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寧子明繼續(xù)木然搖頭,“我是說常節(jié)度不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陣驚天動地的畫角聲,將他的話語徹底吞沒。敵軍的第二次進攻開始了,不僅僅是正對著營門方向。正左,正右,還有營地后側,都有大隊敵軍舉著火把快速向營墻貼近。成群結隊,鋪天蓋地,繁殖期的螢火蟲般,誰也數不清數量到底有多少。 韓重赟和楊光義兩個再也顧不上跟寧子明多啰嗦,分頭去指揮弟兄們阻擊敵軍。營地內的火把,一個接一個被主動熄滅。長槍兵們在伙長和百人將的指揮下,將身體藏在臨時搭建的營墻后,將長矛貼著墻頂露出半尺。弓箭手們則躲在暗處,朝著越來越近的火把,發(fā)出一排又一排雕翎。 “嗖嗖嗖嗖嗖——”隨著空氣被撕破的呼嘯聲,正在跑動的敵軍頭頂,迅速降下數百支狼牙。血光瞬間在火光中涌起,慘叫聲迅速取代低沉的號角。跑在最前面,火把舉得最高的土匪們,接二連三的倒地。 敵軍進攻的節(jié)奏立刻被打斷,一些剛入伙沒幾天的小嘍啰們本能地丟掉了火把,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更多的積年老匪則是佝僂起了腰,將身體躲在臨時趕制的盾牌下,或者距離自己最近的袍澤背后,兩腿不停地挪動,卻半晌都沒將自己與目標之間的距離縮短分毫。 “沖上去,都沖上去,誰也不準停!他們沒幾個人,臨陣不過三矢!”幾個騎著戰(zhàn)馬,渾身上下被鐵甲遮擋得嚴絲合縫的綠林好漢,從后方追上前,一邊大喊大叫,一邊用刀背四下亂抽。 挨了打的嘍啰們大聲慘叫,不得不重新鼓起勇氣,冒著被亂箭攢身的風險,躑躅前行。有的人跑著跑著,就一頭栽倒于地,血如泉水般從中箭的位置四下噴涌而出。有的人則一不小心踩上了漢軍扎營時故意灑在周圍的鐵蒺藜,慘叫著單腳跳起,跌跌撞撞。然后被陸續(xù)涌過來的火把一卷,轉眼就不知去向。 不受羽箭和鐵蒺藜影響的,只有那些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頭目們。來自營墻內的羽箭叮叮當當地砸在他們的鐵甲上,沒有任何收效。灑在泥土里的鐵蒺藜對釘了鐵掌的馬蹄,殺傷力也微乎其微。人分三六九等,等級越高命越金貴。這一點上,綠林與官府其實并沒任何差別。 在這些鐵甲頭目的威逼下,嘍啰兵們不得不冒著箭雨繼續(xù)前行,每一步,都以數十條性命為代價。剛剛被“打掃”過的戰(zhàn)場上,轉眼間就又躺滿了傷號。凄厲的呼救聲,痛苦的哀叫聲,還有臨死前絕望的呻吟聲,在夜幕下此起彼伏。然而,綠林好漢和嘍啰兵們,卻誰也不肯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偏一下頭,更無暇施以援手。 綠林道有綠林道的規(guī)矩,強者生存并擁有最多的財富,最多的女人。弱者以最快速度死掉,一茬接著一茬。如是幾場惡戰(zhàn)之后,還留下來的,就都是百戰(zhàn)精銳。根本無須大小當家們去cao持訓練。既節(jié)省了糧食,又節(jié)省了精力,簡直是一石數鳥! 生命在這一刻忽然變得無比卑賤,作為人類的同情心與良知統統蕩然無存。嘍啰們像狼一樣瞪著通紅的眼睛,在頭狼的逼迫下,艱難地向獵物圍攏。他們不指望從袍澤那里得到任何幫助和憐憫,也不會幫助和憐憫自己的袍澤。他們只顧揮舞著盾牌和兵器,向前,向前,躑躅向前,每向前一步,都留下數十具尸體。 自然界有一個殘酷的定律,當整體的數量龐大到一定地步的時候,就足以抵消個體的毀滅。綠林道也是如此,盡管有成百上千的嘍啰兵們倒在了半路上,他們的隊伍,依舊距離營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二十步,十五步,十步,五步…… “啊——!”沖在最前方的百余名悍匪,嘴里忽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狼嚎。加快腳步,縱身撲向營墻。只要他們翻墻而過,就徹底鎖定了勝局。營盤內的漢軍只有三千不到,會像海浪中的沙里一樣,轉眼就被吞沒得干干凈凈。 “向上,戳!”韓重赟用力揮動寶刀,果斷下令。 緊貼在營墻內側的漢軍士卒齊齊將長槍上捅,鮮血飛濺如瀑。正在試圖翻墻而入的悍匪們被鋒利的矛鋒貫胸而過,慘叫著丟下兵器,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又一排綠林同伙蜂擁而上,用手壓住他們尚未死透的軀殼,腳踩著他們的后背繼續(xù)向內攀爬。每個人都瞪著通紅的眼睛,每個的面目都異常猙獰。 “別慌,別慌,撤槍,繼續(xù)戳,戳死他們!”楊光義策馬沿著營墻內側跑動,一邊揮槍捅死已經跳過營墻的漏網之魚,一邊大聲鼓舞士氣。 “別慌,別慌,撤槍,繼續(xù)戳,背后交給我們!”左一都幸存的騎兵們緊跟在楊光義身后,像梳子般沿著營墻內繞著圈子。遇到已經沖進營內的敵兵,揮手就是一刀。遇到敢不服號令,掉頭逃命的自己人,同樣也是揮手一刀。 一排拖著尾焰的火箭從半空中落下,將騎兵們放翻了七八個。楊光義心疼得哇哇大叫,手中騎槍舞得宛若一只車輪。又一排拖著尾焰的火箭呼嘯而至,大部分都被騎槍帶起的氣流攪飛,在黑暗中不知去向。然而,卻有幾支流矢穿透了騎槍的防御圈兒,兩支命中他的后背,四支射中了他胯下的坐騎。 可憐的戰(zhàn)馬向前繼續(xù)努力跑了幾步,悲鳴著緩緩跪倒。通人性的良駒,至死,也不肯摔傷自己的主人。下一個瞬間,楊光義背著兩根雕翎箭從血泊中跳起,徒步沖向營墻。手中騎槍向前猛探,將一名剛剛跳進來的山賊頭目戳了個透心兒涼。然后又擰身戳翻另外一名山賊嘍啰,咆哮著將尸體甩出營外。 “沖這來,爺爺在這兒!”他揮舞騎槍,瘋虎般沿著營墻左沖右突。麾下沒有一合之敵。有名剛剛翻入營地內的土匪被他瘋狂的模樣嚇得膽寒,居然轉過身,試圖再次翻墻而出。楊光義快步追上去,一槍將此人從背后捅死。隨即右手下壓,左手上舉,雙腿和四肢同時發(fā)力,“啊——!” 尸體被騎槍直接挑上了半空,倒飛出四五步,將另外三名正在努力靠近營墻的山賊同時砸倒。 正對著楊光義所在位置的土匪們,果斷避其鋒櫻。周圍的危險局面,得到了大幅度緩解?!吧像R,楊將軍上馬!”兩名騎兵牽著一匹失去主人的坐騎,如飛而至。馬身上還帶著前主人的血,順著鞍子和金鐙淅淅瀝瀝。楊光義毫不猶豫地就跳了上去,揮舞著騎槍繼續(xù)在營墻內繞圈兒。見到某處吃緊,或者發(fā)現某個漏網之魚,就怒吼著沖上去廝殺。不管對方是頭目還是嘍啰,皆不死不休。 在他和周圍將士的努力下,單薄的營墻,始終固若金湯。然而,沒有營墻防護的正門口兒,形勢卻越來越危急。憑著人數上的絕對優(yōu)勢,土匪們如同潮水向前撲,一波接著一波。每一波人浪退去,都留下數十具鮮血淋漓的尸骸。每一波攻擊結束,都能將防御方的隊伍磨掉厚厚的一層。 繼續(xù)這樣下去,甭說營內地只有區(qū)區(qū)三千將士,就是人數再增加五倍,填不滿眼前這個血rou磨坊。韓重赟迅速意識到危機,咬著牙調整戰(zhàn)術?!皢鑶鑶瑁瑔鑶鑶?,嗚嗚嗚!”隨著三聲短促的號角,弓箭手朝著營門口十步之內的區(qū)域,射出一波茂密的羽箭。 敵軍的新一波攻勢被提前終止,頭目和嘍啰們不得不倉惶后退。趁著兩軍脫離接觸的瞬間,堵在營內門口的漢軍步卒們迅速從方陣正中央讓出一條通道。左三都兩百名騎兵在都將李京的帶領下,噴涌而出。于加速跑動中組成一個銳利的槍鋒,直戳敵軍正中央! “那還不是剛才跟我一樣的戰(zhàn)術?到頭來還得勞姓寧的冒死相救!”楊光義的眉頭迅速皺成一團,對韓重赟不肯吃一塹長一智的舉動,非常困惑。然而,很快,他臉上的困惑就被驚訝所取代,拉住坐騎持槍而立,目光死死盯著營門外的戰(zhàn)場,瞠目結舌。 不光左三都奉命主動出擊,戰(zhàn)斗力最弱,絕大多數坐騎都換成了矮小愚笨漠北馬的左二都,居然也沖出了營門。后者沒有追隨前者加速沖擊敵陣,估計也追趕不上。后者在營門口,自家步卒的隊伍前,緩緩聚攏,緩緩組成了一個方陣。寧子明寬寬的背影,就像一塊長滿了青苔的石頭,橫亙子在整個隊伍的最前方,巍峨挺拔,風吹不倒,雨亦無法奈何其分毫。 第四章 虎雛(九) “這愣小子,又要干什么?”剎那間,楊光義的心臟就懸到了嗓子眼兒,質疑的話脫口而出。 雖然打第一次見面時起,他就不喜歡寧子明,但是他卻沒恨到了巴不得對方立即去死的地步。更何況此刻二人一道被山賊們困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曠野當中,如果寧子明和左二都拼光了,漢軍的反擊力量就會又下降一大截。大伙平安脫險的機會,也同時又會減少數分。 然而戰(zhàn)場行事瞬息萬變,此刻楊光義想要阻止寧子明帶領左二都騎兵出擊,已經根本來不及!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將堵窟窿的任務交給自己的副手,然后撥轉坐騎沖向營門。以便發(fā)現寧子明遇險之后,也像先前此人發(fā)現自己遇險時一樣,不顧一切舍身相救。 “不要輕舉妄動!”還沒等他沖到營門口兒,韓重赟坐騎,已經將去路牢牢封死。“是小肥自己要去的,他說至少有六分把握能全身而退!” “怎么可能?”楊光義瞪圓了猩紅色的眼睛,大聲質疑。先前敵我雙方還是相互試探階段,他率部出擊,都差一點身陷重圍有去無回。此刻激戰(zhàn)正酣,對手明顯已經使出了全力,寧子明怎么可能從敵陣當中輕松殺進殺出。所謂六分把握,無非是安韓重赟的心,讓身為主將的后者不至于進退兩難而已。 “他堅持要出去試試!”韓重赟心里原本也沒多少底氣,看到楊光義的反應,愈發(fā)頭皮發(fā)麻。然而,作為一軍主帥,他卻不能因私廢公。咬了咬牙,甕聲甕氣地說道:“既然左三都和左一都已經相繼出手,左二都就沒有理由繼續(xù)留在營內。反正早晚他都得上陣,跟李京在一起,好歹彼此還能替對方分擔一些。” 這番話,完全是自己給自己吃定心丸。不僅僅楊光義聽了之后,臉上的表情愈發(fā)焦急。韓重赟本人,額頭上也涌出了無數虛汗。 左三都的老卒數量,遠遠高于左二都。左三都的大部分漠北馬,也都換到了寧子明麾下。因此這兩都騎兵,無論在奔行速度還是戰(zhàn)斗力方面,都不屬于同一個檔次。亦不可能,分別承受一半兒的壓力。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韓重赟與楊光義兩個忐忑不安的時候,左三都騎兵在都頭李京的率領下,已經切入了敵陣。情知到了危機時刻,新兵老卒人人拼命,一個個將戰(zhàn)馬催得快若閃電,專門撿著敵軍當中的弓箭手和刀盾兵位置踐踏,所過之處,慘叫聲響成了一片。 倉促間,敵將根本來不及調整部署。只能就近命令長矛兵和自家騎兵上前攔截。而倉促接到命令的綠林長矛兵和騎兵們,也壓根兒沒時間組織陣形。只能一股股飛蛾撲火般沖過去,或者被漢軍左三都騎兵直接殺死,或者被遠遠地甩在戰(zhàn)馬的屁股后,對著一股又濃又濕的煙塵大喊大叫。 也有一些綠林中自認的高手,主動沖上前拼命。然而,他們平素賴以成名的武藝,在高速奔行的成隊騎兵面前,忽然變得粗疏了十倍。 “殺!”都頭李京對著突然闖到自己面前的一位古銅臉綠林好漢,擰槍便刺,根本不管對方手中的長刀已經快抵達自己頭頂。古銅臉高手不愿意跟他同歸于盡,只能收刀斜擋,將雪亮的槍鋒從身前推開。沒等他再度揮刀還擊,李京連人帶馬已經從他身邊疾馳而過。 第二桿騎槍如飛而至,逼得古銅臉放棄追殺李京的心思,橫刀阻擋。第二名騎兵一擊不中,立刻隨著李京的馬尾遠遁。隨即,是第三桿騎槍,第四桿騎槍,第五桿騎槍!古銅臉連擋五次,一招未能還擊,急得哇哇亂叫。然而,第六,第七,第八名騎兵,又相繼從他面前跑過,每個人都只狠命一刺,然后“立刻”消失,絕不多在他身上耽擱分毫 當第九桿騎槍刺至的時候,古銅臉已經汗流浹背,兩臂發(fā)麻。第十桿騎槍卻緊跟著第九桿而來,“噗”的一聲,從他的肩窩刺了過去,挑斷了他的鎖骨。第十一桿騎槍刺中了他的小腹,第十二桿騎槍將他從馬背上撞了下去,死不瞑目。 “別戀戰(zhàn),圍著營地兜一圈即回!”李京挺槍刺死了一名擋路的土匪頭目,又用馬蹄將另外一名躲避不及的土匪弓箭手踩得筋斷骨折。此番出擊的目的是打亂敵軍的進攻節(jié)奏,打擊敵軍的士氣,所以他絕不會突入敵陣太深。在營門口撿完了便宜,立刻撥轉馬頭,帶領麾下的騎兵們向著營地左側迅速反卷,蹄聲“的的”,將營墻附近正準備翻發(fā)起第三次進攻的敵軍,踩得抱頭鼠竄。 分布在營地左右兩側和正后方土匪,整體數量和個體實力,都遠不如他們營地正門方向的同伙。驟然遇到打擊,立刻被漢軍騎兵從陣地中央,切成了血淋淋的兩層。前面一層,背對著李京和左三都的漢軍騎兵,依舊在試圖翻墻而過。后面的一層,則倉惶向遠處撤去,再也無法給前面的自家袍澤提供任何支持。 “李將軍!” “李將軍威武!” …… 營地內正在鏖戰(zhàn)的漢軍步卒看到自家騎兵大展神威,士氣瞬間暴漲。手中長槍快速揮動,將正在翻墻的土匪們一個接一個,就像扎蛤蟆一樣刺了下去。忽然發(fā)現身后動靜好像不太對的悍匪們,則軍心大亂,一邊與營地內的漢軍周旋,一邊驚慌地回頭。很快,攻勢就再也堅持不下去,調轉頭,亂哄哄地逃得遠遠。 “傳令,別追了!集中所有力量,正面鑿穿營門!”又一次被弄了個灰頭土臉,北方綠林道第二號人物,獨眼狼孟凡潤大聲吩咐。 他的左眼在一次火并中被射瞎,只剩下右面一只眼睛可以視物。然而,卻絲毫不損于他在太行山中的威望。特別是在最近一段時間,總瓢把子呼延琮久病在床的情況下,靠近澤、潞兩州的大小山寨,幾乎個個都被他拉攏在手,個個都開始唯其馬首是瞻。 “鑿穿,鑿穿!”其他幾個山大王們,氣急敗壞的重復。以十倍于獵物的兵力,卻遲遲沒有任何建樹,反而被獵物硬生生從身上咬下了好幾大塊rou。對他們這些人的聲望,絕對是個重大打擊。如果再拖延下去的話,哪怕澤州守軍,沒膽子趕過來救援韓重赟等人。他們自己麾下的大小嘍啰們,也會開始懷疑此戰(zhàn)的價值。也會開始偷偷地保留力氣,以備不時之需! “嗚——!嗚——!嗚——!”負責傳令的嘍啰兵們,奮力吹響號角。將幾個山大王的共同決定,一遍遍向四下里重復。 “嗚——!嗚——!嗚——!”四下里,各寨嘍啰紛紛以號角回應,每一聲,都充滿了憤怒與焦躁。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黑漆漆的曠野中,低垂的蒼天下,數不清的號角聲來回激蕩。宛若餓急了眼的狼群,在對著天空發(fā)泄心中的絕望。 “嗚——————————————!”猛然,一聲低沉的牛角號,將先前的所有聲音撕得粉身碎骨。 號聲起處,漢軍左二都忽然向前開始移動。不似左一都和左三都,他們移動得一點兒都不快,甚至有點兒對不住騎兵的名聲。 他們的隊形,也與前面兩支騎兵截然不同。不是那種便于穿插沖刺的楔形,也不是常見的修長型攻擊三角。而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石塊,帶著馬蹄擊打地面的“轟隆”聲,緩緩前推。隊伍的正前方,沒有任何突出點。四十桿騎槍,在馬背上被端成了筆直的一道橫線。 第四章 虎雛(十) 每排四十桿騎槍,每桿槍之間的距離不足六尺,每兩匹戰(zhàn)馬之間,則僅僅可容納下鄉(xiāng)鄰的大腿和金鐙。 總計五排騎槍,前后兩排之間,距離只有丈八。稍稍超過騎槍自身的長度,后排的槍鋒,緊追著前排馬尾。 兩百漢軍健兒排著呆板的方陣,踩著同樣的步伐,緩緩向前。 如果不看他們的下半截,沒人會把他們當作騎兵。如此密集的隊形,只有步卒發(fā)起進攻時才會采用。而步卒對于這種齊整的方陣,通常也無法維持太久。一旦敵我雙方發(fā)生接觸,有的人自然會因為身手高超而突前,有的人則很艱難才能殺死對手,或者倒在對手槍下,他們所在在的位置自然會向內塌陷。因此用不了多長時間,整個方陣前半部分就會變得犬牙交錯。 但是今天,寧子明卻異想天開地,將步卒方陣給搬到了馬背上。將騎兵進攻時靈活、犀利、迅速等諸多優(yōu)勢盡數丟棄,退而選擇了像步卒那樣盡最大可能地列陣而戰(zhàn)。為了避免隊伍因為移動過于緩慢,而成為羽箭的重點照顧目標。他甚至給每一名騎兵都配制了一面木頭做的盾牌。戳在馬鞍上,就能護住整個前胸。盾牌右側還專門留了一個半月型豁口,剛好能架住騎兵緊握于右手中的槍桿。 數名綠林好漢策馬急沖而至,看到忽然橫在自己必經之路上的槍林,臉上明顯露出了一絲愕然。這不是騎兵!任何稍有作戰(zhàn)經驗的人都知道,騎兵的強大攻擊力,一半兒來自于胯下戰(zhàn)馬的速度。一旦失去速度優(yōu)勢,騎兵在單打獨斗中,甚至連最普通的樸刀手都不如。后者完全可以憑借靈活的步伐跳到騎兵側后,然后趁著戰(zhàn)馬艱難轉身的功夫,給馬背上的騎兵致命一擊。 然而,誰也不能說那整整五排緩步前沖的隊伍,是一伙長槍步卒。雖然他們舍棄了速度,但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卻依舊在。并且他們也輕易不會落單,兩名相鄰的騎兵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空隙,盾牌貼著盾牌,馬鐙蹭著馬鐙。無論誰想繞到一名騎兵的身后,都必須先承受兩到三桿騎槍的攻擊。 “稀噓噓——!”沒等綠林好漢們從錯愕中恢復清醒,他們胯下的坐騎搶先做出了反應。奮力將身體側轉,幾乎貼著對面的騎兵方陣向兩翼奔逃。 作為聰明而又敏感的動物,戰(zhàn)馬出于本能地,避免將自己和主人送進險地。然而,這個本能,今天卻斷送了其主人的性命。被戰(zhàn)馬帶著側轉身體的綠林好漢,很難再對騎兵方陣產生威脅。而緩緩向前移動的騎兵方陣里,卻至少有三到四桿騎槍同時刺向了他的身體。 “啊——!”被刺中的好漢厲聲慘叫,凄涼而又不甘。論武藝和馬術,他們個個都能打對面十個??墒撬麄冞B施展武藝和騎術的機會都沒有,便被迎面而來的騎槍給扎成了篩子! “轟!轟!轟!轟!”整齊的方陣繼續(xù)向前。冰冷的槍鋒上,染著星星點點的紅。作為第一批嘗試新戰(zhàn)術的騎兵,左二都的弟兄們個個同樣震驚異常。幾乎沒有人敢相信,平素對騎術要求最高,同時也最為慘烈的馬上對決,竟然會變得如此簡單! 你幾乎不需要做任何動作,只要努力保持隊形即可。敵將會主動往你的槍尖上撞,并且在相撞之前的一瞬間,還會被其胯下的戰(zhàn)馬帶著側轉身體,露出防御最為虛弱的軟肋! 你也不需要考慮如何躲避敵軍的攻擊,左右兩側緊挨著自己的同伴,胯下戰(zhàn)馬根本沒有改變方向的余地。此時此刻,人和坐騎都只剩下了一個最簡單的選擇。向前,向前,殺死對手,從對手的尸體上踏過去,直到前方空無一人。 “呃!呃!呃!呃!呃!”幾個反應速度足夠快,及時拉住了坐騎的綠林好漢看著緩緩前推的騎兵方陣,嘴里發(fā)出絕望的悲鳴。 以往的騎兵對決,雙方擺出的都是縱陣。交手的瞬間也都是一對一,一擊不中即撲向下一個,絕不會出現一個人同一瞬間需要應付三人以上,或者停下來馬來互相對砍的局面。而現在,他們卻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同時面對幾桿騎槍,也找不到任何空隙與敵人錯鐙而過。只要兩軍相交,就是一個打一群! “轟!轟!轟!轟!”正在小步加速慢跑的漠北馬,可不管對面的人是否停下來觀望。食草類動物合群的特性,使得它們在彼此靠近時,本能地生出一種安全感。而只要整個隊伍中大多數的同伴都在繼續(xù)前進,它們就不會單獨停在原地。只會隨著大隊邁動四蹄,無論擋在前路上的是虎豹還是豺狼。 “奶奶的!”虎頭寨大當家張黑虎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濃痰,大聲叫罵,“真他奶奶的邪門兒。走,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繞到側面去!” “繞,繞側面去!”周圍騎著馬的綠林好漢齊聲響應,紛紛撥轉坐騎,設法躲開方陣的正面。四十匹戰(zhàn)馬并行,寬度不過百步。只要避開正對著方陣這一百步的寬度,大伙就可以重新從攻擊其側翼,給剛才稀里糊涂死去的其他豪杰討還血債。 他們的想法非常聰明,只可惜,此刻戰(zhàn)場上的騎著馬的綠林好漢只是少數。九成以上的其他山賊,都沒有坐騎,只能徒步接敵??吹烬嫶蟮尿T兵方陣朝著自己頭頂壓來,他們也本能地選擇了避其鋒櫻。一時間,騎著的好漢與徒步的豪杰你推我搡,彼此爭相奪路,居然在戰(zhàn)場上擠成了一個個疙瘩,誰也無法達成最初的目標。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保持隊形!”漢軍騎槍方陣中的為數不多的老兵們,扯開嗓子向四周提醒。作為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幸存者,他們對戰(zhàn)機的覺察遠超過常人。經歷了最初的震驚之后,迅速就意識到,己方看似胡鬧的騎兵密集方陣,是今晚大伙脫困的最佳選擇。頓時一個個抖擻精神,將平素訓練時要求的動作,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到底。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保持隊形!”方陣中的漢軍新兵,嘴巴機械地重復。對于騎戰(zhàn),他們心中并沒有太多固定概念。既然寧將軍覺得密集陣形好用,既然老兵們主動帶頭,大伙就毫不猶豫選擇追隨便是。反正換一種陣形和作戰(zhàn)方式,效果未必如眼前好。大伙也未必能打得如此輕松。 在老卒和新兵們的齊心協力下,騎槍方陣,變得愈發(fā)嚴整。像一把笨重的梳子般,沿著略帶一點向下坡度的地面,筆直地向下推進。遇到擋路的敵軍騎兵,碾過去直接扎成篩子。遇到擋路的步卒,也是碾過去直接扎成篩子。 他們的速度算不上快,漠北馬也從不以速度見長。然而,他們在行進時,卻不帶絲毫停滯。一伙來不及躲避的綠林樸刀手,轉眼間就推翻在地,然后不見蹤影。一伙綠林弓箭手慌慌張張地射了幾支雕翎,然后撒腿向兩側奔逃。跑得最快的十數人僥幸逃出生天,跑得稍慢的數十人,卻被騎槍接二連三地戳倒,然后被馬蹄踩成一堆堆rou泥。 “呀——!”眼睜睜看著一百多名同伙,連個泡都沒冒,就被騎槍方陣活活碾死。緊跟在弓箭手隊伍后的一伙山賊,立刻士氣崩潰。想都不想,轉身向后逃去。唯恐跑得太慢,步了弓箭手們的后塵。 另外一隊長槍手正奉命前來阻敵,隊伍被自家潰兵一沖,立刻四分五裂。而結不成硬陣的長槍兵對上騎兵,等同于主動送死。是以連續(xù)努力了兩次都沒能收攏隊伍之后,領軍的綠林頭目立刻選擇了放棄。將身體一轉,果斷加入了逃命的隊伍。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保持隊形!”騎槍方陣中的新兵和老卒,齊齊扯著嗓子互相提醒。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高,氣勢直沖霄漢。 太過癮了,這樣打仗才叫打仗。與自家左二都相比,周圍的敵軍,全都是被捕獵的野獸。你只要策馬追上它們,就可以輕松地將他們干掉,不必考慮自身傷亡,心里也不會有任何負疚。 不,眼前的敵軍連野獸都不如!被捕獵的野獸當中,難免還有野豬和狗熊,情急之下反撲,尚能逼得獵戶們退避三舍。而此刻的山賊草寇們,卻幾乎沒有絲毫還手之力。要么被當場戳死,要么撒腿逃命。即便偶爾有人停在原地頑抗,攻擊力孱弱得也如同調轉屁股的野驢。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他們大聲叫喊,不斷緩緩地加速,加速,再加速。就像沿著山坡向下滑動的一方巨石。 誰也不敢說他們快,但凡是主動避讓到兩翼者,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呼嘯而過,來不及對他們發(fā)出任何反擊。誰也不敢說他們的隊伍龐大,但凡是擋在他們去路上者,卻無不慘叫著死于非命,卻始終無法令他們停留分毫! 第四章 虎雛(十一) “怪不得他當初要換漠北馬!”楊光義的眼睛迅速瞇縫成一條細線,盯著漸行漸遠的左二都騎兵方陣,浮想聯翩。 若論短途沖刺,遼東馬能將漠北馬甩得看不見影子??扇羰钦撠撝啬芰烷L途快步行走,則漠北馬無疑是天下第一。此外,漠北馬還有笨拙、反應遲鈍和對危險敏感度不高等諸多缺點,剛好用來適應戰(zhàn)場上血腥與嘈雜。 “他總是這樣!”韓重赟則在馬背上,昂首挺胸,滿臉自豪?!拔揖椭浪皇遣欢|馬的寶貴!誰把他看成傻子,誰才是真正的傻子!” 最后一句話,打擊面兒可就有點兒廣了。令他身邊的幾個指揮,紛紛紅著臉搖頭。然而,大家卻誰也沒心思跟韓重赟較真兒,所有目光,都緊緊盯在左二都的將旗下,盯在那個緩緩移動的騎槍方陣上。唯恐稍一分神,就與和百世罕見的奇景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