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頗有識人之能的朱溫對符道昭這種朝秦暮楚的職業(yè)軍人很不感冒,正巧當時有個右司馬的空缺,就權且給了他個位置。 符道昭打仗喜歡搶功,戰(zhàn)鼓一響,不管三七二十一帶著騎兵就往上沖。這樣的戰(zhàn)法,和一般的流寇作戰(zhàn)還行,遇到行家往往吃虧。 幾次砸鍋之后,朱溫終于沒了耐性,干脆罷了他的兵權,讓他去養(yǎng)馬。 符道昭其他本事不行,運氣卻是出奇的好。等到朱溫稱帝,丁會在潞州投敵,急于用人的朱溫對他又重新啟用,讓他作為康懷英的副將,同去攻打潞州。 此后,潞州之戰(zhàn)陷入僵局,康懷英、李思安先后被罷,副將符道昭卻一直自得其樂,安然無恙。此時,新任潞州行營招討使劉知俊滯留澤州尚未到任,符道昭實際上成了圍城梁軍的統(tǒng)帥。 陰差陽錯中,能力平庸的符道昭將成為抱定死戰(zhàn)之心而來的李存勖的對手。也許,這一刻,潞州城下那八萬梁軍的命運便已然注定了。 關于李存勖的消息和傳言正不斷向朱溫涌來。 有人說,河東新主李存勖從小便跟隨李克用行軍打仗,勇武過人,少年英雄。 十一歲時,李存勖便隨父出征,毫無懼色。大戰(zhàn)之后,李克用又讓他一個人面見皇帝,入朝報捷。唐昭宗見了這個身作戎裝的小孩子驚嘆不已,摸著他的背說:“這孩子日后必成國家棟梁之材!” 十三歲時,李存勖已熟讀《春秋》,親手抄寫,通其大略。 梁軍第二次圍攻太原時,面對岌岌可危的態(tài)勢,連李克用都差點棄城北逃,正是這個李存勖,義無反顧地站出來闡明天下大勢,盛衰之理,讓李克用堅定了繼續(xù)作戰(zhàn)的決心。而那時,他才剛剛十七歲。 這絕不是一個應該輕視的對手。年齡說明不了什么,除了說明他的年輕。如果李存勖親自領兵反擊,一個區(qū)區(qū)符道昭絕不是此人的對手! 想到這里,朱溫再也坐不住了,他當即手書一封,傳人星夜送往前線。要求劉知俊立即赴潞州接管軍務,同時讓康懷英率部扼守潞州以南的天井關,防止前方兵敗之后晉軍乘機大舉南下。 做完了這一切,朱溫心頭稍安。他按捺住心頭的煩悶,推開門,信步走出殿外。舉頭看天,他驀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天邊已陰云密布,一場大暴雨就要來了。 而此時,在那個寂寂無名的三垂岡前,李存勖正駐馬岡下,久久沉默。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中此刻正亂潮洶涌,感慨萬千。 十八年前,李克用親率大軍擊破昭義軍,取邢、洺、磁三州,還軍河東。大軍行至三垂岡,李克用置酒勞軍,在岡前鼓瑟而歌。 和眾將開懷暢飲之際,李克用忽然從酒中照見自己面容,已然白發(fā)叢生,光陰的無情一下子擊中了李克用的淚點。想到自己英雄半生,如今天下未定,已然行將老矣,一代梟雄頓時悲從心起,愴然淚下。 眾將愕然。李克用抬眼四望,忽又轉悲為喜,慨然捋須,朗聲笑道:“想我自云州起兵已然十余載,縱橫萬里,歷經(jīng)百戰(zhàn),方有今日成就。如今我已經(jīng)老了,此兒奇才,二十年后,代我在此作戰(zhàn)的必定是他!” 他站起身來,指著身邊的兒子。眾將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那是剛剛年滿五歲的李存勖。 時光如白駒過隙,父親爽朗的笑聲猶然在耳,而轉瞬之間,斯人已去,只留下這片落寞肅殺的小山崗在薄霧中冷冷地盯著自己。 父親的那番話,莫非是冥冥中的天意? 十八年之后,他率著父親的舊部來到這里,即將對數(shù)倍于己的敵人發(fā)動決定性的進攻。 他真的能擔得起父親當眾給予的“奇才”二字嗎? 潞州城外,數(shù)量龐大的梁軍士兵擁擠在夾寨中,木然地等待著又一個漫長白天的結束。 這場看不見盡頭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半年多,主帥換了一個又一個,卻依然看不到結束的希望。 漫長的等待早已把這些士兵們的銳氣消磨得一干二凈。雖然在梁王朝龐大而有效的戰(zhàn)爭機器下,他們有吃不完的糧食,有源源不斷的軍需供給,但和那座孤城中缺衣少食的守軍相比,反而他們才更像是失敗者。 而此刻,他們的統(tǒng)帥符道昭正一個人待在軍帳內(nèi),喝得半醉。 在他看來,這是他打過的最不用cao心的仗。聽說河東老大李克用剛剛病死了,晉軍將領們都忙著爭奪權力呢,哪里還顧得上這座小小的潞州城? 按照朱溫的指示,他的任務是帶著士兵老老實實地圍城,等待潞州城里的守軍投降,同時等著正在澤州坐鎮(zhèn)指揮的新上司劉知俊前來接管軍隊。 既然這樣,除了喝酒打發(fā)時間,他還能做什么? 相比較城外的消極散漫,潞州城內(nèi)卻充滿了決死一戰(zhàn)的悲壯氣氛。 得知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守將李嗣昭痛哭了整整一夜。 他并不是李克用的親生兒子,但從小就被李克用收養(yǎng),成年后更屢屢被委以重任。在他的心里,李克用就是他的父親,是他的偶像,是他這一生有意義的原因。 正因為如此,李嗣昭對李克用之忠誠,意志之堅韌人所共知。他原本好酒,李克用稍稍告誡,便一改舊習,終生不飲。梁軍先后兩次以重兵圍攻太原,岌岌可危之際,都是李嗣昭以一支騎軍在外獨當一面,不斷對梁軍發(fā)動奇襲,為挫敗梁軍的進攻立下大功。 這一次在潞州,面對半年多的殘酷圍困,李嗣昭統(tǒng)領守軍,死守城池,讓十倍于己的梁軍無可奈何。 朱溫曾先后數(shù)次派出使者勸降,而每一次,朱溫得到的都是使者血淋淋的人頭。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動搖李嗣昭對李克用的忠誠,即使是失敗,即使是死亡。 但現(xiàn)在,那個被他視為親生父親的人卻撒手西去。 第二天,雙眼紅腫的李嗣昭走上殘破的潞州城頭。他召集全城士兵,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主公去了,我們唯有以死相隨!” 抱定必死之心的人,還會害怕什么? 望著城外密密麻麻的梁軍和那些縱橫交錯,密如蛛網(wǎng)的壕溝,李嗣昭嘲諷地笑了。他以不足萬人的守軍,以一座孤城拖住了朱溫近十萬大軍,這已經(jīng)是一個巨大的勝利。雖然李克用死了,但他相信,在北邊那座他日夜思念的太原城里,他的兄弟們肯定已經(jīng)有了一個新的首領。河東不會就此倒下,絕對不會。 更重要的是,不管那個首領是誰。他一定不會忘記潞州和這里被圍困的軍民。時機一旦成熟,熟悉的黑色戰(zhàn)旗一定會再度席卷而至,掃蕩城外的敵軍。 李嗣昭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就算他們不來,他也會和他的士兵們堅持到最后一刻。 他眺望著遠處,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霧氣升騰,沒有人知道那后面隱藏著什么?;蛟S是絕望,或許是奇跡…… 一隊大雁從他的頭頂飛快地掠過,越過殘破的城樓,越過密布的壕溝與軍營,越過蒼茫原野,沖進那濃重的霧霾,飛臨三垂岡上。 它們暮然發(fā)出一聲驚叫,拼命向更高的空中飛去。 那座山岡上,此刻已滿是刀槍的寒光,凜冽的殺氣正沖天而起。 4.至今人唱百年歌 劉知俊,原是徐州軍閥時溥的部將。后時溥為朱溫所敗,遂率領部下兩千人投降梁軍。 劉知俊此人絕對是個帥哥,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風度翩翩,頗有氣場。而一旦披甲上馬,則揮刀在前,勇不可當。對這樣的人才,朱溫自然頗為欣賞。沒過多久,劉知俊便被任命為左開道指揮使,成為梁軍中炙手可熱的將領之一,人稱“劉開道”。 但現(xiàn)在,“劉開道”正陷入極度的恐慌當中。 他剛剛接任潞州行營招討使時,豪情滿腔,夸下???,定奪下潞州。如今他尚在澤州協(xié)調(diào)各方,還沒正式到任,沒想到朱溫的催促文書卻到了,要求他立即整兵趕往潞州,嚴防晉軍反撲。朱溫還在信中一再提醒,晉軍一旦反攻必然來者不善,要求他千萬不能輕敵。 劉知俊一下子明白了事態(tài)的嚴峻。 到澤州已多日,他并不急于前往潞州前線是因為想到李克用新亡,河東人正忙于內(nèi)斗,必然不會這么快顧及一個小小的潞州城。他大可以等到萬事俱備之時,再發(fā)動致命一擊。 朱溫的來信如同當頭一棒,一下子把他敲醒了。 在戰(zhàn)場上,任何懈怠與疏忽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劉知俊立即整頓兵馬,急速趕往潞州。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就在他帶著軍馬向北飛奔的時候,一場巨大的災難已經(jīng)罩向了潞州城外的八萬梁軍。 李存勖的大軍在三垂岡隱伏了整整一夜,圍城的梁軍毫無察覺。 第二天清晨,一場罕見的大霧猝然而至,天地間一片茫茫,五步之內(nèi)不能視物。 李存勖心頭暗道:“父親在天之靈在助我今日成大功也!”他壓抑住激動的心情,翻身上馬,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令旗。 以弱勝強,只能以奇兵突襲。這是一次賭博,只能勝不能敗的賭博。 他仰天嘆了口氣。從小,他的肩頭就擔負著跟別人不一樣的重擔,那是父親的期望,家族的希望,那是河東一脈的命運。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只能像賭徒一樣義無反顧,全力爭勝。 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了不能再成為普通人。除了向前,他別無選擇。 當他從短暫的感慨中回過神來之時,他的軍隊已經(jīng)迅速而無聲地啟動了。他們就像一群群急不可耐的獵豹,急速而默契地散開,隨即毫不猶豫地沖入了濃霧,向遠處的獵物發(fā)動了突襲。 濃霧籠罩下的潞州城下一片死寂,符道昭和他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們正在軍營內(nèi)沉睡。對他們來說,這只是數(shù)百個同樣的清晨中最平常的一個。他們睡得很死,絲毫沒有感覺到巨大的危險正在濃霧中向他們逼近。 幾個睡眼惺忪的哨兵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他們?nèi)嗔巳嘌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在霧氣中費力地四處張望。 “噼啪噼啪……”似乎是干柴燒著了的聲音。他們嘀咕著咒罵起來,這是哪個小隊的混賬士兵,竟然這么早就開始生火做飯了,這是趕著去投胎嗎? 一串火光劃破了混沌的白幕,隱隱在遠處閃爍。那火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正在向他們慢慢逼近。 一個梁軍士兵覺得有點異樣,他拖起自己的長槍,慢慢向那團詭異的火光走了過去。 “轟!”他的耳膜一下爆炸了,巨大的灼熱幾乎烤焦了他的皮膚。那團火驟然變成了巨大的火墻,在晨風中飛速而來,瞬間將他包圍。 是大火!后面幾個哨兵終于發(fā)現(xiàn)了危險。他們剛剛想呼喊報警,但卻永遠地沉默了,利箭精準地射進了他們的咽喉。 梁軍士兵像木頭一樣沉重地倒在冰冷的地上,烈火嘶叫著從他們尸體上翻卷而去…… 巨大的梁軍陣地開始sao動起來。更多士兵驚慌失措地沖出了軍營,很多人甚至還來不及穿上衣服。他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座牢牢保護著他們的夾城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掘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烈焰就像火龍一樣瘋狂地扭曲著通紅而龐大的身軀,從缺口處猛撲而來。 很快,火龍變成了更為龐大的火墻,把梁軍陣地撕裂成兩半??蘼暫秃拷新曀查g而起,震天動地,梁軍士兵們在烈焰的追逐下發(fā)瘋般地四處逃竄。 符道昭衣冠不整地沖出了軍帳,臉色蒼白。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有計劃的暗算與突襲。他已經(jīng)回天無術,必敗無疑。 “晉人來了!晉人來了!”軍營又炸開了鍋。晉軍大將李嗣源正帶著精兵猛攻梁軍大營東北角。 符道昭狠下一條心,抓住親兵遞過來的馬韁,翻身上馬。 “生死關頭,誰敢逃跑,殺無赦!”他扯著嗓子惡狠狠地大叫。 “都給我站過來!隨我上,殺盡沙陀賊!”符道昭揮一揮大刀,一拍馬臀,帶著一隊親兵往東北沖去。 無論如何都要搏一搏,否則,回到汴州也是死路一條。 這支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梁軍跌跌撞撞地從逃兵中穿過,迎向正狂飆而至的沙陀騎兵。 梁軍大營左右又一片鼓噪。梁軍的側翼又遭到了攻擊。又有無數(shù)敗兵驚恐萬狀地從不同的方向涌出來,他們就像見到了魔鬼一般抱頭鼠竄。 剛剛聚集起來的隊伍很快被逃兵們沖得一塌糊涂。 符道昭木然地回過頭,身后全是漫山遍野的逃兵,哪里還有跟隨自己上陣殺敵的將士? 他絕望了。 密集的馬蹄像悶雷一樣滾來,河東騎兵全身鐵甲,刀光寒寒。他們毫不留情地碾過布滿尸體的原野,踐踏布滿血污的梁軍戰(zhàn)旗,逢人便砍,見人就殺。 符道昭甚至忘記了逃跑,他可以聽見刀風刮過臉龐的聲音,可以聽見,長刀從他的手中無力地滑落。 刀光一閃,他的頭顱飛了天,在空中轉了幾個圈,跌落到冰冷的土地上,睜著一雙茫然的眼。 乘著大霧,李存璋、王霸率軍在大霧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掘開了“夾城”,放火燒寨。而李嗣源、周德威、丁會則各率一支騎軍合力猛攻。 李存勖的突襲大獲成功。 李存勖駐馬而立,驕傲地抬起頭。大霧已然消散,金色的陽光灑在他年輕的臉上,熠熠生輝。 潞州城外遍布著梁軍士兵的尸體,層層疊疊的死尸填滿了那些縱橫交錯的壕溝,梁軍苦心打造的“蜘蛛網(wǎng)”已被染成一片血紅。 這一戰(zhàn),晉軍大獲全勝,斬首萬余,俘虜大小將領三百余人,繳獲糧草百萬,馬匹器械無數(shù)。梁軍精銳盡失。 這一戰(zhàn),不僅解除了潞州城長達半年多的圍困,更扭轉了河東與梁對峙中長期的被動局面。 這一戰(zhàn),更讓剛剛接手河東大權的李存勖以無比華麗的姿態(tài)登上了歷史舞臺,和那個比他大三十三歲的后梁皇帝正式對決。 在潞州之戰(zhàn)中,李存勖在內(nèi)部不穩(wěn)的情況下堅定意志,鼓舞士氣,敏銳地判定對手必然松懈無備,遂以大軍長途奔襲,奇襲取勝。李存勖不僅能在很短時間內(nèi)獲得穩(wěn)固的支持,而且在實戰(zhàn)中料敵在先,出其不意,充分展示了他的不世才華。 從此,再沒有人敢對他做河東之主有任何異議,再沒有人敢對這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有任何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