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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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破了便不稀罕了,”司徒徵一笑,眼角細(xì)紋里盛滿了孩童般的笑意,讓人不由得跟著歡喜起來,“罷了罷了,告訴你罷。 “我這個二兄啊,為了江山社稷夙興夜寐,他借楊安這把刀除了荀衛(wèi)二氏,必定尋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安自己的心,什么'權(quán)不兩錯,政不二門'、‘荀、衛(wèi)貪秉朝政,假公濟(jì)私’……這樣的藉口我能替他尋出一堆來,若我說他是為報一己私怨,恐怕他會從皇陵里跳出來掐我脖子。 “可事實(shí)就是如此,他母親原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宮人,這出身就如隱疾一般折磨了他一世,當(dāng)年還是庶皇子時求娶衛(wèi)氏女不得,娶了個荀氏女卻能文能武,樣樣壓他一頭,你道當(dāng)初大皇子在行宮燒成個傻子,最高興的誰?他能放心托孤荀衛(wèi)?我把頭割下來與你頑?!?/br> “如此說來,姜夫人所出的五皇子豈不是與先帝身世更相似?五皇子與今上年齒差得也不多,緣何不選五皇子呢?”虛云禪師不解地問道。 “他能把姜萬兒和司徒鍇寵上天,可他瞧不起他們,”司徒徵道,“二皇子才是他心肝rou,韋氏雖不甚顯赫,但詩禮傳家,積淀不下鐘、衛(wèi),若是讓他自己挑個阿娘,他挑的大約就是韋氏那樣的,自己的娘不能挑,看著兒子過過干癮也是好的,權(quán)當(dāng)重活一遍了?!?/br> 見虛云禪師一臉困惑,汝南王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道:“這本事我這樣妻妾成全的風(fēng)流公子能學(xué)得,清心寡欲的和尚卻是學(xué)不得的?!?/br> “說起韋氏,倒不知你和那位出了名守文奉法、進(jìn)善信道的韋大人是何時攪合在一處的?”虛云禪師酸溜溜地道。 “韋太宰是個剛直方正的君子,如何會與我這不學(xué)無術(shù)的酒色之徒同流合污?”司徒錚悠然自得道,“他們這些博識弘雅的君子就是如此,總覺得咱們這些不入流的人無足掛齒,要用時便用,用完了棄之如敝履,就沒想過沾上手會甩不脫! “你看,人就是這樣,一葉障目,以己度人,韋重陽是如此,衛(wèi)昭也是如此,他當(dāng)年恃才傲物說裴霄‘案牘小才’時,只怕未曾想過有朝一日裴霄會因此落井下石趕盡殺絕。” “你這番詭辯,倒將我繞進(jìn)去了,”虛云禪師無奈地笑道,“只是我仍有一事不明,當(dāng)日你本可以袖手旁觀,卻為何出手救那衛(wèi)家小公子?” “可以說是為了與衛(wèi)家姜家結(jié)個善緣,日后也許人家會與我個方便,不過若實(shí)話實(shí)說,或者是因?yàn)槟菚r身邊恰好有個和尚,做點(diǎn)善事應(yīng)個景,又或者僅僅是貪戀那一念之間決人生死的快意,誰知道呢?事后總能拿出個合情合理的說法搪塞自己。人這種東西啊,總不愿承認(rèn)自己不過是欲念驅(qū)使下四處亂撞的無頭蒼蠅。” “那你呢?”虛云禪師突然抬起頭來,空洞的眼神對著他的臉,仿佛在用一雙盲眼覷他。 “我自然也是概莫能外,不能免俗,”汝南王將碗中餐酒一飲而盡,把陶碗往江水里一拋,拎起氅衣走到船頭,“我要這大好河山。” 第95章 咸寧五年九月九日重陽,風(fēng)輕云淡,秋高氣爽,正是登高的好時節(jié)。 明凈秋山沐浴在晨曦中,山中秋氣更比洛京城颯然,山風(fēng)已帶上了輕寒。 景致最佳勝處莫過于玉筆峰壽安寺一帶,沿途三四里山道綿延盤旋而上,道旁遍生楓樹,落葉鋪了一地的赤金酡紅,遠(yuǎn)看宛如九天之上落下的一幅華錦。 此地去都城有些路,即便都中士女天未亮便啟程的不在少數(shù),可路途上也要耗費(fèi)數(shù)個時辰。 時辰尚早,山道上車馬行人寥寥無幾,兩個褒衣博帶的年輕公子騎馬緩緩而行,馬蹄踏著秋葉發(fā)出簌簌輕響。 兩人都生得朱唇皓齒,光映照人,不過□□卻大不相同。其中一人身著松綠羅錦袍,襯得他肌膚勝雪,眉眼又生得過分精致,以至于略帶女子氣,然而舉手投足間卻是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甚而有些許魯莽。 另一人著一身夕顏?zhàn)系木c袍,若單論容貌其實(shí)比那同伴略遜一籌,只是那對婉轉(zhuǎn)含情顧盼神飛的桃花眼生得實(shí)在太妙,為他平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風(fēng)致,叫人挪不開眼去。 行了約莫一個時辰,那綠袍公子指著前方道:“十郎你瞧,前邊兒有個茶攤,時候還早,上山也沒甚好看的,咱們何不停下歇息會兒?” 蕭十郎順著姜曇生所指方向張望了一眼,果然見岔出的一條小道邊有那心眼子活的山民用竹竿和油布支起個臨時的棚子賣茶水果子。 騎馬行了幾里路,他也有些渴了,便從善如流道:“也好,且去喝碗茶坐一坐。” 兩人將馬拴在一旁的老榆樹上。攤主是個面膛黑紅身?xiàng)l精壯的中年漢子,面前立著兩個帶蓋子的大木桶,見兩個衣冠楚楚的年輕公子下馬,熱情地掀開桶蓋請他們挑選。 一桶是黑乎乎漂著幾片干棗的蜜棗茶,另一桶則是連酒味都聞不大出來的菊花酒,兩人不約而同選了那看起來干凈澄澈些的兌水菊花酒。 那攤主見他們衣飾華貴,便cao著一口古怪的土話兜售起野果來,那些果子非李非杏,三五個一堆擱在塊大石頭上,下面墊著幾片葉子,兩人見那果子色澤紅艷,嬌俏可愛,還沾著晨露,便一樣要了幾個。 兩人付了錢,捧了粗陶酒碗,挑了塊平整些的巖石坐下。這茶攤選在一處山崖上,視野開闊,往下望去便是入山的必由之路,打那兒經(jīng)過的車馬行人一覽無余,而他們自己卻掩在山石背后不易發(fā)覺。 蕭十郎和姜曇生一邊慢慢啜飲,一邊閑適地望著上山的游人,酒碗見底了也沒人說要走,那攤主心中打著自個兒的小算盤,也沒問他們要不要,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地又給滿上了幾回。 太陽逐漸升高,路上的車馬也越來越密,不一時便有些摩肩接踵的意思。今日幾乎半個洛京城都出動了,世家貴女大多坐牛車入山,也有那不拘一格的穿著袴褶戴著冪籬,如男子一般騎在馬上。 更有一些普通人家的女兒,沒那么多講究,好幾個人湊錢租一輛拉貨的露車上山,那些女孩兒平日都習(xí)于勞作,不像許多世家女一般窈窕纖弱,臉頰紅撲撲的,鬢上簪著自己扎的絹花,別有一種健碩的美。他們也不懼于旁人的目光,拿好奇又熾熱的眼神打量從身旁經(jīng)過的郎君們,尤其是那些被服綾羅騎著駿馬的士族公子。若發(fā)現(xiàn)模樣俊郎風(fēng)度翩然的,便交頭接耳地哄笑一陣,臉帶紅霞地向他們揮帕子,或是從袖兜里掏出香囊朝他們擲去。 兩人看著此情此景覺得甚是有趣,尤其是姜曇生,簡直看得入了神,嘴唇微翕,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向往。 他專注地看了一會兒,突然驀地嘆了口氣,低頭掰著手指默數(shù)了一會兒,追悔莫及道:“咱們這五六年算是虛度了,那地方渾不是人待的,莫說女子,連頭清秀些的母豬也見不著。” “也就前兩年苦些,”蕭十郎笑著道,“若不是先生拿笞杖抽打著趕我下山,我倒是寧愿待在學(xué)館里?!?/br> 兩人相識那么多年,蕭十郎極少提及家中事,不過姜曇生對蕭家事也略有耳聞,知道他的難處。依照北嶺學(xué)館的規(guī)矩,第三年開始逢年過節(jié)可以獲準(zhǔn)回城與家人團(tuán)聚,然而蕭十郎一年到頭卻只在除夕夜回蕭家一趟,元旦日祭了祖,晌午便又返回北嶺。 姜曇生不欲提這些使他不快,便扯開話題道:“只可惜那些世族小娘子的牛車都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連個影兒也見不著?!?/br> “讀了一肚子圣賢書卻連非禮勿視的道理都不懂得,若是叫先生知道必定抽爛你的腚?!笔捠蛇呎f便粲然一笑,眼睛彎彎有如新月。 姜曇生想起初入學(xué)館時那暗無天日的時光,牙根子直發(fā)酸。說起來他能那么早學(xué)成歸來多虧那一身不經(jīng)打的細(xì)皮嫩rou——說胖子rou多扛打的不是沒胖過就是沒挨過打,那時的姜曇生像個皮薄餡多的大包子,簡直吹彈可破。 北嶺先生凡事都講求連坐,常常是一溜兒小郎君趴在地上露出一排齊齊的光腚,先生打起笞杖來雨露均施,輕重緩急都一樣,每次都是姜曇生最先發(fā)紅,最先起杠子,最先破皮。 他沒有旁的辦法,夾著尾巴做人也沒用,每隔三五日總要連坐那么幾次,惟有懸梁刺股囊螢苦讀,只求早日刑滿開釋,這么一來倒成了同期里最先叫北嶺先生點(diǎn)頭放歸的。 “哎!哎!”姜曇生突然興奮地叫起來,“快瞧!那輛馬車真夠寸的,輪子陷到溝里去了,哈哈!” 蕭十郎對他的cao行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輕輕搖搖頭朝那輛倒霉的犢車看過去。那是輛蓋著銀紅織錦車帷的通幰車,金漆車轅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女眷乘的車子。 輿人下來查看了一番,躬身隔著帷幔對著車內(nèi)之人說了些什么,片刻之后只見那帷幔一動,一只纖纖玉手將車帷撩開,緊接著一個戴著冪籬的紅衣女子探身下了車,隨即又有一個著鵝黃紗衣的女子緊隨其后。 兩人看身形都是豆蔻年華的少女,著紅衣那人身量略高些,身姿極窈窕,一條寬腰帶掐出弱如春柳的腰肢,她背對著他們,似乎正彎下腰看那輿人搗鼓車輪。 “嘖嘖,”姜曇生道,“瞧那小腰細(xì)的,真怕風(fēng)一吹把它給折斷咯!單一個背影就如此有味道,還不知臉蛋兒俏成啥樣呢!” “說不定貌若無鹽呢?”蕭十郎抱著臂,以食指撫了撫手肘笑道。 “這你得信我,別看我在那和尚廟里待了好幾年,可底子還在,看那女子的身姿步態(tài)便知是一等一的絕色佳人,不信你等著?!?/br> 那女子似乎也嫌那冪籬垂到地上礙事,便摘下來拿在手中,那一頭堆云般的青絲又叫姜曇生贊嘆了一番。恰好身后那黃衣女子似與她說了什么,那紅衣少女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過身,抬手將鬢邊的一縷發(fā)絲別到耳后,淺淺一笑,蕭十郎只覺天地間倏地失了色,眼中只剩下一抹顏色亮得灼眼,便是那少女的淺笑。 只是很快姜曇生煞風(fēng)景的哀嚎便將他從恍惚夢境中叫醒了:“不許看不許看!那是我meim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