泃水過后是薊州。

    到了薊州城，大部分商販便停了下來，將手中的貨物以最快速度賣給當(dāng)?shù)厣碳?，然后再以最快速度收購齊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掉頭南歸。

    只有很少一部分商販，并且以做小本生意的行腳商為主，會繼續(xù)向北，翻越燕山，進入草原深處。屆時，他們賣得早已經(jīng)不是貨物，還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因為缺乏同行競爭，他們在草原深處，往往能賺到比薊州這邊高出三到五倍的利潤。然而，他們當(dāng)中每年至少都有四分之一的人，從此音訊皆無。

    很多部落在能用刀子付賬時，絕對不會付錢。

    數(shù)不清的馬賊就藏在山區(qū)與草原的交界處，像餓狼一般瞪著通紅的眼睛。

    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老掌柜”，柴榮當(dāng)然不會拿自己的商隊去喂那些填不滿的狼嘴。因此抵達薊州之后，就將商隊交給了副手張順，由此人負責(zé)脫手貨物，收購當(dāng)?shù)靥禺a(chǎn)，然后帶著弟兄們沿原路返回。而他自己，則只帶著四名最機靈的心腹死士，一邊繼續(xù)陪著寧子明向北，一邊仔細查驗沿途的地形和軍情。

    寧子明好歹也帶著弟兄們進山征剿過土匪，知道收集情報對于戰(zhàn)事的重要性。因此不用柴榮發(fā)出邀請，就主動貢獻出了自己的一臂之力。憑著常思、寧采臣和韓重赟三人的昔日所教，以及他自己的感悟總結(jié)，每每拾遺補缺，都恰恰說在了最關(guān)鍵處。令柴榮喜出望外，不知不覺間，就對自己這個結(jié)拜的三弟，又高看了無數(shù)眼。

    眾人窺探遼國境內(nèi)的軍情與地形，當(dāng)然不能做得太明目張膽，更不能讓韓晶有所察覺。因此沿途中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之小心。好在韓晶的一番少女心思，此刻早已完全撲在趙匡胤身上，非但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其他人行為古怪，反而誤認為大伙是故意在給自己和趙公子創(chuàng)造單獨相處機會，言談話語中充滿了感激。

    這種美麗的誤會，令寧子明尷尬異常。每當(dāng)與韓晶接觸過之后，他都恨不能跑到?jīng)]人處，立刻挖個土坑把自己給埋進去。

    他現(xiàn)在可以毫不猶豫地用飛斧砍人的腦袋，毫不猶豫地給對手設(shè)置陷阱，毫不猶豫地把敵人往絕路上推；可利用一個少女的單純與癡情，拉著此人一起做掉腦袋的勾當(dāng)，卻無法不令他感到內(nèi)疚。偏偏這種內(nèi)疚，他還找不到任何人去開解。柴榮這樣做是為了漢軍日后能北上收復(fù)燕云，理由光明正大。趙匡胤如今比任何人都尷尬，不把話挑明，好歹兄弟兩個還能繼續(xù)裝做若無其事。一旦把話說開了，無論做什么選擇都是兩難。

    “前面那座破破爛爛的城墻，就是盧龍塞。出了盧龍之后，此行的任務(wù)就徹底完成了！”作為所有人的老大哥，柴榮非常清晰地感覺出了兩位結(jié)拜兄弟的異常，在晚上扎營的時候，湊到寧子明身邊低聲告訴。

    “哪？”寧子明詫異地抬頭，果然，在不遠處的山巔上，看到了一段巍峨的長城。已經(jīng)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大部分敵樓都已經(jīng)坍塌，土石混筑的墻體，也到處都是豁口。寬闊處足以并排跑過四五輛馬車，即便是狹窄的豁口，側(cè)著身子走過一個壯漢也綽綽有余。

    “這段長城是秦時蒙恬所筑，隋朝初年曾經(jīng)重修過。所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便是指的此城！”柴榮的學(xué)識非常淵博，寥寥數(shù)語，便講清楚了盧龍塞的全部歷史沿革。

    “龍城飛將，是飛將軍李廣么？”寧子明輕輕打了個冷戰(zhàn)，再度凝望拿殘缺不全的古長城，有股歷史的滄桑感覺撲面而至。

    單騎射虎，箭沒石棱，解鞍退敵，引而不發(fā)，坐鎮(zhèn)右北平數(shù)年匈奴不敢南下牧馬，最后不堪忍受權(quán)力傾軋憤而解劍。一段段典故，俱是圍繞著同一個人，塑造出來的將軍形象幾近于完美。（注1）

    “正是！”面對著巍峨的長城，柴榮心中也是豪情萬丈?！爸豢上М?dāng)時大漢剛剛經(jīng)歷了七國之亂，實力不濟，平白老了英雄！否則，令其在壯年之時便獨領(lǐng)一軍，大漢的武功，又何止是封狼居胥？！”

    “那，那是當(dāng)然！”寧子明被說得心頭一陣火熱，手按著鋼鞭站直了身體，低聲附和?！袄顚④娪挛溥^人，軍略也不在衛(wèi)霍之下。就是，就是不幸生錯了時代！”

    說道這兒，他心里猛地又涌起一陣茫然。生錯了時代的，可不只是李廣一個。比如說二哥趙匡胤，若是生在開元盛世，恐怕會是一個著名的游俠兒。而大哥柴榮，就憑他的本事和睿智，無論經(jīng)商還是做官，成就都不會輸給陶朱公范蠡。至于自己，無論做個逍遙王爺，還是一個迷迷糊糊的山賊，恐怕都遠遠好好過了現(xiàn)在。

    正感慨地想著，耳畔卻又傳來柴榮那略帶沙啞的聲音。有點兒苦澀，但更多的是豪氣，“這幾天，你不好受，為兄我也一樣。我從沒想到利用一個女人來替自己做擋箭牌，但也不能因為她跟過來了，就錯失這個查探契丹人虛實的良機。義父這輩子就倆心愿，一是結(jié)束亂世，二是收復(fù)燕云。我是他的兒子，我不能置身事外！”

    “這……”寧子明迅速側(cè)過頭，看了韓晶一眼，心里依舊有些發(fā)虛。

    去年從昏迷中醒來那一刻，他將前塵往事忘了個干干凈凈。此后很長時間里，就完全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個小山賊。什么國仇家恨，什么契丹中原，他根本沒有半點兒概念。直到突然某一天，有人硬生生把一個二皇子身份，安在了他頭上。

    因此，寧子明在內(nèi)心深處，對于身外的世界，總有一種疏離感。完全不像柴榮，早已把重整河山，收復(fù)燕云，當(dāng)作為他自己此生此世的職責(zé)所在。

    “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出過一次塞！”將寧子明的表現(xiàn)全部看在了眼里，柴榮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我那次也只想著多賺一些錢，所以從檀州，一直走到了上京。原本以為，可以領(lǐng)略領(lǐng)略異域的繁華，卻沒想到……”

    他眼中里，迅速閃過一絲灰暗，隨即，就變得無比堅定，“沒想到，一路上居然沒看見一座完整的城池。一路上，到處都是馬賊，到處都是死人骨頭。庫莫奚、霫族、突厥、鐵勒、粟末，這些傳說中的部族全都不見了。原來他們安歇的地方，如今只有一堆堆的煙灰。據(jù)被我抓到的馬賊招供，草原上向來有種規(guī)矩，勝者拿走一切，包括敗者的性命。如果某個部落不幸戰(zhàn)敗，所有超過車輪高的男人，都會被砍掉腦袋……”

    他的聲音很低，語言組織得也不算太層次分明。但所描述出來的畫面，卻令寧子明全身上下的寒毛根根倒豎。

    從黃巢之亂到契丹南侵失敗這七十年里，不僅僅中原地區(qū)戰(zhàn)火紛飛。長城外，更是浩劫連綿?；佞X、突厥、室韋、契丹、奚、靺鞨等，數(shù)十個民族，近千個部落，在廣袤的土地上互相攻殺，侵吞、整合，幾乎每一天的人頭滾滾。

    勝利者拿走一切，戰(zhàn)敗者一無所有，包括生命。凡是高于車輪的男子皆被屠戮殆盡，凡是能帶走的東西，都被裝上馬車。凡是帶不走的東西，盡數(shù)被付之一炬。

    城池被焚毀，堡寨被踏平。無數(shù)前人留下來的典籍文字，被當(dāng)作廢柴一樣丟進了火堆。

    草原上的規(guī)矩，向來簡單。

    簡單到了極致。

    素來以心靈手巧而著稱的奚族不見了。素來以能歌善舞著稱的霫人，也徹底血脈斷絕。突厥和回鶻，卷著搶來的財富迤邐西遷，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靺鞨，大部分死于刀下，少部分逃入山林，徹底蛻化成了野人……

    數(shù)以十計的民族就此消失，數(shù)以百計的部落徹底變成了遺址。當(dāng)契丹人終于在搏殺中占據(jù)了絕對上風(fēng)，開始在耶律阿保機的帶領(lǐng)下重新建立秩序時，檀州以北，營州往西，已經(jīng)再也找不到一堵城墻。

    素來以心靈手巧而著稱的奚族不見了。素來以能歌善舞著稱的霫人，也徹底血脈斷絕。突厥和回鶻，卷著搶來的財富迤邐西遷，

    而契丹人，同樣把劫掠，當(dāng)成了一種創(chuàng)造財富的方式。當(dāng)塞外搶無可搶之時，他們必然就會將目光轉(zhuǎn)向南方。

    一次不行，就會來第二次。

    這是他們最擅長的生存手段，絕對不會輕易放棄。

    “虎狼在側(cè)，你我兄弟生為男兒，又僥幸學(xué)了一身武藝，總不能只是為了多娶幾個女人，多吃幾碗酒rou？”柴榮的聲音繼續(xù)傳來，堅定且清晰。像是在爭取他的認同，又好像是在自言其志，“中原想要長治久安，燕云十六州就必須拿回來。只有拿回燕云十六州，才能重筑藩籬，將契丹人、女真人、室韋人，以及所有不事生產(chǎn)，只懂得劫掠的胡族，徹底擋在塞外。否則，無論換了誰做皇帝，中原都永無寧日！你我的子子孫孫，也日夜都不得安枕！”

    注1：解劍，指自殺。唐代李賀有“催榜渡江東，神騅泣向風(fēng)。君王今解劍，何處逐英雄？”之語，一烏騅馬的口吻，感慨項羽不該自殺。

    第二章 重逢（五）

    “男兒……重筑藩籬……擋在塞外……”寧子明愣愣地聽著，一股股冷熱混雜的液體，在他心臟中來回翻涌。

    自打從昏迷中醒來之后，他要么忙著想盡一切辦法保全性命，要么為自己到底是誰而憤懣迷茫，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去琢磨，自己將來要做些什么？更沒有人跟他如此認真的探討過，關(guān)于一個男兒的責(zé)任和夢想！

    而今天，柴榮卻猝不及防地將這些每個成年男兒早晚都要面對的問題，擺在了他面前。對著早已廢棄多年的盧龍古塞，對著早已殘破不堪的萬里長城。

    讓他一時頭暈?zāi)X脹，步履蹣跚。

    讓他吃一切東西，都如同嚼蠟。

    當(dāng)天夜里，少年人難得地失眠了。

    盡管四肢和軀干都疲憊不堪，盡管周圍萬籟俱寂。頭枕著軟綿綿的干糧袋兒，身上卷著暖烘烘的羊皮筒子，寧子明卻始終無法讓自己的脈搏恢復(fù)平靜。（注1）

    生為男兒，總不能只是為了多娶幾個女人，多吃幾碗酒rou而活著，否則，人和種豬之間還有什么分別？

    他無比認同柴榮的話，無比仰慕那些曾經(jīng)站在長城上，令胡人不敢南下牧馬的古圣先賢。蒙恬、李廣、衛(wèi)青、李旭，但是，作為一個連過去和現(xiàn)在都模糊不清的人，他又有什么資格去奢談未來？

    他也想當(dāng)一個英雄，也想像霍去病那樣封狼居胥。也想做一番事業(yè)，重整漢家舊日山河?？煞叛厶煜?，除了常思之外，誰敢輕易將兵馬交與他手？

    他是前朝二皇子，功勞越顯赫，能力越強，就越應(yīng)該早點被除掉。真正像種豬一樣活著，也許反而能讓所有人的安心。

    “走啊——，一起去，去長城！”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見有人向自己招手。

    盧龍古塞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蛘呤治罩睹?，或者彎弓搭箭，將試圖南下的劫掠異族，死死地頂在了關(guān)墻之外。

    更多的熱血男兒，拎著木棍、鋼叉，從南方走來，走向燕山內(nèi)側(cè)通往長城的古道。步履蹣跚，卻百死亦不旋踵。

    “嗚——————嗚嗚—————嗚嗚”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壯士，大聲吹起號角，提醒后邊的弟兄趕快跟上。大伙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容不得半點耽擱?！皢鑶琛獑鑶琛标犖楦鞫?，有壯士舉角回應(yīng)?！?/br>
    角聲迅速在山中回蕩開去，先是一聲，然后是一串，一片。猛然間，長城頂上仿佛也有畫角聲響起，與行軍的號角遙相呼應(yīng)。

    “嗚嗚———嗚嗚————嗚嗚————”風(fēng)夾著角聲吹過群山。天光云影下，一橫一縱的兩道長城仿佛同時在移動。精神抖擻，須發(fā)張揚。

    長城活了，正如傳說中那樣，它在某個春日自己醒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焦躁而憤怒，在他耳畔不停地盤旋。有人狠狠推了他一下，有人用力扯開他系在羊皮筒子外側(cè)的繩袢兒。還有人快速把鋼鞭塞進了他的掌心。

    在手掌與兵器接觸的一剎那，寧子明徹底恢復(fù)了清醒。他剛才做夢了，一個氣吞山河的大夢。而此刻在夢外，現(xiàn)實卻無比地冰冷。

    長城殘破不堪，盧龍塞廢棄多年。腳下大約兩三里遠的谷地里，有一群行腳商販和平頭百姓，正騎著馬，趕著車，扛著大包小裹，倉惶逃竄。而在他們身后，則有兩小隊身穿皮甲的軍兵，策馬緊追。不停地揮舞著皮鞭和刀槍，將逃命者逼向山谷的正中央。

    山谷的正中央處，有幾名家將，簇擁著一個錦帽貂裘的大人物，呼嘯而前。一邊用號角指揮軍兵們齊心協(xié)力驅(qū)趕“獵物”，一邊瞅準(zhǔn)機會開弓放箭，將跑在隊伍后面的商販和百姓挨個射殺。

    “饒命——！”有人慘叫著跪倒，將身上所有值錢物件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大人物和他的家將們卻看都不看，直接策馬朝此人胸口處踩過去，轉(zhuǎn)眼，就將此人踩成了一團rou泥。

    “天殺的——！”寧子明看得眼眶迸裂，猛地轉(zhuǎn)過頭，朝自己戰(zhàn)馬身邊飛奔。早有準(zhǔn)備柴榮卻一把抱住了他，同時用另外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別莽撞，咱們?nèi)松夭皇?，且寡不敵眾！這是契丹北院兀烈部小將軍在越境打草谷，附近肯定還有他們的同伙！”

    “把身體藏在樹叢后，盡量別出聲音！想收拾他，有的是機會。但現(xiàn)在，咱們得先保全自己！”趙匡胤也迅速走了過來，與柴榮一道，將寧子明朝樹叢后邊拉扯。

    寧子明明白兩位兄長說得有道理，任由二人將自己拖進樹林。然而，山谷里傳來的慘叫聲，卻是一刻不停。刀一樣刺痛他的心臟，刀一樣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

    “大遼，大遼先皇在世之時，是絕對不準(zhǔn)他們這么干的！”同樣心神受盡折磨的，還有韓晶。雙手拖著寧子明一只胳膊，滿臉慘白?！笆?，是新皇登基，登基后，跟，跟太后先打了一仗。然后北院各部才趁機開始胡作非為。南院，南院官吏雖然全力阻止，可，可這畢竟是荒郊野外，南院，南院的人不可能天天盯在這里！”

    寧子明本能地將胳膊縮了縮，然后又強迫自己將胳膊伸開，任由韓晶拖著，裝作毫不介意。

    柴榮麾下的四個死士，也紛紛將身體挪開數(shù)步。盡量不跟韓晶發(fā)生任何接觸。并非出于顧忌男女之別，而是從心底感覺到了危險。

    這個女人來自幽都，出身非富即貴。這個女人身材高挑，眉毛濃密，眼底還帶著隱隱的天藍色。這個女人前一段時間在中原東游西逛，將沿途道路城防看了個清清楚楚。這個女人如果換上錦帽貂裘，也許就跟山谷里那群契丹禽獸毫無分別，拿起了弓箭，也許就會毫不猶豫地朝大伙心窩招呼……

    “趙，趙大哥。我，我……”與其他熱戀中的少女一樣，韓晶對來自情郎身邊的目光，敏感異常。緩緩松開寧子明的胳膊，轉(zhuǎn)頭看著趙匡胤，兩眼中珠淚盈盈。

    “沒事，沒事兒！他們是他們，你是你！”趙匡胤上前半步，將韓晶的攬在了自己懷中。然而，卻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力氣太大了些，還是少女的身體太虛弱了些，居然一下子就將對方攬了個踉蹌。

    “誰也別瞎相想！不關(guān)韓姑娘的事情！那些契丹胡虜窮瘋了，若是看到了她，一樣會把她也當(dāng)成獵物！”還是柴榮反應(yīng)及時，處事老到。背對著眾人，一錘定音。

    “是！”侍衛(wèi)們齊齊拱了下手，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盯著山下，不再對韓晶做任何防備。然而，他們按在腰間刀柄上的手，卻始終無法松開。

    屠殺就發(fā)生在大伙眼皮底下，誰都能清晰地看見。一名契丹部族貴胄，正帶著麾下的兵丁，將偶然遇到的漢家百姓當(dāng)作野獸獵殺！而韓晶的家人，卻十有八九在契丹南院任職，在契丹南院幫助一群虎狼啃噬自己的同族！

    “我去，我去阻止他們。我會說契丹話，我……”被周圍異樣的氛圍排斥得喘不過氣來，韓晶猛地掙脫趙匡胤的胳膊，快步?jīng)_向山谷。

    “別莽撞！”又是柴榮，快速移動身體，像堵墻一樣擋住了她的去路?！俺悄阈找?，否則起不到半點兒作用。契丹人去年退得倉惶，很多部落連搶劫所獲都沒顧得上帶。而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遼國朝廷向來又不給軍隊發(fā)餉！”

    沒有餉銀，就只能靠搶。而短時間內(nèi)沒有南下?lián)尳俚臋C會，所以這群契丹部族兵就只能在遼國境內(nèi)想辦法。

    搶漢人，搶女真人，搶室韋人，搶一切弱小者。這是他們的傳統(tǒng)，美其名曰，打草谷。

    對此，契丹朝廷未必不知情。只是，為了獲得各部夷離堇的支持，他們就必須對部族兵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注2）

    南院的漢人官吏們，也未必沒聽到來自塞上的警訊。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他們集體選擇了失明。

    “我，我……”韓晶身手雖然好，卻跟柴榮不屬于一個等級，再加上心虛氣短，根本無法沖破對方的阻擋。很快，就宣告了放棄。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落淚無聲。

    “真的不關(guān)你的事情！哪都有害群之馬，你再中原，不也照樣遇到過土匪么？”趙匡胤被她哭得心中一陣陣抽搐，也蹲下身去，雙手摟住她的肩膀，柔聲安慰?！把巯卵嘣剖荩植皇悄腥硕妓澜^了？他們都不敢插手的事情，你一個女人家能管的了什么？行了，別哭，把眼睛擦擦，別讓人看出來。此番去遼東，若是遇到哨卡，還得你出面幫忙小心遮掩呢！”

    “嗯！”韓晶用力點了點頭，拉過趙匡胤的衣袖，將眼淚迅速抹去。她不是殺人者，也不是殺人者的爪牙和幫兇。她和趙匡胤一樣，把大伙當(dāng)作了兄弟和朋友。親眼目睹了這場打草谷，大伙心中難免產(chǎn)生誤會?？芍灰w匡胤還相信她，她就可以自己想辦法去證明一切。

    “遼國皇帝如果想讓國內(nèi)長治久安，就不會永遠容忍這些……”趙匡胤看得心疼，繼續(xù)小聲安慰。

    這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悄悄話，周圍沒有第三雙耳朵愿意仔細聽。柴榮，寧子明和四名心腹侍衛(wèi)，都將精力集中在山下，緊咬牙關(guān)，手按刀柄。

    他們幾乎瞪圓了眼睛，看完了整場屠殺。

    看著那群契丹人，大呼小叫地將獵物盡數(shù)追上，一一射倒。

    當(dāng)最后一名“獵物”慘叫著死去之后，山谷里的契丹人紛紛跳下馬背，在尸體旁載歌載舞。“胡咧咧，烏啦啦，胡咧咧呵呵，赫赫拉嗚咧咧，嗚咧咧嗚嗚嗚——！”

    就像一群食腐的烏鴉，興奮而噪呱！

    “郭仁，你負責(zé)跟上他們。看他們出塞后往哪邊走？然后沿途留下記號！”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跡，柴榮沉聲吩咐?！捌渌耍瑫呵倚菹?，等出塞后尋找機會動手！咱們跟他們，一方死絕為止！”

    注1：羊皮筒子，古代旅人專用的睡袋。由大張的羊皮縫合而成，毛向里，皮革向外?？梢杂行ПＥ?，并隔絕一部分濕氣。

    注2：夷離堇，又做矣立斤，埃斤，大王，原本出自突厥語，酋長。契丹北院系統(tǒng)里，大部族中設(shè)夷離堇（大王），惕隱（宰相），詳隱（大將軍）、都監(jiān)、將軍、小將軍等職位。

    第二章 重逢（六）

    這不是一個理性的決策，一個理性的首領(lǐng)，不會因為途中遭遇的偶發(fā)事件，就忘記了自己初衷，更不會輕易帶著所有同伴去冒險。然而，在場當(dāng)中其余六男一女，卻誰也沒有出言反對。只是默默地收好了兵器，默默地走向了各自的戰(zhàn)馬。

    山谷里的契丹人帶著戰(zhàn)利品，迅速撤向了長城之外。遼國朝廷默許了他們打草谷，南院的漢官們對他們的行為裝聾做啞，卻不意味著他們可以向遼國境內(nèi)的堡寨和城鎮(zhèn)發(fā)起進攻。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在燕山南部的獵物，都僅限于北上販貨的行腳商人、出門探親訪友的遠行客，以及躲在山中開荒種地不服遼國王化的農(nóng)夫。這樣，即便事后有人去報官，地方官府也可以將罪行直接推到馬賊頭上，以免在民憤的壓力下，不得不去面對真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