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jié)
在柱子和柱子之間,在被劍風吹動的簾幕之間,他能窺見兩團黑影夾著雪亮的精光,如攜帶風雷之勢的滾滾烏云,烏云和烏云相撞時激起閃電和雷光,發(fā)出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雷鳴。 他幾次握緊腰間佩劍的劍柄,又緩緩松開。 他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龐倍不可能輸!龐倍在龍騎機兵隊中劍術(shù)第一人的盛名已有近十年。他自認劍術(shù)也頗有建樹,可私下和龐倍切磋時從未勝過,不僅沒有勝過,還有無法望其項背之感。 可是……他又想起朱理的劍風,驕傲,霸道,甚至隱隱還有一股帝國皇子不該有的狂野之氣,朱理進入龍騎機兵隊以來,不管是私下切磋還是在校場公開較量,從未嘗一敗。 還有——他在元旦日大亂斗時在蘇芳角斗場的表現(xiàn)!德魯蒙多自問絕對無法做到朱理的水準。 那么,他和龐倍相斗,究竟誰會更勝一籌? 他再次握緊腰側(cè)的劍柄。 他深深呼吸一下,對自己說,不,不能進去。 這一戰(zhàn)對于龐倍來說至關(guān)重要……這一戰(zhàn),不僅是為了殺死朱理,更是為了尊嚴,為了證明…… 他正在出神,忽然看到身前的灌木叢之上,在自己的影子之側(cè),還有一個影子! “誰——”德魯蒙多低喝一聲,拔劍轉(zhuǎn)身。 然后,他看清來人是誰之后,松了口氣,“古德溫,你為什么來這里?將軍不是讓你去休息……”他猛地退了一步,用劍尖指著臉色煞白的古德溫,“站過去!你背后是誰?” 古德溫并沒有移動,他身后露出一角白色的紗衣。 “是你——?”德魯蒙多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就看到一道白影從古德溫身后閃出,眼前仿若電光一閃。 他手中的劍尚未拔出,就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這時候,他才突然覺得,喉頭一涼,一股帶著鐵銹味的腥甜液體一瞬間從喉嚨躥到了口中。 德魯蒙多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女,聽到像是水滴滴答答滴在地面的聲音,他還想說什么,還想再次嘗試拔劍,可是,那少女的另一只手緊緊握著他的右拳,讓他無法拔劍,他怒視著她,她毫無懼色靜靜和他對視。 德魯蒙多轉(zhuǎn)頭望向大殿,伸出左臂,努力想要發(fā)出聲音示警,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咽喉被刺中之后,大量的血液會沖灌到氣管和肺部,他現(xiàn)在是無法發(fā)出什么足以示警的聲音的,他瞪視著刺殺他的少女,她的金發(fā)垂肩,右臉頰上有幾滴未干的血珠,可一點也不損害她的美麗,月光投射在她清麗絕倫的臉上,顯得她唇色極淡,可那幾乎沒有血色的嘴唇豐滿如一粒櫻桃,她垂著長長的眼睫毛,嘴唇張開,聲音微不可聞:“vita immortalis!” 她說完這句話后,扶著他的后背和頸項,讓他已經(jīng)開始失去力量的身體向后緩緩倒地。 天空中,有一輪明月,皎潔的月亮周圍,有泛著淺淺紅色的月華。 這是德魯蒙多最后看到的。 艾麗抽回染血的刀,轉(zhuǎn)身看著一直站在那沒動的古德溫。 古德溫對艾麗低聲說,“去吧。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br> 艾麗眉心皺了一下,低聲說,“你可以和我們一起……你……” 古德溫慘淡一笑,“我不可以,我的家族……” 他無法向艾麗解釋他的家族近百年來一直是蒙巴頓家族的附庸。他既無法違背自己的良心,也不能背叛自己的家族,他眼看著這一切在自己眼前發(fā)生,直到龍騎士們被集中到王宮廣場上,直到龐倍對著他們念了一組無序的仿佛“咒語”的指令之后,他才恍然,他的同袍、戰(zhàn)友,已經(jīng)被控制了,已經(jīng)變成了龐倍可以隨意cao縱的傀儡! 還有,蘇芳城中的大火,那些無辜百姓的慘叫和哭泣…… 大錯如此,百死莫恕。 在他成為騎士的那一天,他曾在眾人的矚目之下宣誓,恪守騎士之道,守護帝國子民。 “我發(fā)誓善待弱者 我發(fā)誓勇敢地對抗強暴 我發(fā)誓抗擊一切錯誤 我發(fā)誓為手無寸鐵的人戰(zhàn)斗 我發(fā)誓幫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 我發(fā)誓不傷害任何婦人 我發(fā)誓幫助我的兄弟騎士 我發(fā)誓真誠地對待我的朋友 我發(fā)誓將對所愛至死不渝” …… 那天和他一同站在供奉歷代騎士英靈的圣殿上發(fā)誓的其他騎士是否真的是這么想的,他不知道。甚至,他自己,也是在不久前才知道,大家發(fā)誓的那一刻,可能真的都這么想過,可后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許多人沒能做到。包括他自己。 他所許下的誓言,竟然沒一條他做到了。 如今,即使反悔,他能做的,也極為有限。他既無法消除龐倍加諸于眾龍騎士身上的“咒語”,也無法探知蕾諾亞公主被關(guān)在哪里,他甚至沒有勇氣對德魯蒙多拔劍,他,和龐倍一樣,也曾經(jīng)是他最親密的戰(zhàn)友,他的前輩,他仰望的對象…… 現(xiàn)在,他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去吧!”古德溫對艾麗笑笑,“哦,還有,請?zhí)嫖覇柡蚰愕呐笥烟}倫,我很喜歡她?!彼f完,拔出腰間的長劍,將劍鋒放在頸動脈上—— 一聲輕響。一片血花。 艾麗難以置信地猛吸一口氣氣,盡管在遇到古德溫的時候,他那種神情已經(jīng)讓她有了些許不詳?shù)念A(yù)感,但她沒想到古德溫竟然會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 信念、尊嚴、愛情……這些生命中美好而珍貴的東西,為了捍衛(wèi)它們,很多時候生命脆弱得如同一張薄紙。 極度的震撼和悲傷之下,艾麗幾乎要尖叫出聲,但她沒有。她狠狠咬緊下唇,閉上眼睛,淚水涔涔而下,將心中的驚悸和難過合著流進嘴里的苦澀淚水咽下,轉(zhuǎn)過身,向大殿飛奔而去。 “錚——” 金鐵相擊碰出的火花在龐倍和朱理的劍刃之間跳動。 一擊之后兩人再次同時收招后跳。 幽暗的燈光下,龐倍右手的白手套手背上滲出一條血痕,鮮血正快速擴散,將白色的手套染紅,就像他手背上突然開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而朱理,他的右臉上也有一道血線,由發(fā)絲般細一下子變粗,在這極靜的一刻,似乎能聽到皮rou綻裂的一聲輕響。 對于朱理而言,龐倍是他從小被迫仰望,視作假想敵,不得不每天鞭策自己追趕,意圖超越的對象,而對龐倍而言,這個小他五六歲的男孩,給他的帶來的壓力和威脅是無形的,但卻是無處不在的。 他每次見到他,都要向他行禮。 除了同門師兄弟、同父異母的兄弟這層身份之外,朱理還有一個身份,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子,是頭戴博若徹斯特后冠、在圣心大教堂經(jīng)過穿著紅袍的主教正式加冕過的皇后所生。 每次朱理出現(xiàn),都在提醒龐倍一個事實:這世間本沒有絕對的公平。 龐倍·蒙巴頓,有出身高貴的母親,有出身更為高貴的父親,可是,這算什么?他要向比他小五六歲的朱理行臣下之禮。 他,本該是皇長子。是儲君。有一天,會名正言順地身著白鼬鼠皮的長袍,戴上那頂玫瑰花枝皇冠坐在御座之上??墒牵炖砻看纬霈F(xiàn),他向他行臣下之禮時都會清醒地認識到,沒有什么“本應(yīng)該”,他,龐倍,是一個不得不冠母姓的私生子,父不詳。 那么,他痛恨朱理么?厭惡他么? 也許實話讓所有人都不信,可是,龐倍并不討厭朱理。 盡管朱理代表了一個事實,但這種不快的感情并非產(chǎn)生于私人因素。 私下里,朱理絕不是個容易讓人產(chǎn)生惡感的孩子。他有著和龐倍一樣的鉑金色頭發(fā),藍紫色的眼睛,甚至,比起一母同胞的艾力克斯,他長得和龐倍更為相似,更像一對兄弟。對于和自己長得相似的人,人們出于本能都會有種親近,而且,在他漸漸長大之后,也許朱理自己并不知道,當他注視龐倍的時候,眼睛中有種看著強者時才有的光芒,他仰望著他,不停追趕他,想要超越他,任何時候,只要當他表現(xiàn)得極佳時,他都會不自覺地看向他,臉上露出想要得到他的認可、稱贊的神色……這樣的小朱理,確實很難讓人討厭。 十二三歲的時候龐倍曾經(jīng)做過這樣的夢,朱理叫著他“哥哥”,而他,在夢中,似乎取代了艾力克斯的位置…… 如果真的這樣,那一切都是完美的。 這樣的夢在他十四歲生日過后很久沒有再出現(xiàn)過。直到十二年后。 幾乎每個使用帝國歷的星球在他生日的那一天都會舉行盛大的慶典。蘇芳也不例外。 那一天,他本來會和朱理一起去蘇芳角斗場的。 但是,在出發(fā)前的最后一刻,希禮和他互換了任務(wù),他坐鎮(zhèn)蘇芳城中,而他們?nèi)チ私嵌穲觥?/br> 再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宅邸,看到了她。 她背對著他,臨水而立,像是看池中的魚,又像是在發(fā)呆。水面微微晃動,映出一張他想象過、但卻在真的看到時仍然感到震動的臉…… 當他第一次看到她和朱理一起出現(xiàn)的時候,龐倍突然意識到,他和朱理之間的恩怨,終于私人化了。 龐倍手中的劍再次和朱理右手中的劍鋒相撞。 他及時旋身側(cè)轉(zhuǎn),可朱理左手手腕突然反轉(zhuǎn),他這只手中的劍在他手中如靈蛇一般倒轉(zhuǎn)過來,疾速噬向他的左肋—— “呲——” 輕微的裂帛之聲在空蕩蕩的大殿中似乎都有回聲,龐倍不退反進,他雙手握劍,將大劍劍身橫向,右肩先沉再起,手中的劍在朱理身前劃了一個圓弧,逼得朱理不得不后退,龐倍右臂回旋,大劍嘶吼著劃破空氣,劍光如練,封住朱理的前進的方向。 朱理被迫再次后退,這時,龐倍才快速向后退了幾步,左手按在肋下的傷口上。 龐倍的黑色軍禮服外套被撕裂了一個長長的裂口,從左肋一直撕裂到右肋下方,假若朱理的劍鋒沒被軍禮服腰帶的帶扣所阻,也許傷口會更大。 鮮血汩汩從傷口冒出,龐倍軍服外套里面的白襯衫露出一指寬,但一瞬間就被血染成猩紅色,更多的鮮血被軍禮服的黑色吸收了,在幽暗的燈光下,如果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他受了傷。 不過,鮮紅色很快從龐倍戴著白手套的手掌心向手背蔓延,這景象,看起來就像龐倍手中正中施展什么魔法。 但龐倍似乎并沒有感到疼痛,他甚至還對朱理笑了一下,面露贊許之色。然后——他再次雙手握起刀,這一次,他將手中的長刀高舉過頂。他的劍勢和氣度并未因為受傷而有一絲一毫減弱,這是一個如山的大劍式。 朱理不敢有一絲放松,經(jīng)過幾次劍刃與劍刃的對撞,他知道,如果龐倍雙手執(zhí)劍,他手中的大劍,配以雙臂的力量,也許可以將他分開的雙劍斬斷。 激戰(zhàn)至此,不管是他,還是龐倍,體力和精神都已經(jīng)急劇消耗,已經(jīng)到了一擊決出勝負的時候了。 龐倍很快就會對他做出全力一擊。 這一擊,一定會是挾有風雷之勢的雷霆一擊。 應(yīng)對全力一擊的大劍,必須自己也要擊出雷霆一擊。 朱理凝視龐倍,將手中雙劍合一,也雙手握劍,做出大劍式。 “來吧,朱理!”龐倍微笑,高舉大劍向他全力沖過來! 朱理凝神屏息,雙手握緊了合一的劍,對著龐倍直沖而去—— “嚓——” 就在兩人只差一步就會相撞的時候,龐倍突然將手中的大劍直向上拋去,他拋劍的時候手腕大概還旋轉(zhuǎn)了一下,劍尖射向大殿正中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吊燈,劍身絞纏在水晶流蘇珠串上,他再借著這股力向上一躍,抓住劍柄,在空中騰空,倒轉(zhuǎn)身軀,跳到了朱理的背后—— 這一招實在出乎于朱理的意料之外,他本來是疾速奔沖,要借著奔跑的沖力以增加自己的劍勢,和龐倍做最后一擊對決,卻不料,龐倍在他就要沖到他面前的前一刻拋劍上跳,借劍身纏在吊燈流蘇上的一瞬間將身體騰空翻轉(zhuǎn),跳到了自己身后—— 這一霎那是如此短暫,短暫到朱理心中猛地一涼,腦海中甚至還未暗叫不好,就聽到“噗”的一聲響聲—— 他低頭,看到一段雪亮的刀尖從自己腹部突出—— 他猛沖之勢還未停止,穿過身體的刀尖在他繼續(xù)前沖的勢頭之下又脫體而出! 朱理左手捂住腹部傷口,右手以劍拄地,倒在地上。 他忍著劇痛,笑了,“對啊,我怎么忘了你原來是雙手用劍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