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小姑娘雖不是風一吹就倒,身子卻也偏柔弱,前幾日診脈后,太醫(yī)還私下同他說皇后胎氣不太穩(wěn),要仔細養(yǎng)著才是。 此刻聽陳慶如此稟報,他既怒于元城長公主不識抬舉,又擔心小妻子為此動氣,腳步不免快了許多。 陳慶在皇帝身邊經(jīng)年,最是明了他性情,眼見他步履匆匆,神色冷凝,便知元城長公主與那位季家姑娘只怕沒好果子吃,當即便在心底嘆一口氣。 ——自作孽,不可活,怪得了誰呢。 兩殿之間距離并不遠,皇帝步伐又急,過去之后,第一眼瞧見的青漓,似是積雪見了日光,他神色當即便柔和了起來。 身份位階擺在那里,皇帝的心意也擺在那里,自然要第一個扶起的,自然是他的小皇后。 說起來,自成婚之后,二人相處時便少有拘于禮儀,今日見她微垂著頭,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的模樣,皇帝反倒覺得有些陌生了。 他也沒停留,便大步向前,想著上前去將她扶起,眼見到了近前,一側跪著的姑娘似是體力不支般,身子晃晃悠悠幾下,便軟軟的癱倒了。 換了尋常人,如此倒下,必然儀態(tài)盡失,極難入目。 可這姑娘生的嬌嬈,發(fā)絲散開些微,襯著隱約泛白的唇與巴掌大的臉龐,極為惹人憐惜, 好巧不巧的……恰恰擋在了皇帝面前。 內(nèi)殿人不少,眼見皇帝過來,皆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四下張望,饒是如此,卻也用眼睛的余光將這一幕瞧個正著,面上雖不曾表露出神色,唇角卻或多或少的顯示出她們心底的不屑。 ——這樣上趕著湊上去,委實是叫人瞧不上眼。 說句賤骨頭,也半分委屈不到她。 若不是情非得已,季斐斐也不想這樣,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成功便成仁,她只能賭一把。 賭這位陛下……會對自己生出幾分憐愛來。 賭他會停下腳步,將自己扶起,屆時,自己再順水推舟的歪過去,表示自己非君不嫁,不在意什么名分,講他說的動了心,再徐徐圖之。 她知道那些女人看不起自己,可那又如何? 今日一過,她興許便是娘娘了,何必在意別人怎么想? 季斐斐沒去看別人,只將目光溫柔而期盼的落在了迎面而來的男子身上,那眼神濕潤而楚楚,像是沾了雨露的一枝梨花,被春風拂過之后,簌簌的落了滿地香露,動人的很。 只可惜,叫她失望了。 皇帝連余光也未曾給她半分,便大步從她歪倒的身子上跨過,一絲要停留的意思都沒有,似是全然不曾見到她這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 季斐斐面色原是微白,到了此刻,卻化為了帶著灰的死白。 她這么一個大活人,陛下……沒看見嗎? 還是說……根本不將她放在眼里? 更令季斐斐羞憤欲死的是,皇帝身邊內(nèi)侍是不離身的,他既率先過去,幾位內(nèi)侍自然不會停留,連猶豫都沒有,便齊齊從她身上跨了過去,跟上了皇帝。 這群閹人,居然也敢如此! 韓信受胯下之辱,功成名就之后終成美談,那她這般……受這些閹人羞辱,又是為什么? 似是再也忍不住一般,齊整整跪在兩側的命婦中冒出幾聲笑來,并非同一人所出,又是摻雜在一眾人中,一時之間,季斐斐竟也分辨不出那是誰。 因著帝后俱在的關系,自是無人敢揚聲,即使是發(fā)出笑聲來,也幾近低不可聞,但落到季斐斐耳中去,卻覺似炸雷一般,震的她渾身癱軟,羞憤難言。 似是被剝光了衣服,任由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上下打量,肆意點評一般,真真正正的被踩到泥里去了。 這一回,季斐斐是真的癱住了,身子半分力氣也使不出,竟連坐起身也不成。 軟綿綿的半躺在地上,她終于生出幾分羞慚之色,顫抖著用衣袖勉強遮了臉,便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勉強合上眼,騙自己這是一場噩夢,隨即便會清醒。 皇帝上前去扶起了他的皇后,語氣是難掩的憐惜:“雙身子呢,還行這些禮做什么?!?/br> 當著一眾人的面兒,青漓難得的賢惠一回,一本正經(jīng)的答道:“禮不可廢,豈能因臣妾一人而改?” 瞎說,那天踩在朕臉上的,也不知是哪一個。 皇帝見她這樣裝模作樣,倒也不曾拆穿,只手指在她手心兒勾一下,目光揶揄的往她面上一掃,這才向眾人道:“諸位夫人請起,不必拘禮?!?/br> 這樣的場合,即使是皇帝這般說,也沒人會真的不拘禮,眾人寒暄了幾句,便見皇帝似是什么也不知道般,向皇后輕聲問道:“做什么這是,都聚在這里,瞧著倒是熱鬧?!?/br> “倒也沒什么,”青漓笑盈盈的斜他一眼,別有深意道:“元城說,怕陛下與臣妾閑來無聊,要送幾只小貓小狗過來逗趣兒呢?!?/br> 皇帝一點就通,隨即明白過來,見小姑娘雖在笑,神色卻微有不虞,便知她是有點兒不高興了,禁不住在心里暗罵元城長公主是攪屎棍——這小祖宗近來愈發(fā)嬌氣,現(xiàn)下不高興了,他還不知要花多久功夫才能哄好呢。 拉著她坐下,皇帝溫聲道:“養(yǎng)什么小貓小狗,太醫(yī)不是都說過了嗎,皇后有孕,最好不要養(yǎng)那些東西?!?/br> 青漓見他上道,心頭也不那么堵了,甜甜的一笑,又乖乖的應道:“臣妾都聽陛下的?!?/br> 皇帝見她如此,也覺松一口氣,轉(zhuǎn)向僵立一側的元城長公主,淡淡笑道:“元城倒是有閑心,不去管自己身邊事,竟管到朕身邊來了?!?/br> 元城長公主見皇帝過來,便不易察覺的退了幾步,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隱蔽,卻不料皇帝頭一個就問到了她,心下不免有些驚惶,強笑道:“臣妹也是一番好意,并無他心,只是生性魯莽,怕是惹皇嫂生氣了?!?/br> 她見皇帝如此做派,便知他是要為自己那位小皇嫂出氣,再看他面上淺淡笑意,再想起當年濺在宮闈之中的血,更是覺得那比什么惡鬼都可怕。 心下哆嗦的厲害,元城長公主也有了決斷,忙不迭跪下身,重重在自己面上扇了兩記耳光,力氣之大,連青漓都微微側目。 微微抬起迅疾腫起的面頰,元城長公主極謙恭的向青漓道:“我這個人便是如此,行事之前也不知細思,嘴上更是沒個把門的,今日多喝了幾杯,便愈發(fā)昏頭,竟冒犯了皇嫂,該死該死……” 這個人還真是能屈能伸,只是…… 青漓在心底冷笑——你早做什么去了? 皇帝沒來的時候,即使是服軟也是滿臉的心不甘情不愿,眼下皇帝過來了,便低聲下氣裝小白兔了? ——覺得我是面團,格外好拿捏,是嗎? 若是方才我不曾在言語氣勢上將你壓倒,此刻你可還會是這幅嘴臉? 真惡心!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現(xiàn)下看看,元城長公主嫁到靖安侯府去,還真是天造地設的姻緣! 青漓心地不壞,卻也并非圣母。 元城長公主之所以屈服,并不是因她誠心認錯,而是迫于形勢的被逼無奈,若是得了機會,指不定還會卷土重來。 既然如此,她憑什么去做善人,成全這條隨時可能咬人的毒蛇? 滿庭命婦皆在,她若是趁此機會表示自己的仁善,指不定也能得個美名,可是青漓仍舊不想那么做。 第一,元城長公主不配。 第二,她也不需要那個所謂的名聲。 對于皇帝的感情,之前她或許是迷茫的,可現(xiàn)在,她卻知道的清清楚楚。 ——她愛這個男人,想獨自占有他,想叫他只有自己一個女人,想叫他們只有彼此,中間再沒有別人。 她不想將他分給別的女人,一絲一毫也不行! 有這樣的想法,又是在這樣的時代,他日史書工筆,她或許也會是青史留名的妒后,注定得不到世人想要的賢后名聲。 得不到就得不到吧,青漓懶洋洋的瞧一眼身側的男人,在心底慢悠悠的笑了——反正,她也不稀罕。 神色不變,青漓看向元城長公主,語氣清淡道:“你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本宮仗勢欺人呢,當著陛下與諸位夫人的面兒,反倒叫本宮不知如何是好了?!?/br> ——這就是不肯原諒的意思了。 元城長公主眼底希冀的光頓時一黯。 當著一眾命婦的面自扇耳光,將自己的尊嚴統(tǒng)統(tǒng)拋掉,她自認已經(jīng)足夠低聲下氣,卻依舊不曾得到皇后寬宥。 若是換了別的時候,她指不定就要起身離去了,可是這一刻,她不敢。 即使是借她幾個膽子,她也不敢。 皇長兄……還在邊上看著呢。 臉已經(jīng)丟完了,她也不介意再丟人些,俯身叩頭道:今日是元城魯莽,行事不端,但求皇嫂處置,臣妹絕無二話?!?/br> 青漓倒是不想元城長公主這一回如此謙卑,暗地為皇帝的威懾力咂舌,正待說話,一只手卻被皇帝握住,順勢被帶到了他近身去。 皇帝不看她,也沒搭理跪伏于地的元城長公主,只望向尚且癱倒在地的季斐斐,語氣隨意道:“那是誰家女眷?按衣著裝扮,應是未出嫁才對,怎么會到了命婦宮宴這里來?” 聞聽皇帝駕到時,靖安侯夫人本也是暗含期待的,期待女兒能得到皇帝青眼,期待女兒能趁機扳回一局,眼見女兒順勢在皇帝面前姿態(tài)妖嬈的倒下,皇帝的腳步漸近,她激動的心都險些從喉嚨里頭跳出來。 可是……皇帝從女兒身上跨過去,卻對她視若無睹,恍如那兒只是一團空氣一般。 只這一眼,靖安侯夫人的心便涼了半截。 此刻聞聽皇帝發(fā)問,她訥訥了好一陣兒,終于跪下去,期期艾艾的在一片靜寂中道:“回陛下,是……靖安侯府家的姑娘,她年紀小,臣婦便想著帶她出來開開眼界,見一下世面……對,見一下世面?!?/br> 她這話說的磕磕絆絆,錯漏百出,莫說是皇帝了,便是靖安侯夫人自己也不怎么信,正心下驚惶,脊背生汗之際,卻聽一側有人按捺不住,低低的笑出聲來,一張老臉登時便紅了起來。 皇帝也笑了,只是那笑意卻無半分溫度,帶著令人戰(zhàn)栗的涼:“竟還有到這里來長見識的?朕卻是頭一次聽聞,今日她來命婦宴席長見識,明日還要去哪兒長見識?靖安侯府的姑娘,倒真是有規(guī)矩——還說說,夫人教的格外好?” 明明是冬日,靖安侯夫人額上卻冒出綠豆大小的汗珠來,顫顫巍巍的停在那上頭,每每動一動,都叫她膽戰(zhàn)心驚,心魂欲碎。 那滋味太難受,她極想抬手擦去,畏于是君前,只得強自忍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立在原地,等候皇帝最終的裁決。 皇帝話說到一半兒,衣袖便被拉住了,回頭去看時,卻見小姑娘微微湊過去一點兒,含笑附耳說了幾句。 一眾夫人皆是眼睛亮堂的,只見著開頭皇帝態(tài)度,就知他是無意于季斐斐。 豈止是無意,只怕還要順勢發(fā)落自作主張的靖安侯府,再聽皇帝話里話外的幫著皇后,更明了這位小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等到現(xiàn)在,眾人見帝后二人毫不避諱的咬耳朵,陛下也善解人意的微微低頭,好叫矮他許多的皇后得些方便,那股親昵勁兒,簡直再也容不下別人一般,當即便明了這位小皇后是皇帝的心尖尖,半分委屈也受不到的。 說起來,除去靖安侯府之外,其余的人家里未必沒有同樣的心思,只是沒有靖安侯府這樣急不可耐罷了。 眼下見帝后如此親昵,皇帝極為寵溺這位小皇后,倒是暗暗打消了許多不該有的心思,這是后話了。 皇帝聽小姑娘在耳邊說了幾句,熟悉的香氣也近了,便覺心頭有些癢癢的,礙著大庭廣眾,倒也不好做什么,只壓了下去,轉(zhuǎn)向靖安侯夫人,道:“皇后仁善,愿意寬恕你們,是你們的福氣,只盼你們能安分守己才好。好端端的命婦宮宴被搞成這個樣子,也委實是叫人心煩,帶著你家這位姑娘,回府去吧,此后——朕自有說法?!?/br> 不去理會靖安侯夫人的磕頭謝恩,皇帝便冷冷望向元城長公主:“朕是什么心性,你應明白才是,記住了——這是最后一次,他日若再犯到皇后身上,只好叫你往先帝淑妃面前,略盡孝道!” 先帝與淑妃沒了多少年,說是去盡孝道,實際上只怕是要送她上路。 元城長公主一顆心哆嗦的厲害,連帶著聲音也顫了:“陛下寬心,臣妹絕……不敢再有此心,否則,便叫臣妹……” 皇帝沒心思聽她說這說那,向左右道:“愣著做什么,難道還要朕去送她們不成?” 這話一說,連癱在地上的季斐斐也沒法兒裝死了,內(nèi)侍聽了皇帝吩咐,毫不猶豫的將她從地上拖起,同元城長公主與靖安侯夫人一道,腳步飛快的退了出去。 皇帝替小姑娘出了一半兒的氣,另一半兒卻得著落到其余命婦身上去,向幾位年高德劭的命婦敬了酒,他又望向英國公太夫人,道:“您是歷經(jīng)三朝的老人了,最是有福氣不過……” 攬住身邊的小妻子,皇帝望著她未曾凸起的肚腹一笑,溫聲向英國公太夫人道:“等朕的小太子出生,只怕要勞煩太夫人一遭,親自為他洗三才是。” 說這話的時候,皇帝聲音不高,一時之間,眾命婦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