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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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家相約伐周的消息既然傳到了滄州,就不可能不在最短時間被送往汴梁。大周皇帝柴榮聞聽,勃然大怒。立刻就將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員請入皇宮,共同商量應(yīng)對方略。 他雖然在登基之時,得到了符彥卿、高行周、常思、馮道、白文珂等一干老臣的聯(lián)手擁戴,但畢竟才只做了一個多月的皇帝,威信還遠遠沒有豎立得起來,更無法做到像傳說中那樣一言九鼎。因此,情況剛剛由張永德介紹完畢,底下的文武官員,立刻就分成了水火不容的兩大派。 符彥卿和高行周都已經(jīng)返回各自的封地,武將自然由資格最老的常思為首,擦拳磨掌,要與來犯各路敵軍決一死戰(zhàn)。只要大周能將五家入侵者一一擊敗,就可以趁勢發(fā)起反攻,北上燕云,南下吳越,西入巴蜀。即便再不濟,也能逆勢攻入太原,徹底解決掉劉崇父子這一路隱患! 而大多數(shù)文官,則以馮道為首,堅定地認為,先主郭威剛剛逝世,王峻和王殷的叛亂也剛剛平息,大周的元氣尚未完全恢復(fù),倉促與多路敵軍交戰(zhàn),實乃下下之策。最好的選擇是,分頭送給遼國、孟蜀、南唐一些好處,令偽漢的謀劃徹底落空。然后花費數(shù)年臥薪嘗膽,積蓄實力,待國內(nèi)百業(yè)俱興之后,才可出兵先滅北漢,再圖南唐、孟蜀;待將腹背之?dāng)嘲€消滅干凈之后,再起傾國之兵,與契丹決一死戰(zhàn)! 當(dāng)然,也有個別文官如范質(zhì)、呂余慶等,想法更傾向于常思。但與馮道、魏仁浦等老臣比起來,他們畢竟人微言輕,起不到任何作用。 同時,也有一些武將中的異類,如曹彬、李漢瓊、郭進等,也認為馮道的提議更為穩(wěn)妥。但是,與范質(zhì)、呂慶余等文官一樣,他們幾個在常思面前,也屬于小字輩。意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雙方的說法都有道理,彼此不能妥協(xié)。爭論來爭論去,話語中就帶上了煙火味道。其中以楊光義的話,聽起來尤為刺耳。“那劉崇老賊為了討好契丹,以區(qū)區(qū)十州之地,每年就要向契丹人上供絹二十萬匹,糧草生鐵無數(shù)。逢年過節(jié)和契丹賊酋的生日,還得再額外增加一筆孝敬。我大周的疆域是偽漢的七倍有余,想讓收買契丹人不出兵,豈不是得花費上百萬貫才行?諸君口口聲聲說許以好處,許以好處,這上百萬絹,誰又肯自家掏?還不是要搜刮民脂民膏!” “可不是么?給契丹百萬,給孟蜀、南唐、幽州一家二三十萬,再加上沿途損耗,差不多就得兩百萬計?!贝髮⑼跞笠彩莻€暴脾氣,沖著馮道及其身邊的人,一邊笑一邊撇嘴,“呵呵,從自家百姓頭上刮來,再轉(zhuǎn)手送將出去。這一進一出,恐怕有些人會吃得滿嘴流油!” 這下,可是揭了太多人的短。自打后唐明宗以來,各朝各代,文臣武將,就很少有兩袖清風(fēng)者。包括大周,立國時間雖然短,太祖皇帝郭威雖然簡樸到最后以紙衣瓦棺入葬,眾文武大臣的宅院,卻一個修得比一個富麗堂皇。特別是前樞密使王峻和樞密副使馮道的私邸,簡直都是小一號的皇宮。內(nèi)部陳設(shè),甚至比皇宮里面還要奢華! 當(dāng)即,吏部尚書,鄭國公張昭就站了起來,顫抖著雪白的胡子,大聲斷喝:“豎子,豈能如此血口噴人?各部經(jīng)手錢糧,都有賬冊,先皇在位時,每年也會派遣專人復(fù)核,不敢說每一筆進出都清清楚楚,至少其中九成九,都經(jīng)得起查驗!” “是啊,做假賬么,誰不會?”王全斌火氣上來,才不在乎張昭的胡須是白色還是黑色,撇撇嘴,冷笑著還擊,“不信咱們就核實各位的家產(chǎn),誰家的田產(chǎn)宅院及庫中所藏,如果也能進出有賬,清清楚楚,并且總額低于十年俸祿之和,就當(dāng)我剛才是在放屁!” 此話,比先前那句還要過分,頓時,如同滾油中落入了一滴冷水,掀起了劇烈的反應(yīng)。非但絕大多數(shù)文官忍無可忍,甚至連一些武將,也都對王全斌怒目而視。 而那王全斌,卻毫無自覺,繼續(xù)冷笑著補充,“怎么,我說錯了么,諸君誰的家產(chǎn),都是清清白白而來?百姓供著爾等吃穿,供著爾等揮霍無度,先皇對爾等監(jiān)守自盜,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敵當(dāng)前,爾等卻不思拼將一死報效國家,卻仍然琢磨著如何從老百姓頭上搜刮更多的錢糧,然后截留好處自肥。爾等對外卑躬屈膝,拿錢不當(dāng)錢。對內(nèi)則殘忍兇暴,敲骨吸髓。如此一群忘恩負義之輩,國家養(yǎng)爾等何用?還不如喂幾條狗,好歹賊人來了,也能張開嘴巴汪汪幾聲!” “你,你該死!”鄭國公張昭被數(shù)落得眼前陣陣發(fā)黑,手指王全斌,哆哆嗦嗦地反擊,“文官屁股底下不干凈,爾等就干凈了。論家產(chǎn)之厚,誰比得上你的老上司??斯Γ?!” “老匹夫無恥!”作為常思的心腹和弟子,楊光義怒不可遏。一個箭步跳到張昭面前,拳頭高高舉起,“我?guī)煾傅募邑?,都是放錢吃利息而來,比你等清白得多?!?/br> “鄭公,請慎言!”唯恐楊光義當(dāng)著柴榮的面兒毆打大臣,犯下不恕之罪,韓重赟趕緊閃身擋在了兩人之間,大聲斷喝。 緊跟著,原本準(zhǔn)備最近就離開汴梁的鄭子明也站了起來,將楊光義強行拉回武將行列。臨回頭之時,卻沖著張昭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鄭國公張昭這才想起來,常思的兩個女婿都是誰?頓時脊背處就是一涼。趕緊收起肚子里的委屈,斟酌該如何去補救。還沒等他把說辭編好,卻見常思長身而起,走到柴榮的御案前,大聲說道:“陛下,臣常思,在澤潞兩州放貸圖利,多年來,得利息數(shù)十萬,除去養(yǎng)兵和筑城的花銷,還能折銀十萬。今日愿將本錢和利息一并捐獻于陛下,以充抵御外辱之資!” “這……”話音落下,非但張昭本人,先前跟著他一道對常思含沙射影的眾文官們,也全都目瞪口呆。緊跟著,就紛紛低下了頭,臉孔紅得如同猴子屁股。 澤潞節(jié)度使常思有錢,會賺錢,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常思當(dāng)年以五百親兵平定澤潞兩州,以高利貸逼迫地方豪強對自己俯首帖耳的創(chuàng)舉,也是得到了劉知遠的默許,并且令很多文官表示嘆服。今天張昭被王全斌擠兌狠了,情急之下去翻常思的舊賬,原本做得就有些虧心。而常思毅然將高利貸的本錢和利息都交給國家的舉動,更令許多人自慚形穢! 唯獨瀛國公馮道,此刻依舊氣定神閑。見眾文官紛紛低頭看地,笑了笑,朝著唐國公常思輕輕拱手,“唐公,好手段,用十萬錢息和百萬不可能收得上來的舊債,逼滿朝文武三緘其口,這筆買賣,絕對合算?!?/br> 說罷,也不管常思如何反應(yīng),將身體又迅速轉(zhuǎn)向柴榮,鄭重躬身行禮,“陛下,老臣家底兒雖然沒有唐公豐厚,也捐捐出良田三千頃,汴梁城內(nèi)商鋪十二間,連同貨物,本錢,大概也能湊出十萬貫上下。不做抵御外辱之資,只做收買敵國權(quán)臣之本,令其想方設(shè)法阻止各自的國主出兵,避免我大周四面受敵!” “微臣愿捐資兩萬,收買敵國!” “微臣家底單薄,愿捐資一萬貫,換取我大周百姓休生養(yǎng)息!” “微臣愿意捐資……” “微臣……” 無論任何時候,文官的頭腦都比武將靈活,紛紛跟在馮道身后,鄭重表態(tài)。 捐出部分家產(chǎn)雖然令人rou痛,可是跟讓主戰(zhàn)派的意見占據(jù)上風(fēng)比起來,這點痛楚就可以直接忽略了。況且以前太祖皇帝念舊情,不追究大伙損公肥私,新皇帝卻未必有如此“雅量”。捐出部分家財換取對以往的貪污行為不予追究,這筆買賣,怎么看怎么劃算。 “夠了,諸位愛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事關(guān)國家生死的廷議,竟然變成了募捐大會,柴榮被氣得臉色鐵青。用手拍了下桌案,大聲吩咐,“陳留侯何在?替朕把眾愛卿剛才的捐獻數(shù)額記錄在案,擇日將捐獻收齊,充實國庫!” “臣遵命!”趙匡胤大步上前施禮,然后接過太監(jiān)送上了紙筆,就開始動手“記賬!” “真收???”眾官員rou疼地偷偷咧嘴,卻沒膽子當(dāng)場耍賴,只好低下頭,默默地盤算,自己家里那些產(chǎn)業(yè)可以讓出,哪些地方可以挪些錢財來,以彌補今天因為一時沖動所造成的虧空。 將眾人臉上的表情看在了眼里,柴榮嘆了口氣,將目光再度轉(zhuǎn)向常思,“唐公,當(dāng)年你在澤潞兩地放債之舉,乃是為了逼迫地方豪強們就范的權(quán)宜之計。朕聽先皇不止一次說過,先皇對此事也頗為贊同。然而,事情已經(jīng)過去四、五年了,澤潞兩州的城防都已經(jīng)整飭完畢,地方豪強們也沒有力氣繼續(xù)殘民自肥,所以,錢息朕收下,至于本金的債條,你回到任上之后,就一把火全燒了吧!” “老臣已經(jīng)將其獻給了陛下,陛下說燒,老臣絕無二話!”常思早就想好了自己該怎么辦,再度站起身,肅立拱手。 “唐公坐,朕絕不辜負您老的一番苦心!”柴榮虛按了一下手臂,示意常思落座。隨即,又大聲吩咐,“來人,替朕擬旨,唐公常思,有大功于國,晉中書令,唐王。賜汴梁城外莊園一所,良田一千畝,以嘉其忠!” “謝陛下!”常思第三次起身,恭恭敬敬給柴榮行禮。 君臣之間如此做作,武將們焉能還轉(zhuǎn)不過彎子來。也學(xué)著先前的文臣們那樣,紛紛表態(tài)要捐錢捐物,替國家籌備軍資,以御外寇。 柴榮對武將與文官們一視同仁,照先前的辦法,讓趙匡胤負責(zé)把大伙答應(yīng)捐獻的錢財一一記錄在案。然后又勉勵了武將們幾句,笑著說道:“父皇剛剛龍駑歸天,偽漢就敢聯(lián)合諸國伐周,實在辱我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況且用錢縱使能買來一時平安,卻易令我大周上下心生懈怠。今后凡有外敵入侵,無論打得過,打不過,首先想到的就是花錢消災(zāi)。長此以往,日削月割,我大周亡國無日矣!” “陛下,即便大唐太宗剛剛即位之時,亦有渭水之恥。可短短幾年之后,便令突厥灰飛煙滅!”馮道越聽越不對勁兒,趕緊起身行禮,大聲打斷。 “朕不是唐太宗!”柴榮心里微怒,皺了皺眉,低聲回應(yīng)。 “大唐太宗,當(dāng)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幾朝幾代就只知道順著國君意思說話的馮道,今天卻突然一反常態(tài),又躬了下身,大聲補充,“但陛下卻可以大唐太宗為楷模。此生甭說與其比肩,只要達到其一半,則天下幸甚!” “你,你……”柴榮即便再尊老敬賢,也被氣得臉色鐵青。忍了又忍,咬著牙道,“瀛國公說得是,朕開春之后,就效仿唐太宗,御駕親征太原!” 明知柴榮已經(jīng)到了暴怒的邊緣,馮道卻絲毫不做收斂,搖搖頭,冷笑著提醒。“陛下慎重,當(dāng)心做了石重貴第二,喪師辱國!” “住口,漢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朕,朕麾下有子明,有元朗,有諸位將軍,定然如泰山壓卵!” “陛下不是泰山!” “你……”柴榮終于忍無可忍,拔出寶劍,對著御書案狠狠劈下,“休要胡說!朕意已決,親征太原。群臣如敢再出言慢我軍心者,有如此案!” “喀嚓!”書案從中央應(yīng)聲而斷。柴榮扭過頭,提劍不顧而去! 第十一章 三生(三) 以前郭威做皇帝的時候,可從未當(dāng)眾發(fā)過如此大的火。一時間,眾文武大驚失色,齊齊將目光轉(zhuǎn)向惹惱了柴榮的馮道。誰料數(shù)朝元老馮道卻像個沒事兒人一般,沖著柴榮的背影躬身喊了一聲,“臣等告退”,隨即施施然離開了皇宮。 一路上,不停地有主和派的官員從身后追上來,跟馮道請教下一步群臣該如何動作?馮道卻不給大伙指明方向,只顧笑著搖頭。待回到家,他的幾個兒子對老父親今天當(dāng)眾讓皇帝下不了臺的舉動,也甚為不解,卻又不能指責(zé)自家父親莽撞。只好先先命廚房政治了一桌馮道平素愛吃的菜肴,然后坐下來舉杯哄老人家開心。 “既然想喝酒,就喝痛快一點兒?這么小的杯子,怎么可能解得了酒癮?”以馮道的聰明,豈能感覺不出家中的氣氛怪異。坐下之后,不待任何人勸,先將面前酒盞一口干掉,緊跟著就大聲吩咐人換大杯。 “阿爺,小心,小心喝得太急!”右拾遺馮平,秘書正字馮吉,工部員外郎馮可,國子監(jiān)祭酒馮正齊聲勸告,然后互相苦笑著搖頭。 “不怕,不怕,老夫今天難得高興。你們沒看見么,陛下被老夫氣得,連都青里透黑了!”馮道卻不肯聽,如同剛剛偷了糖吃的小孩子般,左顧右盼,得意洋洋。 馮家四兄弟無言以對,只能吩咐仆人去取大號酒盞。然后互相看了看,繼續(xù)苦笑著搖頭。 子曰:人到七十而隨心所欲!自家老父今年已經(jīng)七十有四,當(dāng)然可以由著性子胡鬧。反正以柴榮的性子,除非馮家密謀造反,否則,絕不會拿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怎么樣! 可老人怎么折騰都不會受制裁,兄弟幾個卻無法保證不會遭到池魚之殃。尤其是在今天這種父親主動挑釁在先,又惡意詛咒于后的情況下,柴榮肚子里的邪火無處散發(fā),難免今后要對馮家?guī)仔值芰硌巯嗫矗?/br> “怎么,擔(dān)心了,怕為父得罪狠了陛下,陛下拿你們幾個出氣是不是?”幾個孩子肚腸,在馮道這種老狐貍眼中,幾乎完全透明。不用廢任何力氣,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皼]必要,以為父的看人眼光,陛下雖然脾氣略顯急躁,肚量卻絲毫不比先帝小。絕不會以為老夫當(dāng)面頂撞了他幾句,就拿你們怎么著!” “沒,孩兒不敢!” “父親您多心了,這點兒小事,孩兒怎么可能放在心里!” “陛下親征的決定,下得太倉促。您老也是盡忠臣之職而已!” 馮平,馮可,馮正三個,爭相表態(tài)。唯恐說得慢了,讓自家父親難過。 ‘您老哪里是頂撞了幾句啊,您老那是指著鼻子罵人好不好。先說陛下這輩子達不到唐太宗的一半兒,又說陛下要做石重貴第二’秘書正字馮吉苦笑著在心中嘀咕,嘴上所說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套,“阿爺,看您說的?我們幾個膽子也沒那么小。況且您老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擔(dān)心陛下貿(mào)然出兵會吃敗仗!” “這話,為父愛聽!”馮道莞爾一笑,先吃了口菜,又舉起酒盞抿了抿。然后忽然嘆了口氣,搖著頭補充,“但是,卻未免虧心。老夫這輩子所作所為,真的沒幾件是為了江山社稷。這次,更不可能是!” 雖然早已習(xí)慣了自家父親的厚黑,但畢竟終日讀的都是圣賢書,兄弟四人多少還有些不適應(yīng)。紅著臉,輕輕點頭,“是,是,父親您說過,生于亂世,自保第一。” “錯,大錯特錯!”馮道卻一點兒都不領(lǐng)情,用筷子狠狠敲了下桌案,大聲強調(diào):“亂世,亂世快結(jié)束了,也該結(jié)束了。最長十年,短則不過五年。你們幾個如果連這些都看不到,這輩子,官位也就到此為止了。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或者追上為父,難比登天!” “您老的睿智,天下有幾個人比得上!” “孩兒可不敢跟您老比,能在您老余蔭下混個閑職,已經(jīng)知足了!” “您老說得是,孩兒看得淺了!” 馮平,馮可,馮正相繼點頭,努力順著老人家的意思說話,唯恐讓老人不開心。 唯獨馮道的次子馮吉,先低著頭沉吟了片刻,然后忽然把頭抬起來,看著自家父親的眼睛問道:“阿爺,阿爺您是說,此番北征勝算其實很大?我們兄弟四個將來有機會在朝堂上大展身手?” “嗯!”馮道臉上瞬間露出了幾分嘉許,微笑著點頭?!笆前。瑒偎銟O大。你們兄弟四個都是文官,沒本事趁機建功立業(yè)。但亂世結(jié)束,百廢待興,卻正是文官大展身手的好時候?!?/br> “那您今天……”馮平,馮可,馮正哥仨頓時如墜云霧,齊齊望著自家老父,滿臉困惑。 “唉——”馮道對孩子們的表略感失望,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們想問,老夫為何明知道此番北征勝算極大,卻非要帶頭主和,并且還故意跟陛下對著干是吧?老夫都這般年紀(jì)了還能圖什么?還不是圖個身后虛名,圖能讓你等將來抬著頭做官?” “?。俊背笋T吉滿臉感動之外,剩余三兄弟愈發(fā)頭暈?zāi)X脹,嘴巴個個張得老大。 “你們都沒少讀書,憑良心說,為父百年之后,朝野將如何評價老夫?!”輕輕看了另外三兄弟一眼,馮道循循善誘。 兄弟四個的臉上,頓時都涌起了幾分潮紅,低下頭,不敢如實回應(yīng)。 自家父親歷仕數(shù)朝,甚至連大遼的官也做過。無論侍奉哪個皇帝,都順著對方意思辦事,從沒有過絲毫違拗,更甭說像今天這般直言相諫,逆觸龍鱗。按照傳統(tǒng)儒家觀點,百年之后,一個佞字評價,是注定逃不了的。而作為絕世佞臣的兒孫,兄弟仕途,想必也倍加艱難。 正尷尬間,卻又聽馮道嘆了口氣,大笑著補充,“老夫做了一輩子佞臣,今天也終于直言敢諫了一回,并且諫得還可能是百年以來,成就最大,最有希望重整九州的一代雄主。哈哈,哈哈,這當(dāng)直臣的味道,真叫痛快!從今日起,世人當(dāng)知非老夫佞,而是以往的君王,皆不可諫也!” 第十一章 三生(四) “這樣——,也行?!”實在跟不上自家老父親的思路,馮平,馮可,馮正哥仨以目互視,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只有老二馮吉,又低頭沉吟了片刻,然后笑著提醒道:“阿爺,此計甚妙。但是有可能瞞得過群臣,瞞得過陛下,卻未必瞞得過趙匡胤,更瞞不過鄭子明的眼睛!” “老夫今天至少幫陛下賺了一百多萬貫,他們哥倆跟陛下恨不得用同一個鼻孔出氣,怎么可能跳出來拆穿老夫!”馮道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愈發(fā)得意。 “您,你是說,今天,今天捐出那么的家財,是,是故意而為?”馮平,馮可,馮正哥仨徹底暈頭,瞪圓了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追問。 “不完全是故意,但也差不多!老夫最初并沒想捐,但那王全斌跳出來像瘋狗般四下亂咬,肯定是受了人指使。而唐王常克功,恐怕更是早就跟陛下對過了說辭!只有拿他開了頭,陛下才可以借機從別人手中敲出更多的錢來!所以,所以老夫,就順勢是在火上添了捆干柴!”馮道點了點頭,收起笑容,臉色的表情迅速變得無比認真,“你們幾個聽好了,老夫接下來的話,可是關(guān)乎身家性命。歷來由亂入治,都必須先整頓官場。只有將那些庸官,貪官都盡量淘汰,朝廷的命令才能不折不扣地往下推行。所以,老夫今天帶頭捐出部分家財,相當(dāng)于跟陛下立了個約定,過去的錢財無論是怎么得來的,都到此為止,朝廷不能再翻舊賬。而從今往后,馮家的每一文錢,都必須來得干干凈凈。否則,一旦被陛下揪住殺雞儆猴,就誰都別喊冤!” “啊!”馮平,馮可,馮正哥仨終于明白了自家父親的睿智和良苦用心,張開嘴巴,不停地點頭。 “唉!”馮道輕輕嘆了口氣,將目光再度轉(zhuǎn)向次子馮吉,“老二,你平素跟趙匡胤和鄭子明往來多么?為父記得你當(dāng)年從遼東逃歸時,曾經(jīng)跟他們有過一段淵源?!?/br> “還,還行!”想起自己當(dāng)年被柴榮等人俘虜時的窩囊模樣,馮吉臉色微微一紅,訕訕點頭,“這次王峻逼宮,孩兒也派人偷偷鄭子明送了信過去。雖然到達的晚了,但肯定送到了他手上,并且他前幾天還親口向孩兒表示過感謝?!?/br> “好!好!”馮道老懷大慰,捋著胡須連連點頭。膝下四個兒子,終于還能找出一個聰明的,馮家的富貴不至于三世而斬,“下次早朝,不,明天一早,你就去鄭子明府上。跟他說,此番北征,愿意在他帳下做個帳房,幫打理糧草輜重?!?/br> “這……”放著皇帝身邊的秘書正字不做,卻去滄州軍中做個帳房先生,馮吉心中本能地產(chǎn)生了一股抗拒之意。但很快,他就將這股不該有的心態(tài)壓了下去,沖著自家父親鄭重拱手,“孩兒明白了,孩兒明天一早就過去?!?/br> “嗯!”馮道滿意地舉起酒盞,深深飲了一大口,然后對著燈光,輕輕搖晃里邊的酒漿,“老夫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草木有枯有榮,四季輪回交替,老去的終歸要老去,新人終歸要換掉舊人,此乃天道,誰也改變不了,爾等好自為之!” 他今年七十有四,歷仕后唐、后晉、遼國、后漢、大周,前后伺候過十幾個皇帝,享盡了榮華富貴,也看膩了亂世當(dāng)中的殺戮血腥。原本以為這輩子就稀里糊涂混到底了,誰料想,臨到老,卻又發(fā)現(xiàn)了亂世即將結(jié)束的端倪。如此,他怎么可能不努力再多活上幾年?看九州重整,看兒孫們?nèi)绾卧谔侥暝麓笳股硎郑?/br> 四兄弟知道老父今完喝酒喝得有點猛,不敢再啰嗦,小心翼翼岔開話題,一邊閑聊,一邊開動筷子,陪著馮道將晚餐吃完。然后各自回房去整理思路,小心翼翼地去謀劃未來。 第二天一大早,馮吉便帶了幾份馮道親筆所做的字畫,去了鄭子明府邸拜訪。本以為自己得了老父的指點,可以搶占先機。誰料歸德侯府的大門口,早已擠得停不下來馬車。好在歸德侯府的大總管寧采臣,跟他曾經(jīng)有過數(shù)面之緣,悄悄地領(lǐng)他從側(cè)門進去夾了個塞兒,才不至于從早晨等到日落。而那鄭子明,也的確還念著馮吉當(dāng)年冒死替石重貴向中原傳遞禪位詔書的舊情,弄清楚了此人的來意之后,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想辦法將此人調(diào)到自己帳下?lián)斡浭覅④娭?,只待明年開了春,一道建功立業(yè)。 懷著幾分興奮與忐忑,馮吉與其他幾位得到承諾的官員們,分頭下去準(zhǔn)備。數(shù)日后,果然就等到了朝廷的圣旨和新的任命文書。然后又在忙碌中過了一個年,不等黃河上的浮冰完全融化,便登上了大船,揚帆而下,先取水路前往博州湖。然后又在湖的北岸換了戰(zhàn)馬,風(fēng)馳電掣趕向滄州。 馮吉和其他十幾個剛剛調(diào)到鄭子明麾下的文武原本以為大伙搶先一步出發(fā),是為了替皇帝陛下御駕親征做開路先鋒,因此個個都興奮得心潮澎湃。然而眼看著隊伍就穿過了滄州城,又直接奔向了東海之濱,才忽然發(fā)覺各自先前的判斷肯定有誤。可到了這時候,卻是誰也沒膽子再打退堂鼓,否則即便鄭子明好說話,前來擔(dān)任明法參軍的符昭義,也饒不過他們。 不過,鄭子明也沒讓大伙擔(dān)心太久。將隊伍在東海畔一處秘密漁港里安頓下來之后,立刻把所有六品以上文武官員招進了中軍帳。指著一幅巨大的輿圖,揭開了此行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