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說來也是好笑,當初取笑自己生了天殘的人一定想不到,她自己長大了,便是連只雞都生不了吧? ——報應不爽! 青漓一進內(nèi)殿,便感知到周遭氣氛有異,不易察覺的環(huán)視一周,便見元城長公主面色陰晦,似有不虞,心下微動,卻只不動聲色的跟著皇帝到主位上坐了。 沈太妃出身商家,嘴巴最是討喜,笑吟吟向青漓道:“前些日子去宣室殿拜見時,還說娘娘即將得子這樣的吉祥話呢,眼下果真有孕,可別忘了為我們幾個封紅才是?!?/br> “沈meimei說的是,”張?zhí)埠ρ谥?,神采奕奕道:“這樣的關頭娘娘可不能小氣,非要封個大的不成,對了,一個也不成,等皇子降生,還得另有一封才是?!?/br> 五公主與六公主在側,也笑盈盈的湊趣道:“見者有份,皇嫂總不好略過我們?nèi)グ???/br> “都有,都有,”青漓被她們說的心緒松快,含笑道:“見者有份,誰都少不了?!?/br> 一眾人嬉笑開,空泛而華麗的內(nèi)殿似乎也有了幾分熱乎氣,宮人們魚貫而入,將菜肴一一呈上,樂起舞出,這日的宮宴正式開始了。 “憑什么要給她們封紅?”皇帝一手撐腮,借著笙簫之聲的遮蔽,低聲瞧著身邊的小姑娘,不滿道:“還不是花朕的錢?” “圖個樂子罷了,能花幾個錢,”青漓斜他一眼:“你將錢全堆在那里,還能給你下崽不成。” “下崽是下不成了,”皇帝慢騰騰的揉著下巴,道:“——至少也不咬人吧?” “那我就花自己的,”青漓不去看那小氣鬼,道:“誰稀罕你那幾個錢?!?/br> “倒也不是疼錢,朕就是覺得自己有些虧,”皇帝道:“說吉祥話兒的都有封紅……” 緩緩湊近小姑娘一點兒,他低聲道:“——朕這個主力功臣,怎么什么都沒撈著?” “撈什么撈,”青漓微紅著臉瞪他:“這么好的酒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堵不住,”皇帝仔細想了想,又向她道:“除了朕的妙妙,什么也堵不住朕的嘴?!?/br> 青漓默默地別過臉去,不理會這臭流氓。 她目光往邊上一斜,卻恰好同七王對上了視線,一觸即分。 七王腿有天殘,從無登基之望,從小到大也只是想著做個富貴閑人,最大的愛好就是美人兒,年紀輕輕眼下便見著黑了,此刻驟然同那位美玉般剔透的小皇嫂對上視線,卻忙不迭低下頭了。 ——美是真美,卻絕非他可覬覦的,否則,皇帝兄長非煮了他不可。 這般淺顯的道理,七王還是明白的。 元城長公主興致不高,目光淡淡的,隨意在七王席位上掃過,忽然笑道:“元慶?” 在七王身邊坐著的世子元慶順勢看了過去,自小便被嬌慣著的小孩子,見說話的是素來同自己家不睦元城長公主,眉頭便皺了起來:“姑母何事?” “一個人總是孤單,連陪著玩兒的人都沒有,”元城長公主笑的溫柔,語氣像是含著花蜜的甜香,不知不覺中誘人入彀:“再過些日子,你皇伯母便會生小皇弟,等他大了,便能陪你玩兒了……” “元慶年紀到了,正是該好好念書的時候,哪里能只想著逍遙,”恪太妃敏感的察覺到了危險,心都戰(zhàn)栗起來,強笑著打斷了元城長公主話頭。 她曾以為元慶會被皇帝過繼,前途無量,自然是寵的厲害,甚至早早將自己心腹送過去幾個,專門照顧他起居,有的沒的,也會同他說幾句不該說的。 他還是小孩子,若被元城長公主引導著,說出什么不該說的,那可就全完了! 勉強忍著心底的驚惶,恪太妃以目示意兒子與孫子:“更不必說皇子尊貴,哪里能輪得到元慶陪著玩兒……” “別聽你祖母說這么多,”元城長公主不動聲色的打斷了恪太妃,只笑吟吟的盯著元慶:“元慶說,喜不喜歡小皇弟?” 不等七王伸手去拉自己兒子一把,元慶便將眉頭皺的更深,斷然道:“討厭他!” 恪太妃與七王那顆一直提著的心落了地,卻是“啪”一聲摔得稀碎,怎么也糊不起來了。 四下一片寂靜,說笑聲也聽了,舞姬們出身宮中,耳聽六路眼看八方是基本功,聞言幾乎要一齊摔倒,可樂聲不停,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繼續(xù)翩翩。 眾人屏氣息聲,只有皇帝為自己的小皇后挑著魚刺,笑微微的問了一句:“——為什么討厭他?” 七王與恪太妃的冷汗一齊下來了,正欲說話,卻聽皇帝笑道:“你們這是做什么,當著朕的面,還能把人家嘴堵上不成?” 他也不去看別人,只瞧著元慶,神態(tài)溫和的道:“為什么討厭小皇弟?” 元慶自小便被寵壞了,自然也不知如何看人眼色,想著前些日子嬤嬤們在自己耳邊說的話,心里一陣不滿,下意識的說了出來:“——他會搶我的東西!” 第76章 爸爸 元慶這話說的輕快, 語氣也極自然, 渾然不知自己說了多么了不得的話, 頓一頓,他繼續(xù)道:“——要是沒有他就好了。” 正是冬月,皇后又有孕, 皇帝怕她受涼, 特意吩咐人將炭火燒的熱些, 內(nèi)侍們不敢敷衍,自是盯著這里, 將內(nèi)殿熏得暖香才停,即使外頭天寒地凍,承明殿內(nèi)竟如春日般溫煦和暢。 七王剛剛聽到這消息時, 還曾感嘆自己皇長兄是當真動了情, 竟連如此細微之處都掛著心,何意百煉鋼, 化為繞指柔,這話說的委實不錯。 可到了此刻,他卻也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思, 周身只一個感受, 如陰翳翳的云層一般壓在頭頂, 直叫他喘不過氣來。 ——炭火點的太過于熱,竟生了汗,悶悶的像蛇一樣纏在身上,叫他情不自禁的戰(zhàn)栗起來。 七王面色灰敗, 神情惶然,恪太妃也好不了多少,臨近她的沈太妃,甚至能清晰見到她面部的細微抽搐,更不必說眼底的焦灼畏懼了。 依舊沒有人做聲,所有人皆屏氣息聲,似乎自己魂魄出游,不在此地一般。 只有皇帝不以為意,他面上甚至還帶著笑,順著元慶話頭又問了一句:“——小皇弟比你小那么多,能搶你什么?” 元慶還不曾答話,便聽“咣當”一聲震響,在除去舞樂外別無他聲的承明殿內(nèi),突兀的如同白紙上染一片墨,叫人禁不住心頭一震。 青漓也被嚇了一跳,皇帝與她挨在一起,覺小姑娘身子一顫,也不顧忌眾人目光,徑直伸手去扶住她腰身,撫慰的攬住之后,才一齊往聲源處看去。 ——七王連人帶椅子,一并摔在了地上。 元慶就坐在自己父親邊上,似是被這變故嚇住了,又像是被父親駭人的臉色嚇住了,終于停住了他那張惹了禍的嘴,面頰度抖動幾下,怯怯的掉了眼淚。 摔倒的時候,七王碰倒了自己面前酒盞,濕漉漉的撒地之后,順勢打濕了他袍服,襯著這樣的姿勢,有種說不出的狼狽張皇。 哆哆嗦嗦的坐起身,他順勢跪了下去,顫聲道:“皇兄,別問了……求你了……” 皇帝目光淡淡的落在七王身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一言不發(fā)。 元城長公主似是回魂了,不動聲色的瞧一眼緊張異常的恪太妃,緩緩飲一口酒,方才輕聲道:“七皇兄這是做什么,陛下不過是同元慶說幾句話罷了,你倒好,竟嚇成這個樣子?!?/br> 承明殿正是安靜的時候,她這話聲音也不高,卻似炸雷一般在恪太妃與七王耳邊響起。 七王身體都在哆嗦,跪伏于地,看不出什么情緒,而恪太妃僵著身子坐在椅上,望向元城長公主的目光似是淬了毒的刀刃,恨不能就地將她千刀萬剮才好。 元城長公主自是感覺的到那道灼熱目光,心底極暢快的一笑,語氣卻愈發(fā)輕柔起來:“說句不該說的,可別是……心中有鬼吧?” 七王沒敢做聲,恪太妃面色泛青,更不敢在這個關頭觸霉頭,元慶則是被父親神情嚇住了,下意識的老老實實起來。 只有皇帝看向元城長公主,淡淡道:“閉嘴?!?/br> 元城長公主正頗覺自滿,驟然被皇帝呵斥一句,笑意在臉上僵了幾瞬,終于訕訕的褪去,微垂下頭,不再言語了。 這一回,承明殿便是真的安靜了。 只有樂聲依舊,舞女翩躚,在這樣的氛圍下,有些近乎詭異的凝滯。 一支舞的時間早已結束,蝴蝶般翩翩的舞女們卻仍在起舞,倒不是她們想留在此處,而是樂曲未曾停,貿(mào)然停了,指不定就得順勢被遷怒。 比起那結果來,繼續(xù)跳一會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樂師們并不是有意為難眾舞女,說白了,大家都是可憐人,真出了什么事兒,指不定就得一同上路呢。 他們也是被嚇傻了,唯恐樂聲一停,殿內(nèi)的貴人們將目光挪到自己身上去,便豁出命去繼續(xù),不敢打半個停。 七王腿腳不好,跪了一會兒,身體便有些抖,可皇帝此刻態(tài)度不明,他哪里敢懈怠,只吊著那口氣,跪伏于地,等候最后的判決。 皇帝定定看他一會兒,忽的笑道:“七弟?” 七王抬起頭,勉強擠出一個笑來,雖說面有狼狽之色,卻也能見得出其中謙卑神色,也是為難了:“……臣弟在。” “有些東西,朕可以給,”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笑微微道:“但是,你不能伸手要?!?/br> 他面上不見厲色,語氣輕和,似乎只是在說家常,卻叫人心底打戰(zhàn):“——明白嗎?” 七王心底暗暗松一口氣,僵硬在背上的汗珠也滾了下去,盡管依舊濕乎乎黏糊潮潮,卻也叫他好受多了,連聲謝恩道:“臣弟明白,臣弟明白?!?/br> 拉著一邊的元慶跪下,七王再次跪拜:“皇兄寬心,臣弟知曉分寸的,絕不敢有非分之想,若是膽敢生了此心,便叫臣弟……” 他似是想發(fā)什么毒誓,卻被皇帝打斷了。 他擺擺手,示意一側內(nèi)侍扶起七王:“都是骨rou至親,說那些便生分了?!?/br> 七王不敢停留,就著內(nèi)侍的胳膊起身,拉著兒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回到椅子上坐好,小心的擦拭方才冒出的冷汗。 皇帝不說話了,方才之事使然,自然無人敢輕易說話,青漓看一眼那群嬌軀微顫的舞女,也覺她們是受了無妄之災,倒是可憐。 便吩咐道:“換一支舞吧,之前那曲西江月不錯,吩咐他們來一段兒。” 自有內(nèi)侍過去吩咐了,她執(zhí)杯向眾人道:“寒隨一夜去,春逐五更來,今日的日子好,少不得要多說幾句。本宮年輕,又是頭一年嫁進來,行事多有不足,自應敬諸位一杯,請多擔待的?!?/br> 皇后肯敬酒是給臉面,自然無人敢去敷衍推拒。 眾人見她出面緩和氣氛,皇帝神色也溫柔幾分,心下微松口氣,都是經(jīng)歷過當年宮變的人,自然不想再見血濺宮闈之事,不管心里是不是暢快,皆是一起往面上掛了笑容,氣氛和睦的飲了酒,言笑晏晏的推杯換盞起來。 只有皇帝細細瞧身邊小妻子一會兒,低聲道:“不高興了?” 對著他,青漓倒也不必遮掩,眉梢露出些微不虞來,同樣低聲道:“有點?!?/br> 這是她頭一個孩子,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茫然與畏懼之后,看著自己的丈夫時,靠在他懷里時,青漓心中只有歡喜,以及對這個孩子的滿滿期待。 她不在乎這孩子是男是女,左右都是她與心愛男子的骨rou,都是她的小寶貝 ,作為母親,她會毫無疑問的愛這個孩子。 青漓知道自己不會討所有人喜歡,也沒有過那樣的奢望,可是聽元慶直言說討厭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還是會覺得有些難過。 那可能是童言無忌,卻也是元慶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這個孩子都沒有出生,便被人討厭了,還被希望不要降生。 一想到這個,青漓不受控制的……有些心疼。 “他算什么東西,不值得妙妙生氣,”皇帝心里頭也不高興,只是沒表露出來罷了,在小姑娘手上安撫的拍拍,道:“這是我們的孩子,只要我們喜歡便是,理會別人做什么?!?/br> 青漓被皇帝安慰幾句,心里頭倒也舒暢幾分,點點頭道:“我明白的,只是一時轉不過罷了?!?/br> 皇帝一笑,親自斟了酒,向她道:“這樣好的日子,妙妙陪朕喝一杯?!?/br> 青漓有孕,酒量又差,自是不敢沾染酒水的,是以侍奉的人早早備了糖水與她,倒是難得的能大氣一回:“喝一杯太小氣,三杯如何?” “你倒會占朕便宜,”皇帝輕哼一聲,卻也應了:“三杯便三杯,怕你不成?” 二人相視而笑,一道飲盡了,青漓正拿帕子擦拭唇角,卻見皇帝微微靠近些許,輕聲道:“漸看春逼芙蓉枕,頓覺寒銷竹葉杯,妙妙,這是近來朕過得最好的一年,朕要謝謝你。” 皇帝是慣會說情話的,可他心誠,情意也真,青漓從不覺的虛假,只有滿心的暖意游蕩,目光在他面上停下,她道:“夫妻本就一體,郎君不要說這種話。” “不一樣的,”皇帝定定看著她,道:“妙妙有父母,有兄長,有幼侄,有外家,有種種的牽絆??墒恰?/br> 他握住身邊妻子的手,語氣中居然有了幾分難得的軟:“——朕只有你跟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