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引路的許茂一路來都極忐忑,生怕宋釗在路上就會問他什么,好在兩人無話順利到了地方。 許茂抬手相請,宋釗撩了袍擺進屋,也不用李郡守招呼,就在他對面落座。 青年沉穩(wěn)從容,看上去極內斂。 李郡守和他視線短暫相交,隨后起身遞過茶碟,笑著喊道:“宋公子。” 宋釗伸手接過,白玉茶碟映著碧湯,一眼便知這是好茶。他也朝李郡守笑:“郡守何意?” “公子莫要誤會?!?/br> 青年雖笑著,聲音卻是極淡,李郡守早有聽聞他性格陰晴不定,即刻就想解釋。 外邊卻突然傳來喧嘩,他朝宋釗賠禮一聲,不悅地站起來欲問何事,哪知一道身影就快速從窗外掠過。他匆忙一眼,卻是看得腳發(fā)軟。 ——他怎么來了?! 李郡守想要往外迎去,心里想的是不能讓薛沖進屋,可到底是慢了腳下生風的薛沖。他人還沒走出案后,就聽見對方吼道:“李成濟,你給老子解釋清楚,讓你找的人怎么成了安王女婿,你居然絲毫消息也沒傳來,別告訴老子你剛知道!” 薛沖快馬趕了一宿一日,此時吼起人來依舊中氣中足,屋里都是他的吼聲在回蕩。 他吼著,人也到了李郡守跟前。他本就是武將,又身形高大,宛如一座山般氣勢就朝李郡守壓了下去。 李郡守聞言臉色發(fā)白,暗中道一聲要完,閉了閉眼,冷汗津津。許茂也被這突然冒出來的人嚇一跳,雖不知來人是誰,卻從話中聽出了問題。他心驚膽顫地去看來人口中的‘安王女婿’。 宋釗此時仍穩(wěn)坐椅中,落入屋內的陽光就照在他側臉,修長的手執(zhí)著白玉碟,一派安然的品茶,只是眼中冷意再也藏不住了—— 李郡守喊了他來這里,如今又冒出一個薛沖。 這是要做什么?要當著薛沖的面,揭了他的身份? 他還真沒想到,李郡守與薛沖竟也是有聯(lián)系的,以前只以為李郡守是皇帝的人,卻是還投靠了薛沖。 這實在也太過有趣了。 薛沖徑直闖進來,怒急吼了一頓后也看見屋里還有兩個年輕人。 其中一個……他一眼就認出那個神色冷清的青年人。 那張俊秀的面容,拒人千里的氣質,不就是他要找的楊君毅! 認出人,薛沖神色一變,詫異看向李郡守??粗粗?,那個目光就要吃人似的,滿臉獰色,二話沒說竟是拔了佩刀:“李成濟,你個王八蛋吃里爬外?!” 不然為何他不曾發(fā)消息過來,還在這兒見安王女婿! 大刀出鞘的聲音叫李郡守頭皮發(fā)麻。他看著薛沖滿目赤色,顯然是生了大怒,頓時心中叫苦,他怎么也沒料到薛沖會在這個時候過來的,而且是那么大膽直接闖到安王眼皮子底下。 薛沖那頭為自己猜測而憤怒,認定了李成濟有叛心,本來向著李郡守的刀,瞬間就架到了宋釗脖子上。他冷笑著說:“李成濟,我若是讓他死在你府里,你說安王知道會怎么樣?” 他就一刀跺了這個楊君毅,他倒要看看這個叛徒能不能活。 李郡守看著他的刀,扶著桌案才堪堪站穩(wěn)。這架在宋釗脖子上,比架在他自己脖子上更可怕,這根本不是安王的事!他忙道:“薛將軍,你冷靜些,萬莫傷人,萬莫傷人?!?/br> 李郡守這個舉動卻是讓薛沖誤會他還想狡辯。 薛沖額間青筋跳了跳,作勢就要讓宋釗見點血。許茂嚇得心臟都停了,軟在地上,脫口而出:“不可!他是宋釗!”若人在郡守府出事,護國公查出來了,他們都得跟著陪葬! 一瞬間,薛沖聽到‘宋釗’二字,動作也硬生生止住了。 他驚疑不定地去打量眼前的青年,看著他冷靜的側臉問:“他是誰?!” 事到如今,李郡守知道這事也沒法瞞了。他都不敢去看宋釗的臉,知道一切都搞砸了,深吸口氣,頹然道:“這位是護國公府的宋公子。” 不點明宋釗身份,薛沖不知還會鬧出什么事來,宋釗已經(jīng)是得罪了,萬不能再得罪一個薛沖。李郡守悔死了自己的貪心,賣好、左右逢源的事,怎么可能會那么容易! 薛沖卻還是不太相信。 他沒見過宋釗,并認不出他的樣子來,只能是對著眼前青年又再打量一番。李郡守怕再生事端,朝宋釗深深一揖:“宋公子,下官真未動什么不好的心思。是因為認出你來,薛將軍又在尋你,我這才設了今日的詩會,請你到府上來相見說明。你還是和薛將軍說兩句,解釋清楚身份才是。” 那個面對利刃巍然不動的青年終于笑一聲。 聽了半天,他也算是聽明白了,自然也猜到了李郡守最開始的意圖。 原來是李郡守與許茂認出他的身份,又因薛沖在尋他,所以猜到了薛沖不識得他,這請了他來是打著左右逢源的算計。準備先賣薛沖尋他的消息來探他反應,若是他要求保密,那他自然就欠了李郡守一個人情。然后李郡守再轉頭告訴薛沖,安王女婿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又在薛沖那得了好。 至于以后薛沖會不會認出他來,薛沖又會不會因此向皇帝稟報他頂著楊君毅身份娶了染染有蹊蹺,這內中又會給他引發(fā)什么麻煩,就和他李郡守無關了。 算盤打得啪啪響,兩邊都得承他情。 委實有些心機。 宋釗輕笑,鳳眼里盡是譏諷,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時世上的事就是這么巧。李郡守的一切算計被聞信而來的薛沖破壞了。 他看清眼前局面,思緒頗多,不過也只是瞬息之事。他好整以暇拿眼瞥了瞥李郡守,又看了看驚疑不定的薛沖,又笑了笑。 既然碰上了,他確實也怕薛沖向皇帝提起他頂著楊君毅身份一事,這會給他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雖能和皇帝解釋,但他到底是隱瞞了事情,萬一不好就要落得猜忌,那帝王疑心就是一項極大的麻煩。他隱忍那么多年,怎么能夠讓人在從中破壞? 何況皇帝一但起疑,本就交了兵權的護國公府就會因他再受震蕩,國公府如今好不容易緩口氣,真的再經(jīng)不住一點打擊。 屋里氣氛僵持著,屋外那方小魚池突然跳起了尾魚,濺起一陣水聲,旋即又恢復于沉寂。 “薛將軍……”宋釗在此時終于開了口,淡淡地喊了拿刀的壯漢一聲,“我若是你,此時就不是懷疑我的身份。而是該想想,為何宋釗會從都城而來,又路經(jīng)渭州,散播出楊君毅出行這么一個消息到你耳中,好讓你截住。” 薛沖腦海里有許多疑惑,此時聽他一說,竟是生了從所未有驚意來。 “——你什么意思?!”曾面對千軍萬馬的大將軍,手不可見的一抖,心間驚濤駭浪。 宋釗抬了手,兩指夾著刀尖移開,緩聲道:“薛將軍沒聽明白?我以為薛將軍是明白人,以為薛將軍明白我若沒能回都城去,會有什么后果?!彼曇粢琅f沒有情緒起伏,可落入人耳中,卻有種叫人脊背發(fā)寒的氣勢。 薛沖聞言,臉色就變得極難看,眼中光芒閃爍不定,任他移開刀刃。 ——宋釗這是在提醒他,皇帝對他起疑心了。 皇帝吩咐他尋楊家手中的東西已經(jīng)有近三年,這三年,他本該回京去述職一回,卻因戰(zhàn)事拖過了時間。所以皇帝是因此而起了猜忌,以為他得到了東西,遲遲卻不言,特意讓宋釗前來試探他! 這是怕他再成了第二個安王,會擁兵自重! 薛沖想得額頭都直冒汗,握著刀的手從輕抖到顫抖??上驴蹋謱⒌稒M到了宋釗脖子上,厲聲道:“不對!我查過你的行蹤,你前一個月才從外邊回到楊家,然后就從京兆一路往西,經(jīng)過的渭州!你如何能不是楊君毅!” 李郡守與許茂聽不懂兩人的啞迷,不知道楊家究竟是什么關鍵,卻是被薛沖再拿著刀架人脖子的舉動嚇得呼吸都止住了。 “薛將軍,他確實是宋釗,我女婿剛才都城來,曾經(jīng)在都城他見過面的。你不相信我,若還信不過許尚書的嫡子嗎?”李郡守只能在中間打圓場,許茂頭點如磕蒜。 “你說他是就是?指不定,這就是你們聯(lián)合起來蒙蔽我,李成濟,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多少花花腸子?!” 李郡守被說得一噎,對這搬石砸自己腳的局面有苦難言。 宋釗臉上依舊云淡風輕,視貼在肌膚上的冰涼刀刃如無物,他說:“薛將軍,我這人愛記仇,你確定你這個刀不挪開點?你都明白殺人滅口嫁禍,我要頂個身份有什么難,難道你不知楊君毅離家十余栽,那中間未見過楊家人?” 殺人滅口?! 薛沖被宋釗的話是一驚再驚,眼晴睜得有牛眼大,讓他那剛毅的面容都顯得有些扭曲。 宋釗話里的意思是,他把楊君毅殺了,然后頂替的身份?! 薛沖震驚著,他的刀真的離開了宋釗脖子……因為震驚到拿不穩(wěn)。 如若真是這樣,那么宋釗殺了人,頂了身份潛入楊家確實沒有什么不可。要探聽一樣秘密,自然是成為守著秘密的核心人員最為便捷。 思及此,薛沖覺得已經(jīng)完全沒有理由再去懷疑宋釗身份。 皇帝要東西,宋釗頂替身份潛伏進去,皇帝忌憚安王,宋釗頂替身份一樣潛伏了進去。如若這樣想,一切都得到了解釋,也異常合理。 皇帝這是明知安王會抗旨,才賜的婚,為的就是幫助宋釗更順利行事,更好好掌控一切。 那這一切,又是誰設計的?! 薛沖猛地看向那神色淡然的青年,腦海里全是關于他如何有手段奪得皇帝信任,行事又如何狠厲的傳言。 他看著青年,突然明白為何他短短兩三年,能得到皇帝器重,能讓護國公府在都城重獲地位。他做的事,哪一樣是常人能想的! 心思詭橘,狡詐,又有凌厲手段! 薛沖此時已經(jīng)完全被說服,去相信宋釗口中說的一切。 “那日見了將軍,我已知實情,自會為將軍稟明的?!彼吾撜酒鹕?,屈指彈了彈袖袍,又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失陪了?!?/br> 說罷,青年揚長而去,離開的背影如松如竹,是他一慣的從容。 薛沖望著空蕩蕩的坐椅,一遍又一遍想著他離開前的話。宋釗這是賣了個情給他嗎? 告訴皇帝他確實沒有找到東西,減少皇帝對他的猜忌?! 如此,他倒真要承下這份情了?!敖袢罩拢銈円蛔忠膊荒軅鞒鋈?!否則如此案!”薛沖一抬手,將刀直接擲在桌案上。 李郡守翁婿看著那穿透桌案的佩刀,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再三許誓保證。 宋釗從屋舍離開,快走到小道出入處時,許茂擦著額間的冷汗跟了上來。侍衛(wèi)見著他,自然是讓開,兩人就回到花園中。 宋釗下意識是去找少女的身影,見她還坐在原來的位置,只是靠著的人換了王府的侍女,侍女執(zhí)著團扇幫她遮著陽光。 他看得微微一笑,方才為和薛沖周旋壓抑著的情緒慢慢斂起,抬步過去。 侍女見到他回來,輕輕推了推趙暮染,低聲道:“郡主,郡馬來了?!?/br> 團扇就被移開,顯出少女精致的面容。她似乎還帶著困意,伸手去揉了揉眼,見到郎君彎腰看自己,眼前是他投下的暗影,就朝他燦然一笑:“你作完詩了?” “嗯,是還要到長街上去嗎?” “當然,上回我們就被鬧得沒逛成。”趙暮染朝他伸手。 宋釗忙去握住,將她拉起來,“那我們這就走吧?!?/br> “走。二弟也跟上?!彼Φ?。 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從郡守府花園離開,上了馬車后,趙暮染依舊懶懶地靠在宋釗身邊。她枕著他肩膀,仰頭看他,很仔細地去看他五官,然后迎著他的視線,與他對視。 宋釗見她如此專注,唇邊有著淺淺笑意,低頭去親她眉心:“在想什么?” 眼前有暗影籠下來,趙暮染閉了眼,感覺到他溫溫的唇,“沒有,就是想看看你。” “好看?” “好看?!?/br> 少女簡單又肯定的兩個字使宋釗低笑出聲,“我是靠這張臉把你迷住的?” 趙暮染就睜開眼,又定定看著他,良久才道:“如若只是這樣就好了……” 她說話聲音很輕,尾音幾近令人聽不清,宋釗察覺到她有些奇怪,問道:“怎么聽著不像是喜歡?!?/br> “喜歡的?!壁w暮染伸手去抹他的臉。白皙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眉鋒,劃過他鼻梁,然后停留在他唇間。她說:“我?guī)缀鯖]出過慶州,我聽二弟說你以前都在外邊,不曾回過楊家,外邊都是怎么樣的。 “外邊?”宋釗抓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二郎只和你說了外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