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他恨錦繡,要不是這女人作天作地的“作”,她會被皇帝指婚給那姓“盧”的嗎?答案是不會。只要她錦繡稍微地一點頭,即使不帶感情裝模作樣給他糊弄過去地一點頭——他王翰,早把這女人娶進府邸,捧在手心含在嘴里,想怎么寵就怎么寵? 他就不信,那姓盧的死迂儒死古董對這樣的女人能多看上兩眼?不信!絕對不信!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呆子,把錦繡今后的一生葬送在這廝手里,才是高級的緞料做了抹布,大寫的“糟?!倍?! 總之,平威將軍臉色有些復雜難看。 錦繡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絕。 她打量王將軍。 多年未見,時光在他臉上像沒有添歲數(shù)似的。目光還是那樣淳厚柔和。當然,只是針對她錦繡。 看錦繡的目光一直是滿滿的寵溺。即使口吻言辭是罵,也是罵的寵溺。 錦繡不僅就想,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目光,實在讓人驚嘆這么些年來,他的那些握刀握槍、南征北戰(zhàn)的歲月又是怎樣從這雙眼睛溜淌過去? 她和王翰的初次結識,其實,要追溯到父親駐守邊關的一茅坑兒軍帳。 錦繡自小深受母親特別“與眾不同”的教育。 “阿爹!”不同于其他閨秀小姐,手拿繡花針,裝摸作態(tài),錦繡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拔蚁氲侥蛘痰牡胤娇纯础枪旁娚险f,‘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女兒想去見識見識,那地方,是不是真的那么雄偉漂亮!” “胡鬧!”陳國公自是十二萬個不同意。那里刀光劍影,動輒血流成河,她一個女兒家家,又是自己這一生唯一的掌上明珠。自是不允。錦繡的母親陳國公夫人立即邊上冷笑一聲,就說:“你讓她去!又沒有裹小腳,難道還怕她跑不動?——再者,她一個女兒家家,不會男裝出行嗎?誰看得出來!你不說,他們就知道她是個姑娘家了?再說,花木蘭還知道替父從軍呢!我的女兒——” 她一頓,語氣言辭頗為得意自傲:“我的女兒,就是要讓她什么都見識見識!既能寫詩,又能作文,至于騎馬,開弓,射箭,樣樣未必遜色于很多大宅里的文弱書生……霏霏!去,老娘我支持你!” 陳國公沒有辦法,誰教他是個妻管嚴呢! 錦繡母親后來又說:“真正有見識氣場的一個人,既能享受這世間上最奢侈的享受,也能受得下這世上最不堪的辛酸與辛苦……”她就是要讓女兒去“受受苦”!用她的話,這叫做對錦繡的“吃苦教育”。 錦繡后來到了父親的軍帳,才知道,原來,母親口中的“苦”,是真正的“苦”?。?/br> 實在是太苦太苦。 就像一首美好的長詩,瞬間撕裂成瓦礫碎片向著那血腥之地一路拋灑。大漠的煙,確實是直的。長河,也有溶金的落日沉沉落下。 可是錦繡一來,她就悔恨無比、腸子悔得都要青了、斷了。 錦繡第一次來“葵水”的時候,正是她女扮男裝,進入軍帳冒充父親身邊的一個小侍從第八天晚上。 肚子疼得要死,她在那蒼蠅蛆蟲滿地的茅坑里站了很久很久。夕陽照過來,蒼蠅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血一般光線下,它們嚶嚶嗡嗡,翩翩起舞。 錦繡“哇”地一聲,撕心裂肺痛哭起來。 她哭得那么凄慘,那么無助。 是的,當時的錦繡僅僅十五歲,才過及笄。雖沒有裹小腳,可是,就在那一刻,她卻希望自己寧愿折斷了足尖兒——因為,若非如此,錦繡,打死做夢都不可能到這令她幾近崩潰的破地方,噩夢般的地方。 各種難堪辛酸暫且不提。錦繡,只記得她第一次“葵水”來的時候慘烈情形。 父親又去打仗了!誰有那精力去管她?更甭說,整個軍帳,就幾乎沒人知道那個戴著小軍帽,長得瘦瘦弱弱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小侍從——她,根本就是國公爺嬌滴滴的寶貝兒兼掌上明珠。沒有人知道。遠處的他們的軍糧被敵軍一次偷襲給燒著了!火光從黑暗遙遠的地平線透過破布氈簾在茅坑邊一閃一閃。 “走!跟我去一個地方!” 是的,錦繡認識王翰,就是這么個情形。 “葵水”來了,沒有人告訴她這究竟是個怎么回事?沒有人告訴她,現(xiàn)在,自己又該怎么去處理那鮮鮮紅紅的血腥東西。她要死了嗎?……沒有人告訴她。 王翰把錦繡從茅坑里拉了出來。當然,這時的錦繡已經(jīng)系上了褲子。人一驚,身子一抖,匆匆忙忙,褲子系上,腰帶也系好。 王翰說:“走!小兄弟!趕緊地,幫我一個忙去!” “……幫、幫忙?什么忙?” 肚子還疼,那個葵水的事還沒解決,錦繡還沒反應。人,就像被拖一袋棉花似地給男人脫走了。 多么高大威武、粗魯又粗糙的莽漢?。″\繡打量著,她的手,被這個男人拽得是又緊又疼。她努力掙著,從男人的手心脫離出來。忍不住了,張嘴開罵:“——你干什么!干什么!想吃我的豆腐是不是!當心告訴我爹,立馬得將你亂棍打死!”那時的錦繡,她想她是真的已經(jīng)瘋了!她瘋了!滿臉的淚水,被遠處燒燒的熊熊火光映照著。可憐而無助!對這個邊關大漠的“美好”景色,她不想再看了!對這個父親身邊冒充的小侍從,她也不想再裝了!哭著哭著,一把扯下頭上那頂破破爛爛、臟兮兮的小軍帽。 頭發(fā)披散下來,甩落了一肩:“你帶我回去!現(xiàn)在!馬上!” 王翰看得傻眼。 “不管要開什么條件!讓我爹給你升職也好!加餉銀也好!總之,你帶我回去,帶我走出這個地獄魔窟似的可怕地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王翰到底是個鐵漢柔情般的男子。 被熊熊火光映照著的夜空中,有夜鳥在飛翔哀嚎。錦繡的那張臉,淚水糊滿了滿眼,看起來臟兮兮,卻偏有一種梨花帶雨的風貌。 王翰是一個粗野漢子,不錯,雖出身皇族,郡王的世孫貴胄身份之尊,然,大抵一生下來的童少年時光,舞刀弄劍地,把個什么狗屁詩文視為最為頭疼惱火的東西。他不會寫詩作畫,所認的字,加起來沒有一大筐。就連他的王翰這個名字,也嫌筆劃太多,寫得歪歪扭扭。為此,他的母親父親祖母等常常嘆氣搖頭:算了算了!還是送到戰(zhàn)場上去!在那里,沒準兒會發(fā)揮他的用場! 王翰最后心軟。 他把錦繡上下打量一會兒。 “不行!” 語氣還是刻板嚴肅:“陳國公的女兒又怎么樣!甭說你是陳國公的女兒,就算你是個公主,也要知道,到了這里,法有法紀!軍有軍規(guī)!” 錦繡自是告知她的陳國公女兒身份。王翰沒有說話。盡管他的心是軟的,然而,他們這個地方是哪里?是戰(zhàn)場!是決定很多人生死的地方!最后,肯定不會帶錦繡離開。只是瞟瞟遠處四周,聽廝殺聲,吼叫聲,一聲聲波浪傳來??磥?,我方已經(jīng)勝了。他這才松了口氣,坐下來,盤著腿兒,也一并粗粗魯魯將錦繡的手腕往下一拉,讓她同他坐下。 “唉!丫頭,你聽著——”極為耐心地,然后,他開始給她分析?!澳阆牖厝ツ?,可以!但是現(xiàn)在,絕對絕對是行不通的!”接著,便告訴她,目前的戰(zhàn)事是多么兇險,很多邊關的老百姓又是過著什么樣的顛沛流離、受苦受難的生活。就這樣,耐耐心心說了一通。最后,劍錦繡還在哭,終于,他不耐煩了!脾氣一上來,猛地拔地起身,十分火大地:“不準哭!聽見沒有!——丫頭,你再哭!再哭我就!——”他顯得有些煩躁心慌,背著兩手,錦繡跟前走過來,又走過去。 這次,該輪到錦繡傻眼了。 后來,錦繡便沒有再吵著說要回去的事情。 一天一天,她似乎適應了軍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