思孝毅皇帝”,意即發(fā)揚天道,英武睿智,道德功業(yè)都很顯赫,文治也很有成績,并且十分孝順。這可不是諷刺,而是依照祖制慣例,本著為尊者諱的精神制定的。生前對他那么痛恨的文臣還是很有修養(yǎng)地既往不咎,用這些千篇一律的有固定格式的詞匯把他打扮得盡量體體面面送入太廟供后世萬民參拜。他們做這一套得心應(yīng)手。 第六章 崇禎后人:權(quán)末代的悲慘命運 末代帝王的悲慘命運 一 大明弘治五年(1492年)年底,山西巡撫楊澄籌向皇帝匯報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居住在山西的慶成王朱鐘鎰又一次刷新了朱元璋家族的生育紀錄,截至這一年的八月,他已生育子女共九十四人。 朱祐樘覽奏后,只能苦笑著搖搖頭。他有點好奇,這些王爺能記清自己的兒女嗎? 這確實也是明代中葉以來許多王府遇到的難題。慶成王的兒子們也大多繼承了父親出眾的生育能力,比如他的長子的兒女總量后來也達到了七十人。慶成王在兒女數(shù)創(chuàng)紀錄的同時,孫子輩的人數(shù)已經(jīng)達到了一百三十六人,曾孫輩更多達五百一十人。就是說,他的直系后代這一年已達七百六十七人,再加上眾多的妻妾女眷,整個慶成王府中,“正牌主子”就一千多人。慶成王肯定無法認全記清所有家庭成員。除非給兒孫妻妾們編號統(tǒng)計,否則很難想象他如何管理這個龐大的王府。 朱鐘鎰并非明代的“生育冠軍”,這一稱號不久之后就被他的一位后代,也就是另一位慶成王所奪取。這位慶成王,光兒子就多達一百余個,以致出現(xiàn)了這樣尷尬的場面:每次節(jié)慶家庭聚餐,同胞兄弟們見面,都要先由人介紹一番,否則彼此都不認識。這就是史書上所謂的“每會,紫玉盈坐,至不能相識”。到了正德初年,慶成王府終于弄不清自己家的人口數(shù)了。正德三年(1508年)二月,慶成王焦慮地向皇帝上奏:“本府宗支數(shù)多,各將軍所生子女或冒報歲數(shù),無憑查考,乞令各將軍府查報?!本褪钦f,如果皇帝不命令各將軍府自己清查人口上報匯總,他已經(jīng)無法弄清他這個大家庭有多少人了。 慶成王一府的人口增長,僅僅是明代皇族人口爆炸的一個縮影。朱元璋建國之初,分封子孫于各地,“初封親郡王、將軍才四十九位”。這些王爺好比種子,一二百年過去后,在各地繁衍出的數(shù)量都十分驚人:山西一省,洪武年間只有一位晉王,到了嘉靖年間,有封爵的皇室后代已經(jīng)增長到一千八百五十一位。洪武年間,河南本來也只有一位周王,到了萬歷年間,已經(jīng)有了五千多個皇族后代……據(jù)明末徐光啟粗略推算,明宗室人數(shù)每三十年左右即增加一倍。而當代人口史學(xué)者推算的結(jié)果是,明代皇族人口增長率是全國平均人口增長率的十倍。查明代皇家檔案也就是玉牒上正式收錄的人數(shù),洪武年間是五十八人,到永樂年間,增至一百二十七人,到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增至一萬九千六百一十一人,而萬歷三十二年(1603年)增至八萬多人。(陳梧桐《洪武皇帝大傳》)這僅僅是玉牒上列名的高級皇族數(shù)目,不包括數(shù)量更多的底層皇族。據(jù)安介生等人口史專家推算,到明朝末年,朱元璋的子孫已經(jīng)繁衍到近一百萬人之多。 與此相對照的,雖然“愛新覺羅”氏不是從努爾哈赤算起,而是從其父塔克世算起,也就是說,源頭數(shù)量比明王朝多了數(shù)倍,雖然明清兩朝的存活時間大致相仿,但是清朝末年“愛新覺羅”氏的成員數(shù)量是兩萬九千人。 事實上,朱元璋子孫數(shù)量的急劇膨脹不但在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而且是世界人口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風(fēng)景。 二 人口如此急劇地膨脹,是由于背后強大的制度驅(qū)動。 朱元璋在歷史上留下的形象至為冷酷。他對百姓、對大臣、對故交、對妻妾,都冷血無情。唯有在自己的子孫面前,他卻滿面慈祥,溫柔體貼得無以復(fù)加。為了確保子孫生活幸福,他絞盡了腦汁。 開國不久,還沒來得及大封功臣,他先急不可待地把自己的所有兒子都封為親王,雖然他最小的兒子那一年剛剛一歲。他規(guī)定皇族子孫不受普通法律約束,不歸當?shù)毓俑苤?。諸王的府第、服飾和軍騎,下天子一等,公侯大臣見了他們都要“伏而拜謁”。 他給大明王朝的官員們制定了中國歷史上最低的工資標準,給自己兒孫制定的俸祿標準卻唯恐不厚:皇子封為親王后年俸萬石,是最高官員的近七倍,還不包括大量的土地等其他各種賞賜。為了讓后代充分享受幸福,他規(guī)定皇族不必從事任何職業(yè)。每一個皇族后代的所有消費需要都由國家承擔:十歲起就開始領(lǐng)工資,享受俸祿,結(jié)婚時國家發(fā)放房屋、冠服、婚禮費用,死時還有一筆厚厚的喪葬費。這種無微不至,在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以至于明人不禁感慨:“我朝親親之恩,可謂無所不用,其厚遠過前代矣!” 朱元璋的皇族政策,只有一個漏洞,那就是他幻想著可以通過藩王掌握軍隊來捍衛(wèi)朱氏天下的安全。結(jié)果自永樂年間起,親王引兵作亂不斷。這種狀況導(dǎo)致歷代皇帝不斷致力彌補這個漏洞。皇帝們一方面保證皇族們生活的窮奢極欲,另一方面則極力強化對皇族特別是藩王的控制。到了明代中后期,這種控制達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為了怕王爺們聯(lián)合地方勢力作亂,皇帝規(guī)定,親王們終生只能生活在王府里,想出城遛遛彎兒,得專門派人千里迢迢向皇帝本人遞出申請。如果沒有皇帝的親自許可,親王連出城掃墓都不行。為了防止親王們有串通的機會,皇帝又規(guī)定,親王們終生不得相互見面,這就是著名的“二王不相見”?!睹魇贰ぶT王傳》贊語評論說:“有明諸藩……防閑過峻,法制日增,出城省墓,請而后許,二王不得相見。藩禁嚴密,一至于此?!?/br> 在這種情況下,各地王爺們被剝奪了幾乎所有的自由,成了高級囚徒。他們“徒有虛名,坐靡厚祿,賢才不克自見,知勇無所設(shè)施”。由于不能從事任何社會職業(yè),他們增加收入的方式只有一個渠道,那就是多生孩子。因為多生一個孩子,國家就按等級多發(fā)放一份俸祿。所謂“宗室年生十歲,即受封支祿。如生一鎮(zhèn)國將軍,即得祿千石。生十將軍,即得祿萬石矣……利祿之厚如此,于是莫不廣收妾媵,以圖則百斯男”。 “利之所在,人爭趨之,如水之就下,不可止也?!痹凇爸贫取睕Q定之下,明代中后期開始,皇族們展開了激烈的生育競賽,各地王爺在床上拼命播撒種子,為了多生孩子,他們拼命招納妻妾,強搶民女。他們把妻妾的生理期編列成表,按期臨幸,以求提高效率,一炮而中。在緊鑼密鼓的床笫戰(zhàn)爭中,生育紀錄一次次被刷新。 三 多子多福,本來是中國人的不二信條。揮霍和生育,又是朱元璋給自己子孫規(guī)定的光榮任務(wù)。所以,朱氏皇族生得理直氣壯,生得光榮坦蕩,生得痛快淋漓。然而,對大明王朝的其他成員來說,皇室生育紀錄的一次次刷新,可不只意味著為茶余飯后的八卦閑聊增添材料,它更意味著每個老百姓身上負擔的一次次加重。 王爺?shù)脑黾?,必然?dǎo)致王府的增加和圈地的擴大。天下最好的土地越來越集中到皇族手中。明代中葉之后,全國人均土地不斷下降,而皇族占有土地迅速擴大。許多王府擁有的土地動輒萬頃:景王、潞王的莊田多達四萬頃;福王莊田兩萬頃;桂王、惠王、瑞王的莊田各三萬頃;吉王在長沙有地七八十萬畝;河南全省土地,居然有一半歸各王府所有。 皇族們的俸祿都直接來自各地的財政收入,皇族人口數(shù)的幾何式增長,意味著財政支出幾十倍、上百倍地增加。山西的晉王府,明初只需年俸一萬石,到了嘉靖年間增長到八十七萬石。河南的周王府,由一萬石增長到六十九萬石。湖廣的楚王府,由一萬石增長到二十五萬石……皇族人口的迅速增長,實際上意味著國家財富分配中,權(quán)貴的比重迅速擴大,而底層百姓的生存空間不斷被壓縮。 這片江山上的億萬人民存活的真正意義,歷來就是給一家一姓提供膏血。這本是中國政治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大明王朝的臣民對此也充分理解。然而,朱氏一家的生育率之離譜造成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局面:從明代中期開始,各省的長官驚慌地發(fā)現(xiàn),他們?nèi)〉呢斦杖胍呀?jīng)不夠供養(yǎng)居住在本省的皇族。河南年財政收入為八十四萬石,而需要供應(yīng)給王爺?shù)氖且话倬攀f石。“借令全輸,已不足供祿米之半。”嘉靖年間的大臣們紛紛焦慮地指出,不久之后,以中國之地大物博,竟然可能出現(xiàn)舉全國之力,也無法養(yǎng)活朱氏一家一姓的荒唐場景:“王府將軍、中尉動以萬計,假令復(fù)數(shù)十年,雖損內(nèi)府之積貯,竭天下之全稅,而奚足以贍乎?”“將來圣子神孫相傳萬世,以有限之土地,增無算之祿糧,作何處以善其后?” 這僅僅是皇族招致民怨的一個原因。事實上,中國老百姓都特別通情達理。江山是人家老祖宗提著頭打下來的,是用千萬個人頭換來的。所以,人家的后代享受一下特殊待遇,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如果不是這樣,倒不符合中國大地的天理人心了。問題是,國家規(guī)定已經(jīng)如此優(yōu)厚,皇子龍孫猶有不足。他們運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和影響力,把觸角伸向一切有油水的領(lǐng)域,無利不取,無所不為。 皇族往往與巨商相互勾結(jié),進行行業(yè)壟斷。這些親貴利用自己的關(guān)系,向朝廷要到特殊政策,轉(zhuǎn)手批給商人,再從商人那里分得巨額利益。地方上所有最賺錢的行業(yè)都被他們壟斷。許多地方的藩王利用特權(quán),控制了當?shù)氐氖雏}銷售。他們不顧百姓的承受能力,任意抬高鹽價,以致最底層的老百姓長年買不起鹽吃。 所有稀缺的自然資源,比如土地、山林和礦山,只要證明有利可圖,皇族就會通過向皇帝乞請或者巧取豪奪的方式,搶占到自己手里。各地王府所圈之地,“皆取之州縣中極膏腴田地”。比如皇帝賜給福王的土地中,有兩萬頃本來規(guī)定在河南,但因為河南好地圈盡了仍然不夠,不得不跑到湖廣、山東去圈占最好的良田。所以史書說,有明一代,“占奪民業(yè)而為民厲者,莫如皇莊及諸王、勛戚、中官莊田為甚”。 各地王爺經(jīng)常向皇帝哭窮,向皇帝索要各種特權(quán)。許多地方的收稅權(quán)都陸陸續(xù)續(xù)劃歸了各地王府:周王擁有開封的稅課權(quán),潞王占有河泊所二十六處,潞城縣的商稅被賜給了清源王,屯留縣的則歸遼山王所有。平遙王說自己家口太多,生活不寬裕,皇帝命令,把黎城縣一年的商稅劃給他。 通過種種巧取豪奪,皇族山積了天下最多的財富。富甲天下的福王,“珠玉貨賂山積”,金錢百萬。陜西的秦王,富甲天下,“擁資數(shù)百萬”。大同的代王,居然擁有房屋一千零六十所。 權(quán)貴集團暴利滾滾的直接后果自然是民生的日益困頓。從明代中期開始,歷代皇帝不斷通過“加派”等手段,將宗藩費用進一步轉(zhuǎn)嫁到人民身上。原本負擔很重的百姓更加雪上加霜,有的農(nóng)民甚至“廢箸、鬻舍、捐妻,以供王國之祿”。 四 以上種種,畢竟還屬“合法”或者符合潛規(guī)則。然而這仍然不能滿足皇族的欲望和沖動。在缺乏約束的情況下,特權(quán)總會走到極端。明代皇族超出法律之外的為非作歹、窮兇極惡為他們積累了更大的民怨。 雖然國家明確規(guī)定皇族不得干涉地方政務(wù),但許多皇族都涉足地方事務(wù),一旦有求不遂,他們就依仗自己的龍子龍孫身份對地方官員橫加欺凌。代王府的輔國將軍因為不滿縣官處罰他的仆人,公然當眾毆打知縣。晉王府的河?xùn)|王等人辱罵毆打地方官更是常事,所謂“挾奏有司,擅入府縣,凌辱毆置,習(xí)以為?!?。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寧化王府的宗儀,也就是小小管家,竟然動手毆傷了堂堂布政使這樣的朝廷大員,“求索祿糧不遂,圍布政司門,毆傷左布政使劉望之”。 因為享有司法特權(quán),有罪時“罰而不刑”,許多王府已經(jīng)成為地方黑惡勢力的保護傘,甚至自身也淪為黑社會頭目。嘉靖五年(1526年),慶成府的輔國將軍藏匿大盜被人告發(fā);隆慶二年(1568年),方山王府鎮(zhèn)國中尉朱新垣“與群盜通,劫掠商貨”;襄垣王府的輔國中尉、昌化王府的輔國中尉都“私出禁城為盜”,公然殺人劫財…… 至于強搶民女之類的經(jīng)典橋段更是無地無之。在特權(quán)庇護下,皇族已經(jīng)淪為大明社會道德水準最為低下的一個群體。河南禹州的徽王朱載倫,“有美女子過府,掠入與yin,女幼不敢接,即大怒,投以與虎”。山民王朱企禮在武岡州“前后奪民妻女無算”。武邑王在父喪期間“居喪無禮,置酒作樂,召妓者歌舞,極諸yin縱,內(nèi)使諫者,輒非法拷掠,或觸其怒,以石鼓壓胸,囊沙覆口,死者數(shù)人”…… 五 雖然民怨重重,但是各地皇族絲毫不予理會,他們理直氣壯:拼命享受,就是對列祖列宗提頭血戰(zhàn)最好的回報。作為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在大明王朝,皇族們確實是最幸福的一個群體。兩百多年的飛揚跋扈、狂吸痛飲,享受到巔峰了。 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李自成、張獻忠等明末“七十二家”起義軍縱橫大地之后,朱元璋的子孫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宴席不是被打擾了一下,而是被宣告永遠終結(jié)。更可怕的是,他們到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場兩百年的宴席不是免費的,結(jié)賬的時候到了。這些姓朱的親王、郡王、將軍,是農(nóng)民軍最有興趣的獵物。大大小小的農(nóng)民軍所過之處,皇族均在劫難逃。那些各地最壯麗的王府,在連綿全國的戰(zhàn)爭之中,幾乎無不灰飛煙滅。太原總兵姜瓖據(jù)其親見親聞,向皇帝匯報說,農(nóng)民軍“凡所攻陷,劫掠焚毀,備極慘毒,而宗藩罹禍尤甚”?!赌辖菔贰芬舱f:“明之天潢,迨闖獻之禍,屠戮幾盡焉?!?/br> 讓我們先來看看皇族人口增長最快的山西。明末山西有晉王、代王兩大藩王和西河王等多位郡王,皇族多達數(shù)萬人。崇禎十六年(1643年)十二月,李自成揮軍進入山西,每到一地,首先捕殺皇族。起義軍陷山西平陽后,“西河王等三百余人遇害”。攻占汾陽后,也首先搜殺“宗紳”,以致“彼汾一方,幾成羅剎鬼國”。 崇禎十七年(1644年)初,攻克太原后,李自成軍“捕晉宗室四百余人,送西安,悉殺之”。這四百余人都是晉王一系的高級皇族。接著,因為“恐(中低層)宗人為變,閉門搜捕,得千余人,殺之海子堰,若殲羊豕”。經(jīng)過這兩次殺戮,山西晉王宗室中的主要人物被殺殆盡。崇禎十七年三月,李自成軍又攻取大同。六天之內(nèi),代王朱傳?以下的四千多名諸王宗室皆被殺盡。其他郡王也幾乎沒有幸免:定陶王及其子效鋒同赴井殉國,翟山王效欽、陵川王效鏗等相繼被拷掠至死,沈世子迪洪被執(zhí)不知所終。姜瓖在啟本中說:“云(今山西大同)之宗姓,約計四千余,闖賊盤踞居六日,屠戮將盡。兼過天星、張?zhí)炝眨儆嬎巡?,幾無噍類。而素居州縣潛匿鄉(xiāng)村與逸出者,所存無幾……”總計以上數(shù)次,李自成軍僅在山西一地就殺掉朱姓子孫一萬多人。 山西一省僅是縮影。事實上,盡管李自成以“不嗜殺”聞名,但是他兵鋒所過之處,那些朱姓王爺幾乎沒有活下來的。 崇禎十三年(1640年)十二月,李自成攻占河南永寧,萬安王朱采輕被捕捉,在西關(guān)被公開處死。崇禎十四年(1641年)十一月,李自成攻占南陽,殺唐王朱聿莫于麒麟崗。十二月,克禹州,徽王被殺,“其支屬在禹者,凡十七家,及城陷,十七家皆及于難”。鎮(zhèn)國將軍朱翊至向皇帝匯報此事說:“闔府宗儀,屠戮大半。此受禍之極慘者也?!背绲澥迥辏?642年)閏十一月,李自成破汝寧,崇王朱由樻及其世子諸王被殺于泌陽。十二月,李自成軍入荊州,湘陰王朱儼尹全家皆被誅。崇禎十六年(1643年)抵蘭州,執(zhí)肅王朱識鍺,“宗人皆死”…… 而張獻忠軍本以玉石俱焚為特長,所過之處,諸王掃滅,更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與眾不同的是,他在殺法上常有新創(chuàng)意。崇禎十四年(1641年)二月,他攻取了襄陽,執(zhí)襄王朱翊銘于南城樓。朱翊銘跪地乞生,張獻忠賜給了他一杯酒,說:“吾欲借王頭,使楊嗣昌以陷藩伏法?!苯又皻⒅巧?,焚城樓,投尸于火”。 崇禎十六年(1643年)五月,張獻忠克武昌,俘獲楚王朱華奎。這次,他想出了一個新花樣,“以便輿籠王沉西湖,遮其金數(shù)百車盡”。宮殿樓閣近千間,“壯麗近于皇宮”的楚王府也被付之一炬…… 六 與和平時期皇族的生育率最高相匹配,在明末戰(zhàn)亂之中,皇族的死亡率也創(chuàng)了社會各階層之最。明末起義軍誅戮明朝皇室成員,一個最大的特點是堅決、徹底。只要是朱元璋的后代,不論是主動投降還是被動俘獲,不論是立地不跪還是苦苦求生,不論是拒不交代藏寶地點,還是痛痛快快地獻出所有財富,結(jié)果都是一樣:一律誅滅。史書中涉及王府在兵鋒下的遭遇,所用的詞都是“盡”“皆”“合族”。張獻忠攻占常德,“榮王宗室殆盡”;攻克重慶,蜀王朱常浩及其家人“盡殺之”;據(jù)有成都,蜀王朱至澎“合宗被害”……史家總結(jié)道:“凡王府宗支,不分順逆,不分軍民,是朱姓者,盡皆誅殺?!?/br> 最有代表性的,是河南福王的下場。萬歷皇帝以與民爭利聞名史冊,他派出大量礦使稅監(jiān),四出搜刮,百姓有了災(zāi)荒,舍不得拿出錢來賑濟。然而小兒子福王朱常洵大婚時,萬歷皇帝一下子拋出三十萬兩巨款;給朱常洵在洛陽所修的王府,花費白銀二十八萬兩,超過祖制規(guī)定的十倍;朱常洵“就藩”時,萬歷一下子賜了上等良田四萬頃。有了這樣巨大的財富和如此眾多的特權(quán),朱常洵還不滿足。他在洛陽,與民爭利,“官校藐法,橫于洛中”,中使四出,“駕貼捕民,格殺莊佃,所在sao然”。 在“穩(wěn)定”時期,福王的權(quán)勢看起來如泰山,誰都不敢觸動。然而,一旦社會動蕩起來,王府的高墻就如同紙糊的一樣脆弱。他平日欠下百姓的一切,在戰(zhàn)爭中得到了一并清算:崇禎十四年(1641年)正月,李自成攻克洛陽,福王朱常洵倉皇縋城而出,逃到城外一座破廟中潛藏,第二天被起義軍抓獲。這個三百多斤的大胖子,以親王之尊跪爬在李自成面前,汗流浹背,乞求李自成饒他不死。李自成不為所動,他當眾斥責福王朱常洵:“汝為親王,富甲天下。當如此饑荒,不肯發(fā)分毫帑藏賑濟百姓,汝奴才也!”命左右把他拉下去,先痛打了四十大板,打得血rou橫飛之后,再一刀梟首,將頭顱示眾。至于那三百多斤的軀體,李自成也充分利用,“福王常洵遇害。自成兵灼王血,雜鹿醢嘗之,名曰福祿酒”,剔去毛發(fā),拔掉指甲,又殺掉幾只鹿,放在一起燉了幾大鍋,擺酒開宴,名叫“福祿酒會”。 這一事實說明,皇族兩百多年的為所欲為,積累了太多的憤怒。他們已經(jīng)完全站到了普通民眾的對立面,不得不以自己這一代的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為自己,也為以前數(shù)十代的“幸福生活”付賬,就像以前每一個王朝末期一樣。不要忘了,朱元璋正是打著“打倒元朝特權(quán)階級”的大旗建立了明朝,明王朝這座大廈建立的地基也正是元王朝巨室、權(quán)貴、官宦之家的累累尸骨。 末代帝王的命運曲線 如果把中國歷史上亡國之君的命運做成一張圖表,我們看到的是一條明顯的下滑曲線,雖然偶有波動,但基本上是越來越慘。 秦代以前,亡國之君雖然失去了國家,但不會失去尊嚴。商湯俘獲史上第一個亡國之君夏桀之后,將他流放于南巢。在流放地,夏桀身邊還有幾個侍臣陪伴,基本上保持了貴族的生活待遇。和夏桀比起來,商紂王性格比較剛烈,于鹿臺之上自焚而死。如果不死,他的下場和夏桀應(yīng)該一樣,止于被流放而已。周武王嘆息之余,將紂王的兩個兒子武庚、祿父封為諸侯,讓他們分邦建國。 直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雖戰(zhàn)亂重重,不斷有諸侯被滅國,但是勝利者對亡國之君一般都是以禮相待的。就拿著名的吳越恩仇來說,勾踐臥薪嘗膽滅了吳國之后,并沒有想殺掉夫差。他的計劃是遷夫差于越國東部邊陲,封他一百戶以養(yǎng)老。倒是夫差自己羞愧難當,自殺而死。 之所以如此優(yōu)待,是貴族政治的風(fēng)度使然。在秦始皇以前,中國社會一直是貴族社會,“禮”是政治的最高原則。對貴族來說,勝利是重要的,風(fēng)度更為重要??疾焓澜鐨v史,歐洲人也是這樣做的。歐洲政治中有一個傳統(tǒng),那就是做過國王的人即使被從王位上拉下來,也會受到必要的禮遇。 雖然秦始皇的后代基本上都被殺光了,但秦代之后,善待亡國之君的政治傳統(tǒng)又一度恢復(fù)。比如漢朝末代皇帝漢獻帝劉協(xié),下場就比較有面子。曹丕稱帝之時,識時務(wù)的劉協(xié)親自“勸進”,明智地配合曹丕完成所謂“禪讓”儀式,讓曹丕避免了篡位的惡名,順利當了皇帝。過后,劉協(xié)被封為山陽公,邑一萬戶,位在諸侯王上,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仍然可以用漢天子禮樂,甚至行漢正朔。劉協(xié)太太平平地當了十四年山陽公后,得以善終,終年五十四歲。死后,他不但被謚“孝獻皇帝”,還被以漢天子禮儀葬于禪陵。在他身后,他的兒孫劉康等人相繼繼位,山陽國存在八十九年,直到永嘉年間被少數(shù)民族所滅。對一位亡國之君來說,劉協(xié)可謂功德圓滿,幸運得空前絕后。蜀國末主劉禪和吳國末代君主孫皓的命運也與此大致相類。 曹丕導(dǎo)演“禪讓”大戲之時,肯定不會想到,四十五年之后,另一位權(quán)臣司馬炎以幾乎同樣的手段,從他侄孫曹奐手中奪取了皇冠。曹丕代漢的成功演出,為后世樹立了范本。在這之后,西晉、宋、齊、梁、陳、北周、北齊、隋、五代的梁朝及大宋王朝,都照葫蘆畫瓢,將“禪讓”劇本搬演了十次。 開始幾次,大家都是搬演舊本,規(guī)規(guī)矩矩,亡國之君都得到了善終。對亡國之君首開殺戒的是南朝宋主劉裕,本來東晉末帝司馬德文也很懂事,十分識相地在禪位詔書上簽字,又不等劉?!叭尅本桶岢龌蕦m。劉裕也按歷代規(guī)矩,封了司馬德文一個爵位。然而,中國歷史的內(nèi)核在此時悄悄發(fā)生了一個重大變化:皇位的爭奪者由平民階層轉(zhuǎn)向了流氓。劉裕是市井無賴出身,根基太淺,士族并不真心擁戴。何況稱帝之時,劉裕已經(jīng)年近七十,司馬德文正是年富力強的三十六歲。司馬德文的存在,讓劉裕不能安枕。即位不久,他派兵將司馬德文殺死。接著,又對司馬一族痛下殺手,幾乎夷殺了司馬全族,開后世之君屠殺遜帝及先朝宗室之先河。 從那之后,中國改朝換代的模式發(fā)生變化:新皇帝逼舊王朝末帝禪讓后,先封前末帝為王,然后再找機會暗殺并滅族。南朝的齊王蕭道成逼劉裕重孫子劉凖遜位,蕭道成的后代蕭寶融禪位于梁王蕭衍,蕭衍的后代蕭方智禪位于陳王陳霸先,都是這個做法,一絲不差。陳霸先封蕭方智為江陰王,全食一郡。一年之后,陳霸先派親信前去誅殺蕭方智。十六歲的蕭方智繞床而跑,邊跑邊哭喊:“我不愿當皇帝,陳霸先非推我入帝座不可,現(xiàn)在又要殺我!”士兵追了好幾圈,才抓住蕭方智的衣裳,把他一刀砍死…… 這種先封后殺的把戲一直足足玩了八次,到了五代時期,那些末代皇帝才算回過神來。五代時期的末代皇帝中有兩位是自殺而死,免得受二茬罪。后梁末帝李友貞是國破后自刎而死,后唐末帝李從珂是國亡后自焚而死,都算是比較明智的。 不過,被直接殺死,還算不上末代皇帝中最慘的,最慘的是像北宋徽、欽二帝那樣在無比屈辱的流放中受盡折磨后死去。被流放到北方邊地后,趙氏父子倒是“經(jīng)得住打擊”,選擇了頑強地活著。他們被關(guān)押在一座小院里,在朔風(fēng)沙塵中吃著不堪下咽的食物,靠回憶往事過活?;兆谠趷毫拥沫h(huán)境中患了重病,雙目失明,忍受了九年俘虜生涯后凄慘去世。而趙桓在黑龍江的冰天雪地里足足受了三十五年的罪,才在絕望中死去。 長平公主的最后結(jié)局 “汝何故生我家!”這句中國歷史上慘痛的名言,是崇禎皇帝說給長平公主的。 1644年,本來應(yīng)該是長平公主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這一年公主十五歲,正值豆蔻華年。史載她“喜詩文,善針飪”,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的女子?;实垡呀?jīng)為她選定了翩翩佳公子都尉周世顯為駙馬,可惜天翻地覆的局勢讓婚禮一推再推。 農(nóng)民軍攻占北京城的速度遠超出崇禎皇帝的預(yù)料,更讓深宮中整理嫁妝的公主毫無思想準備?!睹魇贰份d:“城陷,帝入壽寧宮,主牽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劍揮斫之,斷左臂。”當時,崇禎命周皇后自縊,長平公主聞訊前來,看到皇后的尸體,痛哭失聲,跪在地上,爬上前想抱住崇禎皇帝的膝。崇禎一腳把公主踢翻,說道:“汝何故生我家?”舉起劍來,劈頭砍下。公主下意識地抬起左臂一搪,劍鋒從左頰掃過,左小臂從肘部下面被齊齊斬斷。公主哼了一聲,昏倒在地?;实凵锨耙徊?,想砍下公主的頭,手卻劇烈地顫抖起來,說什么也握不住劍,“手栗而止”,轉(zhuǎn)身出了壽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