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一步步踏過被自己征服的土地,確實是一種巨大的滿足。 前方卷起一股塵土,數(shù)匹快馬疾馳而來。來者見到朱溫帥旗,翻身下馬,幾步搶到朱溫馬前跪下,呈上一封密信。 這是朱友寧從前方發(fā)回的戰(zhàn)報。 朱溫滿面含笑地展開來信。之前他已經(jīng)得知朱友寧在齊州、兗州連敗青州軍,這會是好侄兒送來的第三份捷報么? 讀著來信,朱溫的笑容凝固了。顯然,朱友寧在博昌遇到了麻煩。博昌之戰(zhàn)已經(jīng)進行了一月有余,梁軍卻未能再進半步。 “劉捍何在?”朱溫猛然大喝道。 他身后一員將領(lǐng)顫抖了一下,急忙催馬上前,聽候軍令。 “你即刻趕往博昌,替我監(jiān)軍!告訴朱友寧,我到之時若還不能攻下博昌,有他好看!” “是!”劉捍大聲應道。隨后再不敢耽誤,揮鞭策馬,疾馳而去。 劉捍此人思維敏捷,又長得儀表堂堂。當年梁兵圍攻定州,劉捍以一騎入慰城中,招降守將王處直。圍攻鳳翔之時,朱溫派他入城見駕,劉捍昂首進城,面見皇帝,李茂貞也不敢動他分毫。 讓他去前線督戰(zhàn),可謂正當其用。 素以威嚴著稱的劉捍帶著朱溫的狠話來到朱友寧面前,確實把這位年輕的將軍嚇得不輕。 朱溫軍令如山,這是人人都知曉的。如果真的攻不下博昌,到時候絕對吃不了兜著走。朱友寧急了,他決定拿出狠招來。 兗州、鄆州一帶的老百姓都被發(fā)動起來。十余萬壯丁在各地官吏的帶領(lǐng)下浩浩蕩蕩來到了陣前。 這些可憐的老百姓們很快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戰(zhàn)爭。他們牽著牛驢,背著籮筐,在士兵們的呵斥和恐嚇中向城南涌去。 按照朱友寧的命令,他們要在城南用土石修筑起一座高山,那樣,梁軍的攻城火力將毫無阻攔地對著守軍傾瀉。 守城士兵很快注意到了這群向城南涌來的人潮。猛烈的射擊開始了,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在箭雨中哀號著,扭曲著,抽搐著。但更多的人踏著尸體涌了上來。他們別無選擇,要么沖破箭雨,卸下身上的土石,要么被監(jiān)工的軍士毫不留情地殺死。 這場攻城戰(zhàn)變成了十萬老百姓與守軍的悲壯對決。鮮血染紅了蒼茫的大地,生命在此時變成了上天給人們開的黑色玩笑。這些人的生命不是用來享受這個世界,他們成了政客們互相廝殺的工具。 這座用鮮血和rou體搭成的土山終于完工了。這座黑壓壓的高山就像一只吸盡了人血的惡魔,居高臨下地惡狠狠俯瞰著那座小小的城池。 守城的士兵們幾乎同時意識到,這座城是肯定守不住了。他們面對的是一群沒有規(guī)則,沒有人性的瘋子。 但這場恐怖的活劇在此時才剛剛達到高潮。隨著梁軍中一聲令下,所有守城士兵看到了讓他們目瞪口呆的一幕。 那些剛剛用生命完成了攻城土山的老百姓們竟然被驅(qū)趕著,向博昌城涌了過來。士兵們驚呆了,面對著這鋪天蓋地而來的黑壓壓的人潮,他們甚至忘記了射擊。 近十萬老百姓就這樣在守軍的眾目睽睽之下被趕進了博昌城下的壕溝,然后被全部活埋。那條巨大的壕溝轉(zhuǎn)瞬之間被十萬血rou之軀填平了。 在這些悲慘的老百姓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們肯定感受到了人世間最深的邪惡?;蛟S,離開這個世界對他們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 當朱溫馬踏中原,享受著他的子民們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的時候,那些激動的老百姓們肯定不會想到,就在數(shù)百里外的那座不知名的城市,這個統(tǒng)治者的軍隊正在制造著這樣一出慘絕人寰的悲劇。 而博昌城下,就在守軍們震驚得幾乎窒息的時候,驚天動地的戰(zhàn)鼓響起,從土山上射來無數(shù)的利箭,砸來無數(shù)的巨石。梁軍的總攻開始了。 如狼似虎的梁軍士兵睜著血紅的眼睛,舉著雪亮的戰(zhàn)刀,像瘋子一樣踏過尸體填平的壕溝,撲向了這座小城。 博昌守軍的意志徹底崩潰。 朱友寧終于進入了這座抵抗了他整整一個月的小城。他決定向青州人展示他的鐵血手腕,徹底摧毀抵抗者們的意志。他下令屠城,將這座城里所有的軍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殺。 鮮血浸透了整個博昌城,被殺者的尸體被拋進了城外的小河,江水為之變色,清河為之不流。 兩百多年前,著名詩人駱賓王曾經(jīng)為他深深眷念的博昌父老寫下了文采飛揚情深切切的《與博昌父老書》:“風月虛心,形留神往;山川在目,室邇?nèi)隋??!比绻脑谔熘`目睹這場人間慘劇,不知道這位視博昌為第二故鄉(xiāng)的著名才子九泉之下會作何感想。 朱友寧的暴行震驚了整個青州。青州軍民無不人心惶惶,如末日來臨。 兇悍的梁軍乘勢攻下淄州,大軍進抵青州城下。 連戰(zhàn)連捷的朱友寧如今信心爆棚,他判斷青州軍已成甕中之鱉。于是索性分兵三路,一路圍攻青州,一路進攻萊州(今山東萊州市),而自己則親率一支兵馬直撲登州(治今山東蓬萊)。 但讓朱友寧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認為王師范已瀕臨崩潰的時候,淮南軍竟然趕到了登州戰(zhàn)場。領(lǐng)軍的將領(lǐng)叫王茂章。 對朱友寧這頭初生牛犢來說,王茂章這個名字跟其他被擊敗的青州將領(lǐng)并沒有什么不同。朱友寧沒有絲毫猶豫,繼續(xù)領(lǐng)兵向登州發(fā)動攻擊。 但對王師范來說,淮南軍的及時趕到就像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特別是聽說帶兵的將領(lǐng)是王茂章,更讓他分外欣喜。王師范早就聽說過此人的名頭,王茂章以勇武多智聞名于淮南,深得楊行密器重。此人帶兵來援,對付一個朱友寧應該不在話下。 一度絕望的王師范又點燃了與梁軍一決雌雄的信心。 王師范親率登、萊二州軍隊與王茂章部會師,隨即在登州外圍的石樓布防,分別以登州軍、萊州軍布下兩道防線,淮南部隊則作為奇兵,潛伏于山后。 夜幕降臨,梁軍的進攻開始了。心高氣傲的朱友寧根本沒把敵軍的防線放在眼里,一馬當先,領(lǐng)兵攻擊。 梁軍大勝而來,加之主將親自上陣,士氣極為高昂,轉(zhuǎn)眼間,登州軍的防線已搖搖欲墜。 王師范臉色煞白,他策馬狂奔到王茂章處,疾道:“王將軍,形勢危急,為何還不出兵?” 王茂章瞟了他一眼,只專注地看著前方戰(zhàn)事,一言不發(fā)。 王師范大急,只好又奔往第二道防線查看動靜。人還沒到,只聽見一陣大嘩,前方的敗軍潮水一般涌了過來。登州軍防線已然潰敗。 退無可退的王師范一咬牙,拔刀上前,厲聲喝道:“再有敗退者,先從我尸體上踏過去!”話音未落,梁軍已蜂擁而至。 王師范領(lǐng)著萊州軍與梁軍陷入了血戰(zhàn)。 不知不覺,天已大亮。雙方仍在激戰(zhàn),自知無路可逃的萊州士兵在王師范帶領(lǐng)下拼死不退。 山后忽然鼓角齊鳴,一員大將威風凜凜,挺槍而出,他的身后是不計其數(shù)揮舞著戰(zhàn)刀的騎兵。王茂章終于在最后一刻發(fā)動了反攻。 血戰(zhàn)了一夜的梁軍士兵即使是鐵打的漢子,此時已是筋疲力盡,強弩之末?;茨宪姶箨狉T兵卷地而來,梁軍頓時大亂。 “誰敢如此囂張,與我納命來!”一聲厲喝沖破了戰(zhàn)鼓的轟鳴和密集的馬蹄,如同一匹餓狼仰首狂嚎。 所有人都驚呆了,能有這樣的聲勢,不是朱溫是誰? 還沒等雙方士兵回過神來,一員鐵甲長刀的大將已沖上土山,卷著凌厲的殺氣,從天地間呼嘯而來。 3.王牌對王牌 那人,那馬,那柄長刀,殺氣騰騰。梁軍聲威大振。 但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匹疾奔的戰(zhàn)馬突然一聲悲鳴,前蹄跪地,翻倒在地。那員大將猝不及防,從馬上騰空而起,撲倒在地。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所措。 一個叫張土梟的青州將領(lǐng)首先回過神來,躍馬而上,手起刀落,一股血霧噴出,那員大將人頭落地。張土梟舉起那顆血淋淋的人頭,立刻變得欣喜若狂,厲聲高喝道:“朱友寧被我斬了!朱友寧被我斬了!” 主將被殺的消息如同一顆炸彈,徹底轟垮了梁軍。梁軍士兵如潮水一般潰敗下來。王茂章、王師范合兵一處,拼命追殺。從登州到米河(今山東益都東),數(shù)十里的路上,到處都是滾滾人流和刀光劍影。 這一戰(zhàn),朱友寧帶領(lǐng)的梁軍被俘斬以萬計,其中從河北趕來助拳的魏博軍最為悲慘,這支以戰(zhàn)力強悍著稱的軍隊在進攻時被推到了最前面,潰敗時落到最后,被追上來的青州軍包了餃子,遭到全殲。 一匹快馬從登州郊外向西疾馳而去。朱友寧戰(zhàn)死,梁軍在登州城下大敗的消息很快傳遍中原。 那支正在中原腹地緩緩前行的鐵甲洪流就像打了一針強心劑,突然加快了速度,向東疾奔而去。 還有無數(shù)支軍隊正飛快地向這股巨大的洪流匯集而來。朱溫正在集結(jié)自六路圍攻河東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軍隊。 等朱溫到達徐州,身邊已經(jīng)聚集了整整二十萬大軍。這足以讓每一個割據(jù)勢力都膽戰(zhàn)心驚。 槍陣如林,戰(zhàn)旗蔽日,強大的軍隊逼視天地。但此時朱溫的心里卻像澆下了一盆guntang的開水,難以平靜。 朱友寧是二哥朱存的長子,對他,朱溫一直視同親生兒子,想不到風華正茂之時竟命喪登州。當年在廣州城下,自己在大雨中抱著二哥尸體痛哭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他心底?,F(xiàn)在,這塊舊傷疤又被人生生揭開,讓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敬翔之前曾多次提醒過他,注意青州的王師范。但他相信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的王師范不敢主動跟他叫板。沒想到,這個一向看似低調(diào)老實的青州人竟然趁他西征之際,在背后策劃了一個膽大包天的偷襲計劃。兗州被奪,連愛侄朱友寧也慘遭橫死。王師范給了他沉重的一擊。 要用讓王師范想也不敢想的強大力量把他撕個粉碎! 而此時,兗州城下,他的首席大將葛從周正被穩(wěn)坐城頭的劉鄩氣得急火攻心。 想到全家老小都落在劉鄩手里生死未卜,葛從周急得眼睛發(fā)紅。他從軍這么多年,殺敵斬將無數(shù),鮮有敗績,沒想到這一次卻連家底都被人端了。 急于奪回兗州的葛從周指揮全軍猛攻城池。劉鄩奪城時只有五百人,但他入城后對百姓秋毫無犯,很快就消除了他們的戒備心理。隨后,他把城中的老百姓武裝起來,一起守城。 兗州一向是軍事重鎮(zhèn),城防堅固,再加上劉鄩指揮得法,任憑梁軍如何進攻,自是巋然不動。 葛從周只好命令鄰近州縣,把各種重型攻城武器運抵兗州城下,準備強攻。 看著不斷抵達城下的攻城器械,劉鄩心里打起鼓來。葛從周救家人心切,肯定會不惜代價地強攻,這樣下去,兗州堪憂。 劉鄩出身名門,父親劉融做過唐朝的工部尚書。他年少立志,酷愛讀書,這讓他有一種那個時代罕見的儒將風骨。 智取兗州之后,劉鄩得知梁軍名將葛從周的家小就在城中,立即下令軍士不得進入葛府,自己親自登門拜見葛從周的老母親。劉鄩的氣質(zhì)和風度很快讓葛從周的母親感到這個人不是一般的武夫,頓時對他刮目相看。 更難得的是,劉鄩不管有多忙,都堅持每天早上到葛府向老人問安,派人照顧起居,待之如親生母親。對葛從周的妻子兒女也是優(yōu)待有加。葛從周的親屬有不少都在兗州任職,對這些人劉鄩也一律保持原職,待遇不變。 雖然奪取兗州的手段不太正大光明,但劉鄩很快就以他的個人魅力征服了葛從周的家人和全城軍民。 在那個爾虞我詐的亂世,劉鄩的仁義寬厚就像一顆稀有的寶石,在暗夜里熠熠發(fā)光。 現(xiàn)在,劉鄩決定穩(wěn)住葛從周的心。 在劉鄩的請求下,葛從周的母親乘著小轎,登上了城樓。望著城下正面紅耳赤大聲指揮士兵攻城的兒子,老人沉聲喊道:“我兒聽好!劉將軍待我,不下于你。全家老小都托劉將軍厚待,衣食無憂。你與劉將軍刀兵相見是因為各為其主,你要明白這個道理!” 葛從周目瞪口呆。他匹馬奔到城下,仰頭望著自己的母親,看了好久好久。確定母親沒有受到脅迫之后,葛從周翻身下馬,對著自己母親磕了三個響頭。等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被劉鄩的情感攻勢擊中淚點的葛從周頓時變了個人。梁軍再也不強攻城池,而是轉(zhuǎn)為圍城。 雙方都在等待一個臺階下,等待青州戰(zhàn)局的明朗。 朱溫的二十萬大軍經(jīng)徐州、沂州,于是年七月進抵臨朐(今屬山東),隨即命大將楊師厚率精兵為前部奔襲青州。 楊師厚刀箭雙絕,是罕見的勇將。年輕時曾在時任東南面副招討使李罕之手下從軍。李罕之這個人自負殘暴,卻不識人,楊師厚很憋悶地當了好多年小兵始終不得升遷。有一次李克用向李罕之要兵,李罕之送了一百多個士兵過去充數(shù),這里面竟然就有楊師厚。李罕之根本不會想到,在這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兵里面,這個叫楊師厚的人將成為威震天下的名將。 不久,楊師厚轉(zhuǎn)投朱溫。在識人用人方面頗有獨到之處的朱溫一眼就看中了他,很快對他委以重任,升他為曹州刺史。 在驚慌失措的青州軍面前,楊師厚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他的軍事才能。從臨朐到青州城外,王師范的部隊一路潰敗,毫無抵擋之力。 青州城外,他遇到了那個叫王茂章的淮南將領(lǐng)。 聽說王茂章領(lǐng)兵迎擊,朱溫急忙帶著親兵衛(wèi)隊疾奔而來。 他要親眼看一看這個擊敗了朱友寧的淮南名將是不是真有那么厲害。 朱溫帶著衛(wèi)隊沖上了青州城外的高坡,在那里,巨大的戰(zhàn)場一覽無余。 他抬眼望去,看到了自己的軍隊。戰(zhàn)旗獵獵,刀槍如云,他們正緩緩向前,以難以抗拒的壓迫感向?qū)κ直平?/br> 在這樣強大的鐵流面前,任何對手都不會有生存的希望。 朱溫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偏過頭,用很同情的目光看著楊師厚的對手。 那支軍隊數(shù)量明顯少了很多,在強大的梁軍面前顯得寒酸而渺小。一個人身披鐵甲,手提長槊,孤獨地立在陣前。 那一定是王茂章。朱溫冷冷一笑。他倒要看看,這個號稱淮南名將的人怎么應付兵力在他數(shù)倍以上的楊師厚。 戰(zhàn)鼓擂響,梁軍以寬大的方陣滾滾向前,氣勢逼人。 但讓所有人都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個淮南名將竟然在此時掉轉(zhuǎn)了馬頭,帶著自己的士兵狼狽而逃,一溜煙兒躲進了營壘之中。 “哈哈哈!此人也不過如此!”朱溫哈哈大笑??磥硪涣硕嗑茫瑮顜熀窬蜁て綌耻姞I壘,給淮南人好好地上一課。 楊師厚卻并不急于強攻,他讓大軍保持戰(zhàn)斗隊形圍住敵營,隨后派人罵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