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躺在潮濕的地上,人事不省。紅白金繡的勁裝騎服已經(jīng)被劃得破敗不堪,泥土血污混在一起,難再看出本來顏色。 一張小臉兒蒼白泛青,嘴唇發(fā)烏干裂,不管他怎么叫都毫無反應(yīng)。當(dāng)探到她尚存的微弱鼻息時,他已不知到自己究竟是怕還是喜。 姜樰還活著,但虛弱不堪,隨時可能在昏睡中停止心跳。 他抓住她的手腕,準(zhǔn)備抱上馬背速速回行宮醫(yī)治,卻在此時聽到她喊痛,聲音細(xì)小,小得差點沒能聽見。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腕上有著兩顆米粒大小的牙??! 兩個牙印小小的,卻觸目驚心,若不是被抓疼了,他根本無從得知姜樰被蛇咬了。他腦中瞬時一片空白,之后壓下心驚懼怕,再不敢做耽擱,一面上馬往行宮方向狂奔,一面在馬上為她吸出毒血。 能夠與她重新來過實屬不易,沒想到她又蒙受大難,他沒有那份兒堅毅再去承受一次。沒有她的日子,變得像一段苦旅,直到抵達(dá)終點才終于解脫。 魏恒看著她發(fā)呆,良久,連一聲嘆息也無,突然抬頭有了吩咐。 “傳禁軍指揮使何全速來。” 馮唐一直候在旁邊,瞅著皇帝心急如焚,他也心急如焚?;实劭囱壑械年P(guān)切與焦急,他瞅得最是真切。 他只怕皇帝情到深處,傷了自個兒,原想寬慰兩句,可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怕是皇帝只會覺得他聒噪,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 好在皇帝主動開了金口,倒不似他想得那般心傷。 “是是是,奴才這就親自去傳?!?/br> 魏恒見他走了,終于嘆出一口氣。 他哪里不心傷,只是他徒然傷悲又有什么用?;叵肫鹕陷呑訒r,自己深陷感傷,竟忽略了徹查遇刺一事。等到他自大慟中清醒,終于接受自己對她存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吩咐徹查時,線索已幾被抹凈。 這一次,他一定要把證據(jù)捏在手里。 魏恒一次一次把手放在她的額頭,感覺熱度絲毫沒有降下,心情一次一次涼下去。 “你快醒來,朕不想沒有你。” 閉眼昏睡的人兒如果能有一絲反應(yīng),他一定會高興得手足無措??上?,時間一點點流逝,她依舊沒有睜眼的跡象。 ———————— 賀子芝拖著病體,頂著寒風(fēng)跪在主殿前。 從里面走出的馮唐打她身邊路過,似沒有看見她,匆匆忙忙往外去了。她原想叫住他的,可叫了兩聲也不見他回頭,也就罷了。 翠屏陪她跪著,心疼起自家娘娘來。皇帝在里頭一門心思陪著皇后,她求著小太監(jiān)通傳了兩遍,卻沒等到傳召,也不敢再求第三遍。 賀子芝卻不肯死心,擦著眼淚說:“中貴人請再通傳一次吧,皇后娘娘素與本宮親如姐妹。如今把本宮攔在殿外,本宮不見娘娘安好,豈能放心的下?!?/br> 那太監(jiān)卻一再推辭,著實怕魏恒的一身冷氣,不敢再去觸那霉頭:“奴才當(dāng)不起娘娘一聲‘中貴人’,只不過是個端茶送水的小太監(jiān)而已。若是馮大總管在,倒是敢再替娘娘說一兩句,奴才若是再去第三次,再擾了陛下怕是得掉腦袋了?!?/br> 那太監(jiān)心里也是清楚的,從前倒是聽說過這位昭儀娘娘和皇后關(guān)系不錯,等兩個都入了宮后瞧著卻不是那么回事兒。他又何必頂著風(fēng)險,去套這位昭儀的近乎。 “皇后娘娘眼下可好?” 那小太監(jiān)將將話畢,卻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賀子芝扭頭循聲看去,見是個青衫長袍的男子,遠(yuǎn)遠(yuǎn)而來,行走如風(fēng),劍眉緊鎖不見舒展。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趕來的雍王。 那太監(jiān)忙迎上去把腰一躬,順勢也攔下了雍王上臺階的腳步。 “雍王殿下,陛下吩咐了,誰也不能打擾。這會兒娘娘醒與沒醒,奴才不知道,不過陛下沒有再傳太醫(yī),想來情況還好?!?/br> 魏甫稍有遲疑,看了眼候在殿門口的那幾個太醫(yī),問:“太醫(yī)怎么說的?” “回雍王殿下,娘娘的康健豈是奴才這等人能夠知曉的。您便是去問那幾位太醫(yī),沒有陛下的意思,他們也是不敢透露的?!?/br> 魏甫點了個頭,倒也不再為難那小太監(jiān)。退下臺階,徐徐踱步至賀子芝身旁,低頭看她。 “昭儀娘娘何必跪在這里,陛下不愿旁人打擾,娘娘跪得再久也無濟(jì)于事。不如,聽本王一句勸,先起來再說?!?/br> 賀子芝其實身子有些吃不消,既然雍王這么說了,她不如就起來好了,沒的真跪壞了自個兒的身子,那才不值當(dāng)。 她腳下發(fā)軟,被翠屏好生扶著才不至摔倒。抬眼瞧了眼雍王,見他依舊愁容滿面,賀子芝這心里便又多了一絲不悅。 雍王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偏生愛慕姜樰。姜樰那女人究竟哪里好,占了一個皇后之位,又占了一個王爺?shù)男?,自己和她相比,如同被踩入泥里一般?/br> “多謝雍王殿下關(guān)心。” “不必客氣?!蔽焊β砸活h首,手指向不遠(yuǎn)處的石桌,“娘娘若是要等,不如先去那里歇息片刻?;仡^要是又傷了身子,皇兄豈不兩頭大?!?/br> “我哪里還顧得了自個兒……”賀子芝嘆了口氣,又作出一副可憐樣兒,卻是依了魏甫的話,在那石桌旁坐了下來。 甫一坐定,便聽得外頭吵吵嚷嚷,似有什么人硬要闖進(jìn)來。聲音越鬧越大,聽起來那外頭的守衛(wèi)竟沒攔住的樣子。 魏甫正欲出去看看,那擅闖之人卻已經(jīng)撂倒數(shù)個守衛(wèi),強行進(jìn)了來。他手里拎著個小太監(jiān),竟似拎了只雞那般輕巧。 “哎喲,大將軍!沒有傳召,外臣是不能進(jìn)內(nèi)宮的呀,奴才們只是按規(guī)矩辦事,哎喲……哎喲……” 姜威氣紅了眼,哪里還管什么規(guī)矩。自個兒的女兒性命堪憂,難不成他這個做父親的,還不能看上一眼? 這官場后宮處處暗器陷阱,女兒今日出事難保不是有人刻意暗害。他若不去揭穿阻止,難道還要坐以待斃,將女兒的性命葬送在這里。 “將軍這是做什么?!”魏甫率先攔在姜威跟前,言行倒是不見慌亂,“將軍難道不知,擅闖內(nèi)宮,當(dāng)以死罪論處。” 姜威被攔下腳步,見是魏甫,愈發(fā)沉下臉色。 他將那小太監(jiān)隨手拋開,看似沒有用力,卻將他扔到了幾步開外的石桌上,疼得那太監(jiān)哭爹喊娘,也嚇得賀子芝一聲尖叫。 “雍王殿下不知道本將軍要做什么?”姜威這會兒收起脾氣,沒有暴跳如雷,沉聲一句反問卻更顯得盛氣凌人。 魏甫眉間一緊,嘆氣無奈道:“本王又何嘗不想進(jìn)去看看,將軍知道,本王對……”話說一半,便又打住。 姜威自然知道他想說什么。他想說,他對阿樰愛戀,至死不渝,卻也只能等在外面聽消息。 如果是一個月前,他便也就信了他。但女兒說雍王有問題,他便不得不重新審視雍王對他的頻繁示好。 “雍王殿下就這點誠意?” “將軍何意?”魏甫挑眉,并沒有想到他會口無遮攔,狂妄至此,說出“誠意”這樣引人遐想的詞。 兩人說話間,趕來的禁軍已將主殿團(tuán)團(tuán)圍住。密密麻麻的鉤戟紛紛懸停在姜威前胸后背,只要再近寸許便能將他扎成馬蜂窩。 “哈哈哈——本將軍浴血沙場三十載,何曾怕過區(qū)區(qū)兵刃。爾等手執(zhí)兵器卻面露懼色,不如先吃夠了熊心豹膽再來攔本將軍!” 話剛落地,他伸出右手抓住數(shù)根鉤戟,微一用力便將之連人帶戟推出數(shù)步開外。禁軍里當(dāng)差的,哪個沒有百里挑一的身手,卻不想被這么一震,便哀叫連連倒了一地。 姜威龍精虎猛,三十年沙場歷練出的威風(fēng),只消一個眼神便足以讓敵人生怯。禁軍雖然人多,卻都怕他,怎不被他一出手便鎮(zhèn)住場面。 眼看再攔不住他,此時魏甫把心一橫,擋在他面前,好言勸阻:“將軍莫急!不如讓本王去瞧瞧?!?/br> “你?雍王殿下既然怕事,還是不要趟這趟渾水?!苯秮硪粋€輕視的眼光,一把推開他,又掃開攔路的小太監(jiān),一腳踏上臺階。 “將軍此言差矣,本王豈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姜威轉(zhuǎn)身看著他,從他眼中看出了堅定與決然,倒不像是被逼無奈。故而,對雍王究竟是否如姜樰所說的那樣,是皇帝在他身邊埋下的暗樁便又生了疑。 他倒是希望雍王能夠為他所用。 兩人一前一后站在臺階上,不及說完話,卻聽殿門吱呀一聲急響,從里跑出來一個小宮女,沖著已經(jīng)驚懼交加,擔(dān)心腦袋不保的太醫(yī)們喊起來。 “娘娘醒了!陛下傳各位太醫(yī)速速看診!” ☆、第18章 查辦 姜樰腦中昏昏沉沉,覺得自己醒了,卻又覺得在做夢。她努力動了動眼皮子,發(fā)現(xiàn)眼皮像被粘住了似的,怎么也睜不開。 腦中是一層層的漿糊,耳聽不清,口不能言,然而她非常確定魏恒就在旁邊。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還是活下來了。但她還記得,只要有魏恒在,她就處在危險之中。 有人要殺她!她想要快點清醒過來。姜樰努力了,卻終究敵不過身體的虛弱感,在勉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之后,便又完全失去了意識。 她這一點點幾不可見的動作,卻讓已經(jīng)等到心如死灰的魏恒看到了希望,急忙把太醫(yī)們都召了進(jìn)來。 “回陛下,從脈象來看,娘娘已無大礙,只不過除了身中蛇毒外還受了許多皮外傷,故而身子虛弱,一時半會兒不能蘇醒。眼下蛇毒已經(jīng)控制住了,陛下可以命人熬些rou粥和湯藥給娘娘服下。依微臣之見,想必最晚明天下午就能蘇醒?!?/br> 幾個太醫(yī)診過,得出的結(jié)論都是如此,魏恒也就讓他們都下去了,只留下一個胡姓太醫(yī)候診。青霜和白芍兩個丫頭前一刻還哭得稀里嘩啦,這會兒聽說自家主子平安無事了,總算破涕為笑,一個忙著煎藥,一個親自熬粥去了。 魏恒聽她倆的哭聲早已是聽煩了,若是喚作別的宮女,他早將之發(fā)落了出去??傻搅怂齻冾^上,想想上輩子,又不得不忍下來。 至于外頭都發(fā)生過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那三人進(jìn)不進(jìn)來,都已無關(guān)緊要。 卻說外頭,姜威聽到女兒醒了,陰沉了一晚上的面色終于和緩下來。連帶著,守衛(wèi)主殿的太監(jiān)護(hù)衛(wèi)也都松了口氣。 “皇后既然醒了,將軍還在擔(dān)心什么,不如請先回去吧?!庇和跛坪跻卜畔滦睦镆粔K石頭,“擅闖內(nèi)宮之事若然傳了出去,將軍必處在不利境地,皇兄也會因此為難。將軍離開以后,此事由本王擔(dān)下,日后將軍也可少些麻煩?!?/br> 姜威聽罷,卻是揶揄一笑,并不打算領(lǐng)情:“今日之事就是算到本將軍頭上,本將軍又有何懼?;屎蠼袢杖粼庥霾粶y,恐怕就不止闖宮這么簡單了?!?/br> 魏甫拋出的臺階姜威非但沒有踩著下,反倒語帶威脅。一時四下俱靜,在場的都恨不得自己耳朵聾了。 這時候,還得魏甫再鋪個臺階。他清了清嗓子,淡笑道:“將軍言重了?;屎竽锬锔缮詈?,自然能逢兇化吉?!?/br> 姜威滿意他話說得還算誠懇,一時也摸不出這雍王究竟占的那一頭,索性不再多言,倒是拉著三三兩兩出來的太醫(yī)問起里頭的情況。 太醫(yī)們哪個不怕他,也都據(jù)實相告,不敢有所隱瞞。 此時的賀子芝站在角落里,看見姜威的臉色從緊繃到緩和,也沒有闖進(jìn)去的意思,而是快步出宮去了,便知太醫(yī)們已經(jīng)確定皇后無礙。 她這心里頭當(dāng)立時血氣翻涌,怒從心生。強烈的失敗感扎痛了她的心,直到長長的指甲扎進(jìn)掌心,才將她痛到清醒。 她怎么也想不到,安排周密詳細(xì),那女人竟然還能活著回來。 明明就差那么一點點! 她知道,魏恒受姜家的氣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不是姜威今晚闖宮威逼,從殿里傳來的消息就不會是“皇后醒了”,而應(yīng)該是“皇后薨了”。 姜威走了,魏甫也無心再留,兩人一前一后出了主殿的門,皆未多瞧她一眼,留她一人在這兒傻站著。 夜已經(jīng)深了,這里安靜得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有聲聲蟲鳴還在繼續(xù),也沒有哪個人去追究姜威擅自闖宮的罪行。 翠屏陪著目睹了一切,賀子芝的憤恨她可以說感同身受。 “娘娘,我們還是回去吧。您身子總不好,在這兒站著小心又著了涼……一次不行,總還會有辦法的?!?/br> 賀子芝抬頭,正對上她熬紅的眼,只得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打道回府。其實她何嘗不知道,最難受的應(yīng)該是翠屏。 什么都豁出去了,卻換來這么個結(jié)果,放到誰身上都難以接受。她縱然有脾氣,也不便擺臉色給翠屏看。于是什么也沒有說,一路沉默著。 ———— 兩人前腳剛走,馮唐領(lǐng)著何全后腳便到。 “陛下,禁軍指揮使何大人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