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然而楊重貴卻是曾經(jīng)親眼目睹過寧子明如何將韓重赟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見呼延琮的親衛(wèi)不知好歹,氣得掄起手臂就給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親衛(wèi)一記大耳光,“滾開,一群沒長眼睛的瞎子!如果連他也救不了呼延大當家,天底下便找不出第二個能救呼延兄的人!” “他……”眾太行山好漢都被那個突然而來的打耳光給抽懵了,無論挨打的還是沒挨打的,愣愣地看著寧子明,滿臉難以置信。 “我親眼看到過他救人!”楊重貴推開眾好漢,走到滑竿前,雙手將呼延琮攔腰抱起?!笆?,寧公子,請切莫跟這群混賬計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楊大哥不必勸我,醫(yī)者從無讓人死在眼前卻不施以援手的心腸!”寧子明點了點頭,邁步走向寨子大門?!皸畲蟾缯埍еS我來!” 他剛才收兵歸來之時,剛好聽到呼延琮說要把自己的一條命和太行山中部分力量,交給楊重貴。所以無論是從回報楊重貴去年的救援之恩角度,還是從替太行山兩側百姓減少一伙災星的角度,都不可能讓呼延琮死在自己面前。況且在他本人的內心深處,也期待著通過不停地救治傷患,刺激自己,將失去的記憶多找回來一些。哪怕只是一些零星的碎片,至少能讓自己更多地接近于真相,而不是永遠在身后背負著迷霧一團。 李家寨的聚義廳附近,早就騰出了一套院落,作為專門的醫(yī)館。平素聯(lián)莊會的莊丁作戰(zhàn)受傷,或者十里八鄉(xiāng)的父老生了病,都在此處診治。柴榮、趙匡胤、寧子明三兄弟能如此快地掌握了聯(lián)莊會,此醫(yī)館也居功至偉。 畢竟寨子里有一個“神醫(yī)”在,莊丁們受傷后的“死亡率”會立竿見影地下降。而那些早就被酒色淘空了的老年“鄉(xiāng)賢們”,也驚喜地發(fā)現(xiàn),吃過幾幅三當家給的湯藥之后,自己的夜晚生活又重新充滿了樂趣。 今天寧子明帶隊cao練,不能出診。幾個從遠道趕來求醫(yī)的鄉(xiāng)間大戶卻因為事先不知情,而撲了一空。隨后他們又不愿意多往返一趟,就在醫(yī)館的大門口跟莊丁泡起了蘑菇。負責看守醫(yī)館的莊丁們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好脾氣,也不動手驅趕,只管跟父老鄉(xiāng)親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家常。 正聊得熱鬧的時候,忽然間看到寧子明匆匆忙忙的走回,眾莊丁趕緊站直身體,同時熱心地提醒,“三寨主回來了,你們想要求醫(yī),就趕緊在門口排好隊。我家三寨主最煩別人不講秩序,一窩蜂地堵在這兒,他肯定會生氣!趕緊,想要看病就別耽誤工夫!” “哎!哎!”眾鄉(xiāng)老們答應著,退后數(shù)步,舉頭張望。只見一個身穿皮甲,白凈面皮,器宇軒昂的年青后生,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門口。在其身后不遠處,則跟著一個銀甲白袍年青將軍,英俊得令人想直接捉回家去做女婿。偏偏如此英俊的年青將軍臂彎里,居然橫抱著一名足足有兩百余斤重,棕熊般高矮粗細的壯漢。走起路來,連個踉蹌都不打。 這場景,要多詭異有多詭異,令人忍不住就想拼命地眨眼睛。 “三當家,您回來了!”就在眾鄉(xiāng)親以為自己被捉弄了的當口,守門的莊丁們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一邊從年青后生手里搶下兵器,一邊滿臉堆笑地大聲討好,“所有屋子都按照您的要求,開窗子通過風了。床單幔帳等物也派人洗干凈了,在陽光下曬干了。小的們還專門把收購來的藥材都歸了類,就等著您查驗過后,直接送到藥房里頭收倉呢!” “好!”年青后生笑著點了點頭,目光隨即就落在前來求診的鄉(xiāng)老們身上。笑了笑,一邊繼續(xù)朝門口走,一邊大聲跟莊丁們交代:“今天我有個重傷號要救,估計騰不出功夫來看別人。你們等會跟大伙說一聲,如果他們愿意等,就去村子里借宿,明天一早再來。如果不愿意等,就去看別的郎中。我這里專長是治療戰(zhàn)場紅傷,并非所有癥狀都拿手!” “哎!知道了,三寨主您放心!包在我等身上!”幾個莊丁一邊小雞啄碎米般點頭,一邊搶先推開院門。 這就是傳說中的“神醫(yī)”?前來求診的鄉(xiāng)老們,到此刻才終于確定,眼前這位看上去連十八歲都不到的年青后生,就是大伙要找之人。頓時,求診的迫切心情就降低了一大半兒,皺著眉頭,左顧右盼。 然而大老遠跑來了,什么事情都不做就打道回府,卻又讓他們心里好生不甘。因此不待看門的莊丁前來傳話,就搶先互相商量道:“他叔,三,三當家怎么生得如此臉嫩?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他是個隱姓埋名的世外高人呢。所以,所以才頂著大太陽跑了三天的路……” “我倒聽人說起過,神醫(yī)年齡不大。不過,這也太年少有為了些!”被叫做三叔的人揉揉自己的腦門兒,悶聲悶氣地回應,“嘖,嘖,這,這連胡子都沒長。怎么可能看過太多的病人。這,這不是神醫(yī)他老人家不想替大伙診病,隨便派個弟子出來應付差事吧!” “不會吧,后邊不還跟著一個馬上要斷氣的么?” “那,那哪里是人啊,分明是頭狗熊。傷得再重,估計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怎么死不了?那分明就已經(jīng)一只腳踏入鬼門關了!你們沒聞見尸臭么?簡直能熏死蒼蠅!” “尸臭?”大家伙一起抽動鼻子,果然從空氣中,分辨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臭味兒。雖然被藥草味道給遮蓋掉了大半兒,但剩下的這一小半兒,依舊令人煩惡欲嘔。 “那,那咱們怎么辦啊?”有人立刻苦了臉,不知道該不該掉頭就走。 在醫(yī)館里碰見死人,是非?;逇獾念A兆。通常沒有兩三個月的緩沖時間,或者請道士和尚做法事驅除贓物,患者就不宜登門。 “既然來了,總不能啥都不干就掉頭回去。咱們不妨在這里多瞅上上幾眼,萬一他把那狗熊給救活了呢!”也有人膽子大,決定先觀望一番再做決斷。 “也倒是,如果他連那個馬上就要死了的壯漢都能救活,別的病癥肯定不在話下。年紀即便小點兒,咱們也認了!”其他人紛紛點頭。 …… 你一句,我一句,大家伙七嘴八舌,很快,就商量出了一條切實可行的對策。不看年齡,只看療效。只要被抱進去那頭狗熊般強壯的家伙沒有被生生治死,有關“神醫(yī)”的傳說就可認為八成是真。大伙就豁出去性命讓他給診治一回! 反正大不了拿了藥方之后,再去縣城找郎中重新看一遍。左右是跑一趟的事情,沒必要太早就往回趕。 心里頭有了準主意,眾鄉(xiāng)親們就又開始往門口湊。不料這回,守門的莊丁卻端起了架子,任其好說歹說,就是不準踏過門檻兒半步。最后被大伙的言語給擠兌急了,就豎起眼睛,低聲喝道:“三當家是在里邊給人續(xù)命!續(xù)命你們懂不懂?萬一你們身上帶著邪氣,破了他的法,你們當中哪個敢用自己的命來賠?” 續(xù)命?這種絕技屬于傳說中的仙術范疇,只有姜子牙、諸葛亮等奇人才會施展。而破起法來,在傳說中又出奇的簡單。旁觀者不小心掀一下門簾,踢翻一盞銅燈,或者用力咳嗽了幾聲,都可能闖禍。 大伙的命看起來怎么著都比那個狗熊般模樣的漢子金貴許多,稀里糊涂就賠了出去,實在過于可惜。眾鄉(xiāng)老懂得惜身,入內圍觀的話頭,就不敢再提。卻又舍不得立刻離開,眼巴巴地圍在門口,等著看那名狗熊般的壯漢能不能活著從里邊走出來! 守門的莊丁們見眾人終于消停了,忍不住長出一口氣,抬起衣袖來擦臉上的油汗。然而還沒等將所有汗珠子擦干凈,耳畔又忽然傳來了幾聲哭嚎。卻是呼延琮的親衛(wèi),跌跌撞撞地追了過來,要與大當家生死相隨。 “你們幾個,不想里邊的人死,就全給我站??!”對于腰間別著兵器,明顯做綠林打扮的親衛(wèi),莊丁們可不像先前對著老鄉(xiāng)一樣有耐心。將手中長槍在門前交叉一擋,大聲呵斥,“既然已經(jīng)傷到了這個份上,就該各安天命。能治好,那是我們三當家醫(yī)術高明,若是萬一治不好,也是他命數(shù)該絕。你們這樣咋咋呼呼地跑進去,除了讓我們三當家分心之外,能起什么鳥用?!” 幾名親衛(wèi)被訓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哭得愈發(fā)絕望。不同于楊重貴和一眾騎兵,他們追隨呼延琮多年,早就知道自家大寨主曾經(jīng)出爾反爾,曾經(jīng)獨自入山追殺過石延寶。如今大寨主身負重傷,偏偏又落在了石延寶這個大仇人手里,后者能不趁機往傷口處下毒,已經(jīng)是難得的寬宏大度了,怎么可能會盡全力施救? “閉嘴,都閉嘴。要哭喪去遠去哭去,別擾亂我們三當家施術!”眾莊丁素來瞧不起這種提著刀子殺別人時英勇無比,輪到自己這邊挨刀子就哭天蹌地的孬種,倒豎起雙眉,繼續(xù)大聲呵斥!“既然吃的是江湖飯,就得有橫死的覺悟。怎么著也不能只準許你們殺人,卻不準你們挨刀!若有此等好事兒,老天爺也太不長眼睛!” 第二章 風云(十) “行了,讓他們進來吧。否則,他們不可能放心!”寧子明的聲音從醫(yī)館里傳來,與莊丁們先前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是,三當家。我們,我們也是,也是怕他們進去后亂闖亂動,耽擱了您救治病人!”莊丁們的臉色微紅,小心翼翼地解釋。 “不妨!”寧子明的聲音再度順著窗口傳來,聽在幾名太行山親衛(wèi)耳朵里,如同梵唱,“他們既然是呼延大當家的親兵,應該分得出輕重。你越是攔著他們,他們反而越是沒個消停時候。” “是!”莊丁們不敢違拗,收起長槍,讓開院門。 “謝三當家!”呼延琮的親兵們喜出望外,擦了把眼淚鼻涕,撒腿就往院子里頭沖。才邁過大門沒幾步,卻又聽見寧子明在屋子里邊大聲吩咐道,“窗子開著,你們如果不放心的話,站在窗外盯著我便是。注意,不要跨過窗子下那道灰線,也不要擋了外邊的陽光!” “是!”眾親衛(wèi)有求于人,不能不低頭。仔細尋找開去,果然在距離醫(yī)館窗子四五步遠的位置,看到了一條由艾草灰撒出來的橫線。趕緊小跑著沖上前,貼著橫線的外側邊緣站了個筆直。 有兩個膽大的鄉(xiāng)老也渾水摸魚沖了進來,隔著橫線,探頭探腦向里邊觀望。只見先前那個狗熊般的傷患,已經(jīng)被除掉了上半身衣物,用架子和繩索支撐著,盤坐在了靠窗的病榻上。前胸朝東,后背朝西,胸口處又粗又密的黑毛,被透窗而入的日光照得根根閃亮。 粗密的黑毛下,則是一塊塊棱角分明的腱子rou。起伏虬結,好像隨時都能頂破皮膚而出。貼在右胸口那塊最大的腱子rou下邊緣,有一個鴿子蛋大小的傷口,正緩緩滲著膿血。脊背處,另外一個鴿子蛋大小的傷口,與其遙相呼應,剛好湊足了一對兒。 “嘶——”一名鄉(xiāng)老見多識廣,立刻就倒吸了口冷氣。 貫穿傷,這是如假包換的貫穿傷,傷者在不久之前,要么被利箭,要么被投槍,將右胸給刺了個對穿! 怪不得先前大伙在此刻人身上聞到了尸臭味道,被刺穿了身體還能活這么久還沒咽氣,此人本身已經(jīng)就是一個奇跡。 呼延琮的親衛(wèi)們,到了此刻,卻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一個個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圓了淚眼,直勾勾地望著正在準備施救的寧子明,目光里充滿了祈求。 他們看到,已經(jīng)換過了一身干凈衣服鞋帽的寧子明,用干干凈凈雙手,親自端著一碗翠綠色的藥汁,一勺一勺灌進了呼延大當家口中。 他們看到,喝光了藥汁的大當家,緊皺的眉頭居然快速舒展開去,表情如同熟睡的嬰兒般寧靜。 他們看到,寧子明從小學徒遞上前的藥葫蘆里,倒出了一顆紅色的藥粒子,干凈利索地塞進了呼延大當家嘴巴。 他們看到,幾個衣著干凈的學徒,從外間屋子端進了兩個拳頭大的藥缽,里邊跳動著隱隱約約的火焰。 他們看到,寧子明與楊重貴兩個聯(lián)起手來,一人抓住一個藥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扣在了呼延大當家前胸和后背的傷口上—— “嗯——”昏迷中的呼延大當家嘴里忽然發(fā)出一聲悶哼,面目扭曲,猙獰如厲鬼。幾名親衛(wèi)宛若藥缽扣在了自己身上一般,也跟著痛徹心扉。轉瞬之后,除了疼痛之外,他們隱約還感覺到,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正將自己的五腑六臟,一寸寸朝身體外邊拉。而雙眼所見,則是呼延大當家的前胸和后背扣著藥缽的位置,肌膚隱隱向外隆起,不停地戰(zhàn)栗,戰(zhàn)栗! “起!”寧子明嘴里忽然發(fā)出一聲斷喝,不算高,卻讓窗外所有人同時打了個哆嗦。聽到命令的楊重貴迅速出手,和寧子明同時握住一個藥缽,奮力外拔。被綁在架子上,半昏迷狀態(tài)的呼延大當家疼得呲牙咧嘴,冷汗順著額頭淋漓而落。兩個藥缽盂從他的身前身后被扯了下來,里邊裝滿了黑漆漆的紅! “再來!”沒等窗外的人驚呼出聲,寧子明又大聲命令。學徒們迅速送進里邊著火的第二對兒藥缽,楊重貴與他默契配合,再度將呼延大當家身前身后的傷口,用藥缽盂扣了個正著。 “嘶——!”窗外的旁觀者,個個倒吸一口冷氣。 距離雖然隔得有些遠,他們卻能清晰地看到,呼延大當家的面孔已經(jīng)痛得變了形。更能清楚地看到,呼延琮手臂和后背上,青筋根根跳起,不停地起伏震顫。但是,這當口,卻沒有任何人試圖出手阻止寧子明,為呼延大當家免除炮烙之苦。因為在前兩個藥缽盂取下來的同時,有股子濃郁的腥臭味道,已經(jīng)破窗而出,瞬間就飄滿了整個醫(yī)館。 不是尸臭,是血毒。在場幾個親衛(wèi),都明白那股刺鼻的腥臭味道因何而生。呼延大當家先前有血淤在身體里,已經(jīng)開始腐敗化膿。也就是他老人家身子骨強壯出奇,以往受得傷又足夠多,在體內已經(jīng)形成了某種抵抗力,否則,根本不可能支撐到現(xiàn)在。 “起!”“再來!”…… “起!”“再來!”…… ……“再來!”…… 寧子明的命令聲陸續(xù)從屋子里傳出,每一次,都令外邊圍觀者心臟抽搐。很快,兩個鄉(xiāng)老就支撐不住,相繼將頭轉過去,雙手捂住耳朵,背對這窗口開始瑟瑟發(fā)抖。仿佛那些藥罐,都是拔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五腑六臟挨個給抽了個遍。 幾名忠心耿耿的侍衛(wèi),雖然心理承受能力遠遠超過鄉(xiāng)老,卻也本能地將目光從呼延琮的傷口處移開,不忍再看。那些淤血必須先拔出來,否則大當家即便勉強保住性命,一身本事也喪失殆盡。如此結果對呼延大當家來說,還不如讓他立刻就在昏迷中死去。 然而,如此小半罐子,小半罐子地往外拔,需要拔上多少回才能將體內的淤血給抽盡?,大伙卻誰也猜測不到!再來兩次夠不夠了?三次夠不夠了?四次……? 每一次拔毒,都宛若一次炮烙,大當家,你可千萬要挺住,千萬要挺??! 時間在期待中,忽然變得無比之緩慢。院子中的樹影,如同被一根根無形的釘子給釘在了地上般,遲遲不肯移動分毫。頭頂?shù)年柟猓彩冀K從一個方向照過來,照過來,照得心臟和皮膚,仿佛都已經(jīng)冒起了青煙,隨時都會竄出半丈高的火焰。而從窗口處散發(fā)出來的腥臭氣味,卻越積越濃,越積越濃,濃得簡直令人無法呼吸…… “行了,郭良,把這罐子藥湯給他喂下去,然后放他躺下,推到隔壁重彩號的房間里頭安置!”就在院子里所有人都準備拔腿逃走的前一個瞬間,寧子明的聲音再度從窗子里傳出,透著骨子說不出的祥和?!叭缓蟀堰@兩幅藥給他抓齊了,每天早晚各灌一次。以他的底子,運氣好的話,明天早晨就應該能醒過來開口說話?!?/br> “多謝寧將軍救命之恩!”沒等郭良等臨時學徒接茬兒,呼延琮的親兵們,已經(jīng)齊齊在窗外拜倒,雙目含淚,叩首不止。 如此神技,給多少診金都不算多。而他們,偏偏此刻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拿不出任何東西來相謝。 甚至連他們自己的性命,這會兒還屬于不屬于自己也要打個折扣。呼延大當家在昏迷之前,曾經(jīng)親口說過,從今以后要把他自己和屬于他的那份基業(yè)交給楊重貴。作為呼延當家的親兵,他們當然也只能跟著去,前路根本不能由自己來選擇。 “不必客氣,首先是他身子骨足夠壯實,否則,我未必能救得了他。”寧子明朝窗外看了一眼,淡淡地擺手。 用藥罐拔出體內淤血,在旁觀者看起來也許簡單。對于作為大夫的他而言,卻不異于一場生死惡戰(zhàn)。雖然僥幸獲得了最后的勝利,可整個人也被累得筋疲力竭。根本抽不出任何多余精力,去計較對方拿不拿得出回報。 一直在給他打下手的楊重貴,也累得幾欲虛脫。頭上新?lián)Q的布帽,身上新?lián)Q的外袍,連同腳下的軟布靴子,都濕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然而楊重貴卻根本顧不上這些,只是稍稍調整了一下呼吸,就拱著手向寧子明施禮,“寧兄弟真乃奇人也!如此神技,習得其一,便可全天下橫著走。習得其二,便足以笑傲公侯。若是軍中有人能隨時施展此技,則每戰(zhàn)之后,不知道多少條性命能得以保全,被當成萬家生佛也不為過?!?/br> “楊大哥過獎了!雕蟲小技,雖然看似神奇,但終究難登大雅之堂!”寧子明笑了笑,側開半步,以平輩之禮相還。 對方不擅長阿諛奉承,所以幾句臨時搜腸刮肚拼湊出來的好話,聽在耳朵里頭卻生硬無比。即便以寧子明的稚嫩,都能立刻猜測得到,接下來,此人恐怕必有所求。 果然,楊重貴把一套場面話說過,立刻轉向了正題,“不知道寧兄弟今后有何打算?汴梁雖然富庶,卻終究不是一個好的容身之所。若是寧兄弟不嫌棄的話,我楊家所在的麟州,倒是愿意虛位以待。別的不敢保證,只要寧兄弟肯去,以前種種,再也沒人會提起!即便偶爾有一兩個不開眼的佞幸貪功,以我楊家的實力,也定能護得寧兄弟高枕無憂!” “多謝!不過,楊兄請準許我再考慮幾天!”寧子明愣了愣,非常快速地給出了答案。 話雖然說得極為委婉,但其中拒絕的意味,卻已經(jīng)呼之欲出。楊重貴聽得微微一愣,臉色微紅,眼睛迅速開始張大,“寧公子莫非已經(jīng)有了去處?你別怪楊某多嘴,澤州雖然好,終究距離汴梁太近了些。而郭公子之父,據(jù)楊某所知,對朝廷極為忠心!” 有些話,他不必說得太明。對方聽了之后,應該能領悟得透。大晉國早已人心盡失,根本沒有任何死灰復燃的可能。而常思也好,郭威也罷,都是劉知遠的老弟兄,跟劉知遠之間的情分決定了,他們輕易不會與小皇帝劉承佑對著干。相比之下,坐擁麟州的楊家,和與楊家聯(lián)姻的折家,反而獨立性更強一些。只要不是公開造反,想庇護一兩個朝廷不愿意看到的人輕而易舉。無論是誰當皇帝,也犯不著為了一個已經(jīng)對朝廷構不成任何威脅的前朝皇子,而去冒將兩大重要邊鎮(zhèn)一起逼向遼國的風險。 效果也正如楊重貴的期待,寧子明迅速從這一段話語里,領悟到了全部隱藏涵義。但是,他卻笑得愈發(fā)從容,雙目當中的光芒也更加堅定,“多謝楊兄收留,但寧某以為,自己的路,還是自己走為好。趁著現(xiàn)在還年少,即便經(jīng)歷些風浪也不會失去了銳氣。哪天若是真的無處安身了,一定會想到楊兄今日的邀請。就是不知道屆時,楊家的麟州,還能否給寧某騰出來一個開醫(yī)館的地方?” “當然可以!楊家隨時恭候寧兄弟的大駕!”楊重貴昂起頭,答應得毫不猶豫。內心深處,卻隱隱涌出了幾縷酸澀的滋味。不太濃,卻也足以令他放棄跟對方進一步結交的打算。 “如此,寧某就先謝過了!”寧子明退開半步,長揖及地。 如果是半年之前,楊重貴做出同樣的邀請,他也許會為之怦然心動。然而,現(xiàn)在,他卻不想再托庇于任何人,包括曾經(jīng)保護了他多時的常思。 別人給的,終究是別人給的。 既然能給,也能隨時拿回去。 他需要的是,完全屬于自己的一份力量。 腳下這片土地,恰恰提供了這種可能! 起風了,云氣翻卷,幻做漫天龍虎。 第三章 收獲(一) “這副藥您先照著方子連吃三劑,然后再來一次,我根據(jù)病情變化進行增減。您這個病,關鍵在于調養(yǎng),而不是吃藥。是藥三分毒,吃多了又害無益。至于您老先前提到的補品,再金貴的補品,實際上都不如每日按時清粥小菜!”放下毛筆,趁著剛剛開好的藥方在陽光下曬干的功夫,寧子明非常細心的提醒。 “哎!,哎!鄭三爺您說得是,小老兒回去之后,立刻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補品全都扔到陰溝里頭去!”一位花白胡子的患者連聲答應著,快速搶過藥方,寶貝般揣在了懷里。 另外一位須發(fā)全白的老者,迫不及待地沖上前,滿臉堆笑:“三當家,我的好三爺,可輪到我了!小老兒為了找您看病,坐著馬車整整跑了兩天一宿!好不容易到了山外頭,卻又……” “您先把左胳膊放在這個枕頭上,讓晚輩給你號號脈!”寧子明和顏悅色打斷,心中卻苦水宛若泉涌。 自打將呼大當家從鬼門關前拉回人間之后,他就徹底坐實了“神醫(yī)”之名。李家寨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百姓,只要遇到稍微麻煩點的疑難雜癥,全都坐著馬車、毛驢兒往他這里跑。甚至更遠一些定縣、易縣、雄州,也有不少有錢人家的老漢,冒著能將人曬出油來的秋日朝李家寨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