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棗天朦朦亮?xí)r已經(jīng)起身在外間候著，還將阿杏也從睡夢中拽了起來與她同甘共苦。兩個婢子一聽屋里的動靜，知道是二娘子醒了，趕緊捧了盥櫛用具和衣裳走進來。

    鐘薈昨夜選定了那身茜色繡白蝶的越羅衫，茶白回文綺下裾，加了件煙霧般的輕容紗帔子，織成腰帶上系了青玉螭虎穿花佩，手腕上戴的是老太太給的白玉鐲子，墨發(fā)上簪了朵院子里現(xiàn)摘的白芍，含苞待放還帶著清晨的露水。

    梳妝停當(dāng)，她便帶著阿杏和阿棗前去前廳坐等姜明淅。

    三娘子昨夜苦讀到亥時，晨起時呵欠連天，此時眼皮還有些微腫發(fā)紅，婢子替她用胡粉遮了遮，又上了些胭脂，將眉尾描長了些，眉心貼了金桃花鈿。

    今日第一回在一眾貴女前亮相，主仆幾個都是卯足了勁打扮，三娘子身上穿的是這一季新裁的銀紅織金霞光錦長襦和翠色織成海棠蛺蝶裙裾，通身上下找不到一道褶子，顯是新漿過的。她頭上簪了曾氏從自己奩盒中挑出來的麒麟鳳凰簪，上面鑲的藍寶石足有李子核大小，只是式樣有些老氣，與三娘子稚氣未脫的面容并不相稱。

    阿棗拿眼一瞧，又掃了眼自家粉黛未施輕盈柔軟的二娘子，頓時從心底涌出自豪來。

    姜明淅一見鐘薈穿得家常，頭上連一星半點的珠翠都見不著，又是不滿又是竊喜，最后還是良知與公心占了上風(fēng)，蹙著細長眉道：“阿姊穿這身去覲見公主殿下？未免也太失禮了罷?！?/br>
    “無妨，meimei這一身抵得過兩身了，公主殿下最是寬宏，想來也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辩娝C不以為然地笑著，撥了撥手中的小碗，用小銀匙舀了一口酪漿送入嘴里，指著面前食案上的幾碟點心和鮮果道，“要不要先用些點心墊墊肚子？”

    姜明淅昨夜睡得晚，晨起只喝過杯茶水，此時已是饑腸轆轆，可一想到嘴上抹了口脂，便忍住餓搖搖頭：“一會兒還要宴飲，阿姊你也少吃點罷?！?/br>
    不一時昨夜那圓臉侍女便來通稟，道肩輿已經(jīng)備下，公主殿下請兩位小娘子前往凌風(fēng)臺敘話。

    兩人坐上肩輿，三娘子昨夜在燈火下并未看得分明，今日才得以細細打量那四人抬的肩輿，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涼氣。那雕鏤龍鳳填金漆黑檀四柱上張掛兩層幔帳，內(nèi)層輕紗垂下，外層的織成帷幔則掛在銀鉤上，三娘子一見那織成帷幔就覺心頭一跳，看了眼抬輿的仆役，見沒人留意她，偷偷拉了帷幔定睛一看，果然是與她裙子上一模一樣的海棠蛺蝶，只不過經(jīng)絲是緗色的。

    這裙裾料子是宮中賞的，曾氏新春特地叫人替她裁了裙子以備入宮和見客時穿著，已是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裳，如今卻與人家肩輿上的帷幔一樣，三娘子頓時羞得無地自容，悄悄扯著衣擺，恨不能將它拉到腳后跟，把那現(xiàn)眼的裙子牢牢蓋住。

    鐘薈并未留心帳幔料子是否與meimei的裙子一樣，沿途風(fēng)光就叫她目不暇給了，鐘家的花園雖不乏泉石之美，可人力哪里能與造化之功相比，晨霧繚繞山間，遠處的青翠山嵐如同籠著輕紗數(shù)重，近在眼前的草木蟲鳥卻又纖毫畢現(xiàn)，草尖上的懸露倒映出一整片天地來，便是技藝最精湛的畫工也難以描摹十之一二。

    鐘薈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清冽山風(fēng)和著蘭草芬芳，灌滿了她的肺腑。

    我活著呢，這念頭突然重重地撞進她的心扉。

    ＊＊＊

    凌風(fēng)臺在莊園最高處，乘著肩輿足足行了半個時辰，鐘薈很有先見之明地進了些點心果腹，三娘子就沒那么走運了，腹中空空不算，一路上提心吊膽，生怕叫人看出裙子上的乾坤，腸子竟然不合時宜地翻攪起來。

    姜明淅捂著肚腹，不敢露出行跡，若是叫不安好心的姜明月看出端的，怕會以此為借口將她遣回客館“歇息”。她只好懷著滿腹與年齡不相稱的心事，咬緊牙關(guān)忍了一路。

    見到凌風(fēng)臺的時候，鐘薈恍然大悟，常山公主為何大費周章將人抬到此處，若是她坐擁這片勝景，恐怕要在此地結(jié)廬而居再也不肯下山了。

    那高臺前凌懸崖，后倚樓閣，木梁懸空直插入峭壁中，以此為基構(gòu)臺其上，地面和闌干皆為香木，臺上支起了白紗帳，帳外立著幾名侍女，四周云霧繚繞，幾乎分不清何處是紗，何處是霧，數(shù)名妙齡少女三三兩兩坐于帳中，弈棋的弈棋，撫琴的撫琴，焚香的焚香，看不清面目，那身姿已如世外仙姝。

    姜明淅已經(jīng)看呆了，鐘薈卻免不了在心里暗暗發(fā)笑：這臺起于云根處，白紗帳便設(shè)得多余，可謂是屋下架屋，床上施床，還遮擋視野，而那精雕細琢的闌干更是俗不可耐，畫蛇添足，若是她，這闌干大可以拔除，那么寬闊個臺子難道還怕掉下去？就算不幸失足，那也是死得其所，為風(fēng)雅而死，豈不是最風(fēng)雅的死法？——要論裝腔作勢，若鐘十一娘認第二，放眼整個洛京無人敢認第一。

    帳外的侍女將姜氏姊妹領(lǐng)入帳中，少女們語聲漸悄，含笑望著他們。

    已有不少客人到了，占據(jù)主人席的女郎年齡稍長，生得朱唇皓齒，眼若晨星，眉峰高挑，為她的面容增添了幾分凌厲，雖著了一身家常的赤金色寶花羅單衣，那久居人上的氣度卻不容置疑，顯是常山公主本人了。

    鐘薈和三娘子上前行了禮，常山公主坐在獨榻上八風(fēng)不動地受了他們的禮，頗有皇家威儀地點點頭道：“二位不必多禮，今日在我這園子里沒有君臣之分，惟有賓主之誼。”

    她一行說一行將目光落在盛裝的三娘子臉上，挑了挑眉，又去細看二娘子，只一眼，便將手中的牙骨曉日春山繪扇一收，笑逐顏開地站起身來，一咧嘴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滿面春風(fēng)地上前挽起鐘薈的胳膊，對諸人道：“這兩位是姜婕妤娘家的二娘子和三娘子，我說姜家出美人吧，你們瞧瞧?！?/br>
    方才她一本正經(jīng)的時候還挺能唬人，可惜一見美人便原形畢露，鐘薈心頭立即涌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福至心靈：這不是上巳那天月旦男子的女郎么？當(dāng)日與她略說過幾句話，想是從那宮里出來的花紅果上猜到了她的身份。

    在場的少女見公主起身相迎，便不好再坐著了，也紛紛站起來，鐘薈略掃了一眼，就看到了幾個熟人。

    與她最相熟的是衛(wèi)家十二娘，她才貌不如衛(wèi)七娘那般出眾，性子也有些羞澀怯懦，放在人堆里卻已是出類拔萃，得知倆人身份，臉上微露訝色，又忍不住好奇地朝他們望，鐘薈對上她的目光，朝她笑了笑，衛(wèi)十二娘因家教使然沒挪開眼睛，猶疑地欠了欠身，臉頰上卻慢慢升起紅暈，漸漸蔓延到耳朵根。

    而那武元鄉(xiāng)公主著一身桃紅繡銀瑞香廣袖羅衫，櫻草色蜀春羅下裾，她的生母是胡姬，生得肌膚勝雪，高鼻深目，別有一番與眾不同的美態(tài)。她微瞇著一雙深邃美目，正好整以暇地打量姜明淅，鐘薈一見她那神情就知道準(zhǔn)沒好事。

    不過還不等那刺頭發(fā)難，一名身著紫衣的嬌小少女先開口了：“可是姜令史家的小娘子？”

    在場諸位小娘子中有年幼或其它州郡來的，本對姜家門第不甚了解，而她刻意點出姜家姊妹倆父親的官職，要說不是別有用心，鐘薈是不信的。

    那少女大約十來歲，生得杏臉桃腮，眉心一點朱砂痣，桃花眼中七分天真三分嫵媚，一笑便是兩個深深的梨渦，說起話來卻藏鉤帶刺：“真真是名不虛傳，莫說我們這些蒲柳之姿，恐怕連衛(wèi)家阿姊都叫比下去咯。”

    常山公主有些不悅地斜睨她一眼，可一見眉間那點俏色，心腸已軟下三分，然而一回頭冷不丁看到姜二娘那不可方物的小臉蛋，又覺得不能放任這么個小美人叫人欺負了去，她為了將這碗渾水端平簡直cao碎了心，最后還是人不如新，對新美人的眷顧占了上風(fēng)，沉下臉道：“少說兩句顯不出你伶俐是不是？姜家meimei年紀(jì)小，又是初來乍到，我可不許你欺負他們?！睂益⒚玫溃骸斑@是蕭尚書家的十娘?！苯又窒蛩麄兘榻B在場諸人。

    姜家姊妹上前與他們一一見禮，序了年齒，以姊妹相稱，秦刺史家的二娘子與鐘薈年齡相當(dāng)，只稍長了月余，方才出言不遜的蕭十娘十歲，其余諸人皆在十歲以上，最年長的是公主殿下本人，年前已行過了及笄禮。

    三娘子是所有人中最年幼的，一時間成了眾人的焦點。她突然多了這些個尊貴的阿姊，個個姿容不俗，令人傾心，這個問她師從，那個問她在讀些什么書。

    姜明淅受寵若驚，心潮澎湃，連帷幔做的裙子都拋在腦后顧不上遮了，絞盡腦汁斟酌如何作答才能不著痕跡地展示自己的才學(xué)器局，就在這時腹中突然一緊又一松，來不及控制事態(tài)，便有“咕嚕?！币淮c鳴聲發(fā)了出來。

    三娘子求仁得仁，果然一鳴驚人了。

    第36章 雅集（二）

    帳中一瞬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蕭十娘將繪扇往上挪了挪，遮住嘴，可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衛(wèi)十二娘低垂著頭，露出紅紅的耳朵尖，簡直叫人懷疑方才那聲音是她發(fā)出來的。更多小娘子只作沒聽見，愣怔片刻過后，便又如常談笑起來。

    對待不雅的人和事，世家女子自有一套約定俗成的應(yīng)付手段，那就是聽不見，看不見，只當(dāng)不存在。

    姜明淅一時間倒有些僥幸起來，說不定離得遠他們沒注意到呢？略微松了一口氣，在袖中捏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便聽那長得像胡女的高挑粉衣少女“撲哧”笑了出來：“姜家meimei說什么？我沒聽清，可否再說一遍？”

    三娘子那副腸胃卻是個通敵叛國的蠹賊，當(dāng)即應(yīng)命，一陣攪動抽搐，又發(fā)出一長串“咕?！甭?，比之先前更悠然更嘹亮。

    那武元鄉(xiāng)公主樂得拊掌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姜明淅像叫人當(dāng)頭潑了盆冷水，熊熊燃燒的上進之心被澆得濕冷一片。她咬著唇，睜著眼不叫眼中蓄著的淚滾落下來，可越是這樣越是控制不住地眨了眨眼，兩串淚珠撲簌掉了下來。

    她從小到大沒遭遇過如此奇恥大辱，阿娘又不在身邊，只一個頂不了事還與她頗有齟齬的嫡姊，說不定還在看她好戲，可心里這么想著，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地往二娘子身邊靠了靠。

    鐘薈作為她阿姊，斷然不能看著meimei哭自己置身事外的，從袖子里拿出帕子遞與三娘子，拍了拍她的胳膊勸慰道：“好了好了，莫哭了，多大點事，不就是餓了么?！庇痔ь^冷冷地與那武元鄉(xiāng)公主對視一眼，道：“人食五谷，誰的肚子還沒叫過呢，責(zé)人斯無難，快將眼淚擦擦?！?/br>
    前世的她算是洛京第一風(fēng)雅人物了吧，有陣子她阿娘聽信庸醫(yī)讒言，換了個莫名其妙的新藥方，那不堪的幾日她真是至今不愿回首。

    鐘薈的話音不高，可在場的人都聽見了，幾個年紀(jì)小城府淺的暗暗交換詫異的眼神，蕭十娘的桃花眼中則流露出玩味之意，誰都知道武元鄉(xiāng)公主司徒香是個逮誰咬誰的瘋狗，常人見了她都繞道走，多看一眼尚且要被惦記上，這么明火執(zhí)仗地懟回去，這屠戶家的娘子膽氣大約是比別個壯些。

    三娘子從嫡姊手中接過帕子小心掖了掖腮邊和眼角的淚，心里卻將她一起埋怨上了，站著說話不腰疼，橫豎丟臉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