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希望越來越大,常婉瑩心情當然變得越來越好。不知不覺地,就縮短了“虐打”寧彥章的時間。相應著,督促后者讀書識字的時間也成倍增加。 就這樣“痛”并快樂著,寧彥章漸漸習慣了身邊總有一個俏麗身影的存在。哪天若是常婉瑩來得晚了,就有些神不守舍。他知道自己這樣不對勁兒,也知道即便自己將來洗清了“二皇子的嫌疑”,與對方之間也絕無可能。然而每次他打定主意要跟對方劃清界限,待到目光與常婉瑩的目光相接剎那,卻瞬間就失去了所有勇氣。 這一日,二人剛剛練武結束,又并作一對兒溫習《詩經》。正讀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并怎么感覺這幾句都不該在戰(zhàn)歌中出現(xiàn)時,頭頂上,忽然有一大群鳥雀如云而過。 “今天的風有點兒大!”寧彥章單手在地上一撈,扶著長槍迅速跳起,目前迅速朝鳥雀飛來的方向瞭望。 只見山坡下,迅速跑過一片黑壓壓的人影。每一個人都手持刀槍,明晃晃的白刃照日生寒。 第八章 烏鵲(二) 風大,是他在瓦崗寨時學到的一句江湖黑話。意思是對手實力很強,大伙審時度勢,必要時就果斷跑路。沒想到今天竟然一語成讖! “快走,他們是來抓你的!”還沒等他看清楚到底來者到底打的是哪家旗號,就在距離二人半丈遠處的某塊山石后,猛然躍出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身影。三步兩步沖到近前,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住手!”常婉瑩大急,抽出寶劍,朝此人分心便刺。然而她的劍,卻被寧彥章用樹干做的長矛輕輕推歪,“別殺他。自己人,他是我二叔!” 話音落下,他手中的長槍也隨即落地。雙手扶住搖搖欲倒的來人,大聲叫喊:“二叔,你怎么來了?是誰,是誰把你給傷成了這樣?” “別問了,一言難盡!”來人正是瓦崗二當家寧采臣,渾身上下絲毫不復當初那份倜儻模樣。下巴上的胡須亂得如同稻草,破爛的衣衫下,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傷口。 然而,他卻沒有時間停下來敷藥。一口氣喘過之后,立刻再度拉住寧彥章,大聲催促,“走,你們兩個趕緊走。從前面沖出去。后面下山的道路早已經被堵死了!他們是來殺你的,他們要殺人滅口!” “他們,他們是誰?”常婉瑩到了此刻,也發(fā)覺了來人是友非敵,拎著寶劍,寸步不離地跟在寧彥章身后,大聲詢問。 “我也不清楚。我是半路發(fā)現(xiàn)他們的。原本想靠近了打探一下,結果很快就失了風。差點就被他們生擒活捉!”寧采臣扭過頭,迅速掃視了常婉瑩一眼,氣喘吁吁地補充。 女娃子不錯,臉盤好看,個子細高,對小肥這孩子看起來也一往情深。就是不知道她爺娘是哪個,舍得舍不得自家女兒和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一起過顛簸流離的日子。 “你是誰?怎么會是他的二叔。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常婉瑩也在此人回過頭來的一瞬間,看清楚了他的長相。寬額頭、高鼻子,雖然臉上有一道難看的疤痕,但嘴巴里的牙齒卻生得整整齊齊。很顯然,這家伙的出身相當不錯,就是后來遭遇可能有些差,所以才落到今天這般光景。 “他是瓦崗寨二當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現(xiàn)跟了他的姓。這些,我都曾經跟你說起過!”回答他的,是寧彥章略帶薄怒的聲音。 雖然小半個月來跟常婉瑩之間的距離在不斷地縮減,但是他卻很難容忍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像審問賊一樣,對瓦崗二當家寧采臣盤問不休。 自從他決定改姓寧的那一刻,后者在他心里,就早已成了唯一的親人和長輩。任何對寧采臣的懷疑不敬,都跟加諸于他自己身上差不多。 “原來是寧二叔,怪不得我從來沒見過!小女子失禮了,還請二叔勿怪!”常婉瑩眉頭迅速皺起,旋即又迅速舒展。換了一幅甜美的笑容,以晚輩對長輩的語氣誠懇謝罪。 寧采臣年青時是個花叢老手,對這個階段的女孩子心思算不得了如指掌,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聽到常婉瑩的話語深處隱藏著nongnong的委屈,趕緊喘息著擺手,“不妨,不妨!我來得的確太突然了,你盤問得對。但咱們現(xiàn)在沒時間細說,前面一共有幾條路可以下山?我擔心……” 話音未落,道觀正前方,也響起了一陣巨大的喧嘩。緊跟著,慘叫聲,哀哭聲,求饒聲和憤怒的指責聲,就交替著傳了過來,聲聲刺激著人的心臟。 “師兄他們正在前面施藥!”到了此刻,常婉瑩再也顧不上委屈寧彥章心中把瓦崗二當家擺在了自己前面,驚呼一聲,大步從他身邊沖過。三縱兩縱就沖進了道觀后門,隨即便消失了蹤影。 寧彥章心里頭也急得火燒火燎,奈何他自己卻沒有少女那樣靈活的身手,旁邊還帶著一個不熟悉道觀內情況的寧采臣,所以只能盡最大努力在后面追趕。才進了后門,就看見狹小的菜園子里頭,無數(shù)驚慌失措的百姓像沒頭蒼蠅般四下亂跑。卻是這幾天在外邊等候扶搖子道長親自替自己診治疑難雜癥的百姓,此刻受到了驚嚇,直接從道觀前門口逃到后門口來了。 “后面下山的道路被一伙來歷不明的人封住了,你們自己小心!”扯開嗓子提醒了一句,少年跌跌撞撞擠過人群,逆流而上。結果才往前走了幾十步,就又看見上百名滿臉驚恐的漢子潰逃而至。一部分人身上帶著血跡,還有一部分嚇得腿腳發(fā)軟,面如死灰。嘴巴上,卻是誰都不肯示弱,污言穢語滔滔不絕。 這些人都是等在道觀門外想拜師修仙的,本以為,只要多堅持些時日,肯定能讓扶搖子仙長看見自己向道的虔誠。卻是誰也未曾料見,大伙所面臨的第一道考驗,就是生死大劫。 “下山的路早就被封住了!想活命的,就千萬別放下手中兵器!”寧采臣見這伙人幾乎個個都帶著刀劍,在大難當頭卻只懂得逃跑,絲毫沒用勇氣反抗。忍不住扯開嗓子,大聲斷喝。 “當啷,當啷!”他不喊還好,一喊之下,竟然有大部分漢子迅速丟掉了兵器,加快了腳步沖向后門。沿途遇到擋路者,無論對方是老幼還是婦孺,皆橫沖直撞而過。威猛猶如逍遙津頭張文遠,勇悍不輸潘張寨前王鐵槍。(注1) “你們這群懦夫!”寧彥章見了,只好掉頭返回菜園,維持從后門出觀秩序。然而他最近雖然勤學苦練不綴,卻畢竟還是個新丁,手中又沒拿著合適兵器。因此推開了這個,又錯過了那個,直忙得滿頭大汗,卻未能令混亂減輕分毫。反而被爭相逃命的漢子們在胸口、肚子等處狠狠搗了數(shù)拳,疼得兩眼一陣陣發(fā)黑。 “想自己去逃命的,走中間。想躲在菜園子里的,靠墻跟兒!”關鍵時刻,還是寧采臣經驗豐富。從地上撿起一把別人丟下的橫刀,“刷!刷!”兩下,劈翻了兩名正從幼兒頭頂跨過的壯漢,隨即將血淋淋的刀刃高舉,厲聲斷喝。 “啊,殺人了!殺人了!”一眾正向逃命的漢子,被熱血潑了滿頭。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慘叫不止。卻再也沒人敢亂推亂擠了,遠遠地避開刀鋒所及范圍,臉上再無半分血色。 “你,你,還有你們倆!撿了兵器,堵住后門。誰他娘的還敢亂跑亂擠,先殺了再說!”寧采臣用刀尖從距離自己最近的位置,隨便點了四名手腳健全,身材強壯的漢子,勒令他去幫忙維持秩序,“快點兒,我數(shù)到三。如果你們不肯聽令,老子就先殺了你們,然后換下一批。一……!” “寨主爺爺饒命!”四個被他抓了差的漢子嚇得魂飛天外,慘叫一聲,彎腰撿起兵器,風一般沖到了道觀后門口。明晃晃的利刃高高的舉起,無論誰想隨便進出,都少不得先吃上一刀。 “我再提醒一次,后山的道路已經被別人封住了。誰還堅持要走的話,也可以,但不能擠,一個跟著一個,排好隊,慢慢出門,出了門后馬上就離開!”寧采臣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大聲吩咐。 他在瓦崗寨坐第二把交椅,原本身上就帶著一股子官威。此刻又衣衫襤褸,滿身血污,整個人看上去仿佛剛剛從地獄里逃出來的惡鬼一般兇殘。兩方面因素疊加,足以嚇住大多數(shù)普通人。于是乎,先前還亂成一鍋粥的菜園子里,秩序迅速得到了恢復。雖然絕大部分百姓們依舊選擇了出門逃命,卻再也沒有誰敢憑著身子骨結實橫沖直撞,更不敢再拿大腳丫子往老弱婦孺身上亂踩了。 “我在這個守著,你去前院,找到那個女娃兒和扶搖子道長,想辦法下山逃命!”見自己的努力已經開始產生效果,寧采臣沖著小肥擺了擺橫刀,大聲吩咐。 “二叔您……”以寧彥章的性子,怎肯丟下他獨自逃生?撿了一把不知道是誰丟下的短矛持在手里,跟他并肩而立。 “滾,老子沒你拖累,只可能跑得更快!”寧采臣抬起右腳,一腳將少年人踹出半丈遠。“快滾,快滾,你這個災星,多少人都因你而死?你若是不好好活下去,他們個個都將死不瞑目!” “二叔!”寧彥章哽咽著叫了一聲,掩面而去。穿館舍,過甬道,跌跌撞撞來到前院。一路上,不知道看見了多少前來拜師的漢子,捂著身上的傷口翻滾哀嚎。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前來求醫(yī)的百姓,瞪著寫滿了驚恐的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來到了云風觀前院,卻又看見七八具尸體橫在當?shù)?。有觀中的道士道童,有家住附近的無辜百姓,也有幾名滿臉橫rou的江湖惡客。不知道都是遭了誰的毒手,個個死不瞑目。 “常七、常五,你們兩個上墻,用弓箭撿帶隊的招呼。其他人,給我結六花陣,接師父和師兄們回來!”正又驚又恨間,耳畔卻傳來的常婉瑩那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焦灼,方寸卻絲毫未亂。 “是!”立刻有兩名家將拿著弓箭,搭人梯上了院墻。居高臨下,朝著外邊擇人而射。剩下的十來名家將,則迅速沖出了道觀大門,將正試圖往里邊沖的一伙江湖人殺得紛紛后退,慘叫連連。 六花陣據(jù)傳乃是唐初李靖所創(chuàng),可大可小,變化最是靈活。大時可以成千上萬名將士組合在一起,彼此相護,攻勢如潮。小時也可以五六個人,乃至十一二人組成六出梅花,在數(shù)倍于己的敵軍中進退從容。 而常府給二小姐常婉瑩配備的貼身家將,也個個都是沙場上見過血的老手。彼此在一起配合磨練了多年,一個雙六花陣使得出神入化。轉眼間,就殺到了正在與來歷不明的江湖客搏命的扶搖子等人身邊,將道長們和最后一批無辜百姓接上,緩緩退入了道觀大門。 外邊的江湖客們挨了當頭一棒,又羞又怒。一時半會兒卻無法沖破封堵在大門口的六花陣,又被墻上的兩名用箭高手射得膽寒。只好暫且退到了五十步之外,仰著脖子破口大罵,“牛鼻子,識相的趕緊交人。老子們給你半柱香時間考慮。半柱香過后,打進門去,人芽……” “師尊!”見扶搖子渾身都是血,旁邊的師兄們也個個帶傷。寧彥章心中好生內疚,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去,俯首于地,“是弟子命不好,連累您老了。弟子這就出去,讓他們自行退兵!” 說罷,站起來就準備前去赴死。扶搖子卻掄起巴掌把他給抽了個踉蹌,“胡鬧,你死了,就管用了么?你也不仔細看看,他們在外邊都干了些什么。他們,他們分明是想這里所有人都殺光,一個活口也不留!” “啊——!”寧彥章顧不上臉上的疼,瞪圓了眼睛順著門口往外細看。只見平素熙熙攘攘的道觀門口,橫七豎八躺滿了尸骸。大部分都是無辜百姓的,只有二三十具,做江湖人打扮。而更遠處,還有數(shù)百名身穿黑衣的江湖人,正在漫山遍野地追殺四下逃命的無辜者。凡是被其從后邊趕上,皆是一刀奪走性命。 “他,他,他他們……”有股刺骨的寒氣,從腳底直沖少年人腦瓜頂。扶搖子說得對,他即便主動出去送死,也無濟于事。黑衣人和江湖客們,根本不想留任何活口。凡是今天被堵在道觀中的,還有跟道觀有過接觸的,都在被他們追殺之列,誰也無法平安脫身。 可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殺了我一個人還不夠么?別人長得又不像二皇子,又威脅不到劉知遠的皇位?少年人想不明白,卻無法閉上眼睛,只能將雙拳緊緊握住,任指甲將掌心刺得鮮血淋漓。 “師尊,師尊……”身背后,忽然又傳來一陣悲聲,將他的目光,從外邊艱難地拉回。扭過頭,寧彥章看見二師兄真虛子,被其他幾個師兄弟從血泊中給扶了起來。肚子上插著一把短刀,深沒及柄。 “真虛!”大師兄真無子撲上前救治,卻被二師兄輕輕用手擋開。將目光轉向快步走來的扶搖子,真虛道士笑著搖頭,“師尊,弟子的時間到了!”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扶搖子低低地誦了一聲道號,走上前,坐在真虛子面前,老淚縱橫。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眾同門師兄弟們用身體抵住真虛子,團團坐成一個小圈,低聲念誦:“元元之祖氣,妙化九陽精。威德布十方,恍恍現(xiàn)其真……” “覺來無所知,知來心愈用??靶m世中,不知夢是夢?!钡偷偷恼b經聲中,真虛子嗓音宛若洪鐘大呂,敲打在每個人心臟。念罷,他微微一笑,閉目而逝。(注2) 注1:潘張寨之戰(zhàn),鐵槍王彥章成名戰(zhàn)之一。后唐皇帝李存勖率軍奇襲潘張寨,王彥章奉命救援,卻缺乏船只。他單人獨舟,搶先過河。寨中守軍見他旗號,士氣大振。李存勖知道偷襲不成,又不愿跟他拼命,立刻領兵退走。 注2:這段模仿了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傳》中,譚處端去世時的場景,非刻意盜用。特此說明。 第八章 烏鵲(三)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扶搖子陳摶低低誦了一聲道號,老淚縱橫。 全天下受其點撥過的道士和后輩雖多,但能被他真正納入門墻當作嫡傳弟子者,加上石延寶和寧彥章,也不過才區(qū)區(qū)十人。而真虛子偏偏又是這十個人里頭最受他欣賞,百年之后準備傳承衣缽的,誰料今日卻早他這個師父一步撒手塵寰。 “師尊,是這廝,是這廝趁著二師兄替他診病的時候,突下毒手!”正悲痛得幾乎無法自已之時,卻又聽見三徒弟真寂子賈德升大聲控訴,字字血淚。 “這廝心腸歹毒,居然躲在了前來求醫(yī)的病患當中。二師兄,二師兄好心好意替他診脈,卻不料,卻不料他……,嗚嗚,嗚嗚……”其他幾名平素與真虛子相交莫逆者,也跟著大聲,哭訴。 原來那真虛子精通岐黃,又素來心善。最近幾日幾乎每天都出門替外邊的求醫(yī)者把脈施藥。而某些狼心狗肺之徒,則恰恰利用了他的善心。裝作急癥病人躺在了前來求醫(yī)者中間,然后趁著真虛子替自己把脈之時暴起發(fā)難。 “到底是誰派你來的?如實招來?!”沒等扶搖子做出反應,大師兄真虛子已經縱身撲了上去,用寶劍指著俘虜?shù)男乜?,厲聲質問。 那俘虜也算硬氣,居然對頂在自家胸口處的利刃視而不見。咧了咧滿是黃牙的大嘴巴,滿臉不屑地威脅道:“誰派老子來的?老子當然漢王千歲派來的!牛鼻子,識相的趕緊放下兵器,自己綁了雙手出去投降??丛谀銈兘o漢王獻上的靈丹著實有效的份上,我家將主也許還能饒恕爾等的狗命。否則,等大軍殺進門來,定然是雞犬不留!” “那你就先去死!”聞聽此言,扶搖子勃然大怒。飄然上前,用左掌朝真無子手中的劍柄處奮力一推。登時,將寶劍從俘虜?shù)那靶乜谕屏诉M去,直戳了個透心涼。 “長生門下隱修士!”下一個瞬間,也不去擦濺在自己和真無子身上的污血,扶搖子紅著眼睛舉起佩劍,大聲喝令,“結驅魔大陣,跟我殺出去除魔衛(wèi)道!”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眾道士齊齊應了一聲,拔出長劍,慨然而起。雖千萬人吾往矣! “天尊在上!”扶搖子紅著眼睛沖著大伙點了點頭,轉身向外大步而行,一邊走,一邊朗聲吩咐,“今日群魔齊聚,我長生門難逃此劫。但爾等凡有一人平安脫身,務必莫忘今日仇。事后以任何手段為師門雪恥,都理所當然。天上地下,我等皆問心無愧!” 他先前指點常婉瑩給六軍都虞侯常思傳信,又以自己的名義送了一盒子救命丹藥給漢王劉知遠,就是為了讓對方明白自己并無惡意。并且可以用救命藥方為代價,換取漢王府放棄對石延寶的追殺。畢竟,一個已經失去了全部記憶的前朝二皇子,對劉知遠早已構不成什么威脅。而后者心脈上的隱疾,卻不會因為此人當了皇帝就自動消失得無影無蹤。 誰料想劉知遠的反應居然不能以常理來考量,竟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不給,就直接派兵來殺人奪方。 二弟子真虛子無辜枉死,門外門內還有無數(shù)普通百姓遭受了池魚之殃,隨時都有可能被對方殺人滅口。此時此刻,他扶搖子陳摶即便是個占山為王的草寇,都不可能再選擇屈膝。因為那樣做,除了讓自己和一眾弟子們在臨死之前承受更多的屈辱之外,起不到任何效果。 “覺來無所知,知來心愈用??靶m世中,不知夢是夢?!?/br> 眾道士雖然修的是長生,卻沒人愿意像烏龜一樣縮著頭茍活萬年。自知今日難有幸存之理,嘴里高誦二師兄真虛子臨終贈言,仗劍而行。 眼看著眾人的身影就要沖出道觀正門,始終被大伙視作被保護對象的寧彥章忽然追了幾步,大聲斷喝:“且慢,師尊,各位師兄且慢,此事頗有蹊蹺!” 眾人聞聽,紛紛側身扭頭。其中幾個性子相對急躁的,立刻就大聲呵斥了起來,“老八,你別忘了二師兄今日為誰而死!” “八師弟,你可以忘了過去的一切,總不能將剛剛發(fā)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也忘光了吧!” “你要投降等死,也由得你。但是別拉著大伙一起受辱!” …… 一句句,宛若利刃攢刺在寧彥章的心頭,令他疼得臉色發(fā)黑,嗓子眼兒出一陣陣發(fā)堵。然而,越是這種時候,他卻將指甲掐進掌心rou里,迫使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皫熥?,各位師兄,寧某好歹也是長生門下隱修士,此時此刻,豈敢茍且偷生?然而剛才那廝口口聲聲說是奉了劉知遠的諭令,其門外的同伙,卻連劉知遠的旗號都不敢亮。并且絕大多數(shù)都做江湖人打扮。想那劉知遠再不堪,在他自己的地盤上想要殺我,只管光明正大地派一哨兵馬前來捉拿便是。怎么可能如此偷偷摸摸,如同做賊一般?” 幾句話,說得不算清楚,卻足夠有力。劉知遠可能陰險,可能蠻橫,卻唯獨不該偷偷摸摸!他即便不肯答應跟長生門以救命丹方交換石延寶,按照常理,也應該直接派一名官員帶領幾十名下屬公開上門來“迎駕”。屆時,除非扶搖子準備帶領信徒造反,否則,就只能老老實實將“二皇子”交出,然后再做其他打算。 “就是,師尊,八師兄,小師弟說得對。外邊的那些人,應該不是劉知遠派來的!至少,不是他親自下的令!”就在大伙被寧彥章說得心生疑惑之際,常婉瑩也做出了正確判斷。走上前,大聲給少年人幫腔。 “嗯……”扶搖子陳摶原本就人老成精,先前之所以沖動,一是由于痛心愛徒的慘死,二則是由于對漢王劉知遠的人品徹底絕望。此刻聽了兩個小徒弟的剖析,理智立刻迅速恢復。皺著眉頭停住腳步,低聲道:“你們,你們兩個的意思是,指使外邊那伙強盜者,另有其人?” “那又如何,我等依舊不能坐以待斃!”三師兄真寂子卻不認為一個半呆傻的家伙,所說出的話會有什么道理,揮舞著寶劍大聲叫嚷。 “師尊,別聽他們兩個小娃娃的。讓弟子保著您老先殺下山去,然后再仗劍除魔!” “師尊,事不宜遲……” 其他眾道士,所想跟真寂子差不多。也都認為趁著對手立足未穩(wěn)搶先下手,也有更大的突圍可能。 “師尊,各位師兄,請聽我把話說完!”寧彥章急得直跺腳,揮舞著胳膊大聲補充?!斑@里邊區(qū)別很大。此地距離定難軍頗近,外邊那伙人,未必就真的為劉知遠指使。頂多,是劉知遠麾下的某個心腹,想拍他的馬屁上位,越俎代庖!” “那不和劉知遠本人下手一樣么?” “定難軍,那些黨項鷂子怎么敢越界殺到這里來?!” “老八,你到底在說什么?” 眾同門師兄們很少理會俗事,所以依舊聽得滿頭霧水。但至少把腳步都紛紛停在了門口,耐著性子大聲質問。 “他們來了這么多人,卻又不敢打起劉知遠的旗號。山下石州城的正牌官軍,就不能始終對此事不聞不問。只要我等能抵擋一段時間,并且在道觀中點燃狼煙,官府當中即便有人跟他們勾結,也不可能一直裝作視而不見。否則,過后哪怕劉知遠心里頭歡喜,也必然會抓幾個倒霉鬼出來,以塞天下悠悠之口!”常婉瑩向前又走了幾步,與寧彥章并肩而立,非常迅速地補充。 她畢竟是六軍都虞侯常思的女兒,平素受其父的言傳身教,對官場上的許多見不得光的勾當都了如指掌。土匪來襲,地方官員反應不及導致某幾個莊子被破,幾百名百姓被殺,罪責頂多是玩忽職守。而百姓們點燃狼煙求救,地方官員卻始終都未能做出反應,那責任就只是瀆職了。萬一被政敵利用起來做文章,十有八九會被打成與土匪勾結。到時候非但主事地方的官員自己要掉腦袋,其他關鍵位置上的佐屬,也要跟著身敗名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