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傍晚的時候,天陰沉下來,濃密的陰云罩在城市上空,轟隆隆的雷聲將黏滯的空氣都震顫起來。 陸常帶著周懷凈吃晚飯,回來時音樂廳外面的大草坪上陸陸續(xù)續(xù)坐了不少人,通道那里已經(jīng)有人開始入場。 兩人進(jìn)了場,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場內(nèi)才大致坐滿。原定是七點半開始的音樂會,不知為何拖了十分鐘主持人還沒上場。 這是少有的情況,盡管會有部分收到邀請前來的人遲到,但辰光音樂會從沒有等人的習(xí)慣,時間一到就開始了。 陸常擰著眉,瞥了眼手表上的時間,正要起身去后臺看看情況,這時兩名主持人款款走上了臺。還不等心里的疑慮消去,一名男生貓著腰找到兩人的位置,放低聲音說:“程思古讓我來請你們到后臺去一趟?!?/br> 果然是出事了。 后臺里一片不尋常的靜默,所有人的臉色都十分凝重,梳妝臺旁坐著一名女生,低低垂著頭,右手手背一片被燙傷的紅。 那名女生正是這次參加演出的張黎,旁邊圍著一同參演的任二胖和陳麟,而任二胖火冒三丈地瞪著悠閑坐在一旁矮凳上的女生。 “王儀,你他媽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是什么意思?” 那女生剔著指甲撇嘴:“喂,死胖子,張眼睛的都看得到是她自己撞上來的,又不是我潑上去的。她浪費我一杯水,我還沒叫她道歉呢?!?/br> 任二胖捏緊拳頭就想沖過來,被陳麟攔腰阻擋?!皠e以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揍你!” 在他要沖過來時,王儀被嚇了一跳,好在人被攔住,她的膽子又大了起來:“連女生都打,你還要不要臉?” 任二胖惡狠狠一呸,這種人也配稱女生?別人沒看見,他卻看得一清二楚,張黎和她面對面走著的時候中間的路寬得很,那人沒事往上堵還裝嚇了一跳不小心潑了對方一手guntang的熱開水,就沒見過像她這樣惡毒的女生。 “別吵了。”程思古低低道,他用眼神警示還想發(fā)怒的任二胖,然后淡淡看了一眼王儀,接著將視線放回張黎這里。 任二胖沒再尋事,程思古一向有事情當(dāng)面解決,這樣把事情壓下來就是打算秋后算賬的意思,他見王儀還是一臉得意,心里反而幸災(zāi)樂禍起來。 “你的手要演出是不可能了?!背趟脊胚吺帐八幭溥叺馈?/br> 張黎抬起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咬著唇說:“我可以的?!?/br> “別逞強?!背趟脊排牧讼滤哪X袋,“演出的事情你不用擔(dān)心,我有辦法。我讓人送你回家,還是你要到臺下去看演出?” 張黎見他篤定的神情,心中信了幾分,卻仍有些不確定。她的目光搖擺一瞬,垂著頭小聲說:“我到臺下去。” 程思古點點頭,讓班里的同學(xué)送她到音樂廳現(xiàn)場,然后帶著任二胖和陳麟出了這間化妝室。 陸常和周懷凈在門邊看了一會,程思古帶著隊友出來就撞見他們。 幾人一同進(jìn)了一間存放樂器的儲藏室,程思古冰冷的表情頓時松懈,苦著臉要撲到周懷凈身上,被他一躲差點撲空,還好陸常攔著他的腰才沒摔著。程思古索性掛在陸常身上,苦哈哈地問:“懷凈,你會彈鋼琴的吧?”他心里其實很有底,據(jù)他所知,周懷凈六歲的時候參加過國際肖邦鋼琴比賽,拿了兒童組的冠軍。雖然有傷仲永的可能,不過仔細(xì)看周懷凈指尖有不明顯的長時間練琴的繭子,大概是一直在堅持著練琴。 周懷凈點了一下頭,只見程思古的眼睛霎時亮了。 “嘿嘿嘿,那能幫個忙嗎?” 周懷凈謹(jǐn)慎地看著他,不回答。 “張黎的手受傷了,你也看見了。如果缺了鋼琴手,這曲目肯定沒辦法演奏?!?/br> 周懷凈還在想著剛剛的那名女生,似乎就是那天在游戲里見到過的“小公主”,不過又和游戲中有點不同。 其實當(dāng)然會不同了,大多數(shù)女生上了游戲都會將顏值略調(diào),再加上游戲本身會修改皮膚狀態(tài),不論男女個個都是膚若凝脂,如此也沒有幾個丑的了。 任二胖和陳麟欲言又止,程思古也太不靠譜了吧?就算是琴藝好,但這是合奏,沒有訓(xùn)練配合過,太容易出問題了。 兩人一起瞧著周懷凈,竟然不知道是希望他答應(yīng)還是拒絕的好。 周懷凈被幾雙眼睛共同盯著,默默縮了一下脖子,最終點了點頭。 程思古露出大大的笑容,把經(jīng)過修改的鋼琴樂譜交給他:“你看看,咱們先試試?!?/br> 周懷凈從第一個音符開始看,迅速地掃了幾眼到最后一頁,然后將樂譜交還給他。 “好了?”程思古原意是讓他帶著樂譜上臺,然后請陸常幫忙翻頁…… 周懷凈不解地看著他。 程思古一咳,指著鋼琴說:“那咱們就試試吧。” 從公司出來,外面陰云籠罩,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聲。 陸二爺?shù)挠彝让糠觋幱晏炀鸵l(fā)作,因此推了晚上的事務(wù),讓張啟明開車送他回去。 從上了車開始,張啟明就不停偷偷往后瞄,次數(shù)一多,陸二爺煩不勝煩都不能裝作沒看見。 “你盯著我做什么?”陸二爺懶洋洋靠著椅背,冷淡地睜開眼睛。 “呵呵呵呵,看二爺興致不高,不如去逛一逛?” 興致不高還逛一逛? 張啟明頂著陸二爺看傻子的眼神,強撐著沒轉(zhuǎn)開頭,好在最后陸抑施舍似的抬了下下頷。 張啟明自認(rèn)是勇士,但干完今晚這一票,明天說不定就能漲工資了呢。 話說回來他去調(diào)查周永寧夫婦的孩子,一看到照片自己就嚇了一跳。 誒呦嘿,這不就是寵物醫(yī)院的男孩?怪不得他覺得眼熟啊。 周懷凈的事情不太好查。過去他的父母把他嚴(yán)嚴(yán)實實地藏起來,外界基本上沒什么有關(guān)他的傳聞,醫(yī)院那一塊除了自閉癥也沒有多少建設(shè)性的信息。到了他伯父家中之后,周家不像周永寧夫婦把人捂嚴(yán)實了,尤其學(xué)校這一塊人多嘴雜,只是同樣沒有證據(jù)證明他就是陸二爺要找的人。 也是巧合,張啟明前幾天正好見了陸常,當(dāng)時陸常正在打電話,神情帶著些莫名其妙和惱怒抗拒。張啟明施展出自己聽墻角的功力,躲在角落里聽了一發(fā),大致都是些“不可能把監(jiān)護(hù)權(quán)給你”之類的話。 監(jiān)護(hù)權(quán)?陸常這個妹控,真要論監(jiān)護(hù),監(jiān)護(hù)對象也應(yīng)該是陸久,誰敢和他搶監(jiān)護(hù)權(quán)? 還好他多留了個心眼。張啟明順著這條線查下去,扒拉扒拉居然查到周懷修和陸常搶監(jiān)護(hù)權(quán)?他一臉懵逼,頂著滿腦袋問號接著一條線索往下查,然后發(fā)現(xiàn)周懷修之前到《仙游》游戲公司詢問過更換監(jiān)護(hù)人,并投訴他與弟弟綁定過程中出現(xiàn)了疏漏。 張啟明抱著資料強忍狂喜努力斯文地笑,于是一張俊臉幾乎扭曲在一起,連阿力都驚悚地退避三舍。 查到音樂會的事情,張啟明特意做了手腳把二爺?shù)奈恢冒才旁谥軕褍襞赃叄偷戎讶藥У焦饩€昏暗的音樂會現(xiàn)場,然后伴隨著浪漫的音樂聲,兩人雙雙抬起頭,雙目對視,噼里啪啦天雷勾地火…… 車子慢悠悠地開著,經(jīng)過辰光中學(xué),張啟明裝作渾不在意地說:“辰光是老先生的母校,環(huán)境不錯。二爺不如進(jìn)去走走吧?!?/br> 陸二爺意味深長地望他一眼,張啟明做得太明顯,只是不知道把他拐到這來想做什么。 得到應(yīng)允,張啟明停好車,備上輪椅。陸抑的腿陣陣隱痛,雨天時腿腳不便,通常是坐上輪椅。 他下了車,手杖敲擊在地面上,漆黑的皮鞋踩到地上,坐到輪椅上。張啟明接過手杖,手里還拿著一把黑色的傘備用,推著他走在辰光中學(xué)校園內(nèi)。 校園里冷冷清清的,路燈灑下來,林蔭道上一排排影影綽綽的樹影。 張啟明推著輪椅走了一陣,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音樂聲。他若無其事地說:“二爺,那邊好像很熱鬧,我們過去看看吧?!?/br> 陸抑已經(jīng)不想理他了,連眼神都不給一個。這副裝模作樣的實在太礙眼,陸二爺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想把他拍扁了。 每逢雨天,他的自控力就下降,心底有只嗜血的野獸想要破籠而出。 顧念著多年的感情,加上拍死他自己要添不少麻煩,陸抑落在椅背上的食指抽筋似的輕輕一彈。 走到音樂廳外面,草地上整整齊齊地坐了人,音樂樓的大屏幕上幾名少年少女正在演奏夜曲。 看到這么多人,陸二爺心情瞬間煩躁,他強自壓抑的陰霾情緒慢慢從面上浮出來。 張啟明尤不自知,他看了眼大屏幕,低頭對陸抑說:“二爺,您看他們的表演挺有意思的,我記得似乎還寄了邀請函過來,要不咱們進(jìn)場去看看?” 陸抑靠坐在輪椅里,右手握成拳支著太陽xue,腦袋輕輕地靠在上面,蒼白俊美的面容此時面無表情。 一聲驚雷,明亮的閃電劃過夜空,將他的臉映得鬼魅一般。 陸抑微微睜開眼,那只野獸幾乎要在頃刻間侵沒他所有的意識,從心底破籠而出。 恰在這一刻,主持人在臺上落落大方地道:“……那么,接下來一起欣賞高二1班帶來的《克羅地亞狂想曲》?!?/br> 淡淡的提琴聲拉了長音,鋼琴聲驀然敲響在整個廣場上空。 陸抑無意識側(cè)眸望去,那一眼瞳孔驟縮。 第27章 陰沉沉的天空不時劃過閃電,伴隨著轟隆的雷動,空氣中的躁動因子顫顫巍巍蓄勢待發(fā)。 敲擊在琴鍵上的音樂仿佛穿透了屏幕,引誘著每一顆細(xì)微的塵埃跟著跳動。 克羅地亞被鮮血浸染,戰(zhàn)火連天,在一片斷壁殘垣中,硝煙還未散去。裊裊升起的煙霧寂寥而慘烈,標(biāo)志著生命的消逝。 這里沒有花,沒有鳥,沒有人。 只有無盡的灰白,陰霾的天穹。 小提琴哀傷到叫人落淚,曲音被鋼琴帶著一步步節(jié)節(jié)攀升,所有的節(jié)奏都強烈地要將悲傷和憤怒噴薄而出。 所有人都屏息凝視著電子屏,幾名洋溢著希望的少年分布在舞臺上,漆黑中淡綠的光束緊緊追隨。 任二胖敲打著架子鼓,肥嘟嘟的臉因為投入而皺成一團(tuán),隨著節(jié)奏一顫一顫,說不出的搞笑。攝影師似乎也生怕他太搶鏡破壞氣氛,鏡頭轉(zhuǎn)向指揮的陳麟,然后慢慢地掃到程思古那兒。校園王子在這種時刻就是說不出的帥氣,汗水浸濕額發(fā),迸裂在琴弦上,修長的手指控制著琴弓時而憂郁時而激昂,怎么看怎么讓人想舔屏。 緊接著鏡頭轉(zhuǎn)到鋼琴后,攝影師似乎對那人尤為鐘情,幾次都給了長鏡頭,甚至細(xì)微到顫動的睫毛。 周懷凈只簡單穿著白色襯衫,汗水細(xì)細(xì)密密地從額頭冒出來,緩緩凝聚成一顆豆大的汗珠,沿著眉頭的弧度往下滑,路過光潔的側(cè)臉,然后懸在下頷上。彈琴時的動作比之平常要大,稍不注意有汗珠打在睫毛上。如果汗水落進(jìn)眼睛里一定會引起疼痛,周懷凈只能偷偷眨了一下右眼,不料鏡頭正好在他面前,于是看起來就像是他故意對著觀眾們輕輕眨了下眼睛。 陸抑的目光全然凝聚在那人身上,仿佛有一只手在試探著摸索那張臉龐。 擦過布滿汗珠的前額,輕輕摩挲著眉頭,撫過薄薄的眼瞼,感受著在眼皮下不安移動的眼珠,而后結(jié)著繭的手掌包容著他的臉頰,大拇指一下一下欺辱著柔軟的不堪重負(fù)的嘴唇。 張啟明目瞪口呆地看著陸二爺?shù)念^發(fā)翹起來一根,又一根,再一根……然后瘋狂地不受控制地啪啪啪聽到發(fā)膏悲慘呻吟著被剝離,頭發(fā)就那樣唰啦啦全都立起來了…… 啊,百密一疏,他怎么給忘了這茬? 張啟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周圍不少小朋友投過來各種奇怪的眼光了。 音樂還在繼續(xù),荒蕪的戰(zhàn)地里一派頹敗的蕭索。 但生機(jī)隱匿在其中。 轟隆隆。 狂風(fēng)與驚雷交響呼應(yīng),破碎的瓦礫下,仿佛有一粒種子響應(yīng)著天上的號召,舒展出嫩芽,用柔軟的手臂推開碎石,悄悄探出了地面。 柔弱的小芽在狂風(fēng)中戰(zhàn)栗,經(jīng)受著摧殘,卻孕育著希望。 它一點點地結(jié)了花苞,緩緩地、緩緩地展開了花瓣。 白色的小花開在了頹垣斷壁之中。 宛如滾沸的水,冒出越來越大的氣泡,最終從壺中迸濺出水花,炸裂在每一寸空氣里。 直到音樂結(jié)束,四人走到臺前致謝,掌聲才如雷地轟響。 廣場上的所有人都激動地站起來,歡呼著鼓掌吹哨,逆著狂風(fēng)呼喊著。 周懷凈衣衫都汗?jié)窳?,鏡頭掃過他下臺時單薄襯衫貼在背脊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