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竇澤嗯了一聲,想了想還是說:“姐,我姐夫那邊,真的不能幫幫忙?”他將謝小南安撫躺下,走出病房才繼續(xù)說:“媽今天……怕南南治病的錢不夠用,這幾天一直讓爸吃止疼片……” 竇源在電話那邊半晌沒說話,竇澤只能聽到她帶著潮濕感的呼吸聲,猜想她大概是哭了,又有些后悔把這件事告訴她?!敖?,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也別逼自己太緊……” 竇源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克制的鼻音,對他說:“小澤,對不起,拖累你們了……” “姐你說什么呢?”竇澤感覺腹部又有些痛感,一邊皺著眉微微彎腰,一邊對竇源說:“我這里還有幾萬塊錢,不至于揭不開鍋,我就是覺得……唉……算了,你別擔心了?!?/br> 掛掉電話,他整個人蹲下去,捂著肚子,額頭上疼出冷汗。 晚上九點多鐘,住院部樓道里黑漆漆一片,聲控燈時明時滅。下班的護士遠遠看到一個在樓梯間蜷縮成一團的健壯身影,嚇了一跳,喊了一聲:“誰在那兒?” 竇澤答了一聲,那護士聽出是他才走近問:“你怎么了?” 竇澤撐著樓梯扶手站起來:“沒事,天熱吃壞肚子了。” 他們一家人跟這里的醫(yī)護人員都很熟悉了,那護士笑了笑說:“天熱是得注意飲食,不然我給你拿點藥吧?” “不用,不是很嚴重。”竇澤跟那個護士別過,回到病房的時候謝小南還沒睡,似乎一直在等他回來。等他睡到旁邊的陪護床上時,她才小聲問:“舅舅,家里是不是沒錢給我看病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說:“不是,我們只是……” 他沒有說完,就聽到謝小南用稚嫩的嗓音小聲說:“如果真的沒有錢看病了,也沒關系,千萬不要把我送回爸爸家,我就待在你們身邊,快快樂樂的死去就好很好了……” 窗外的月光在病床前撒了一片,竇澤有些震驚,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南南,你會永遠待在我們身邊,然后快快樂樂地活下去?!?/br> 謝小南似乎不需要他的答案,她瘦小的身體側躺在病床上,安靜地閉著眼睛,不再說話。 第二天一早,劉青提著飯盒過來。謝小南還在睡,竇澤草草洗漱過,扒了幾口飯,就奔到醫(yī)院門口擠上了開往宿舍方向的公交車。他要回去洗個澡換一身衣服,昨天淋過雨,那一身衣褲已經皺巴的不成樣子了。 他開門進去的時候,張怡正穿著一身真絲睡衣在客廳里晃蕩,里面是真空的。兩人一時間都有些尷尬,竇澤沒想到她起這樣早,只好目不斜視的打了個招呼,進了自己房間。這下也不方便洗澡了,竇澤換好衣服出來,便聽見張怡在罵劉洋:“你不是說他不回來的嗎?” 劉洋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反駁她,語氣有抱怨的意味:“他昨天是這樣說得,誰知早上又回來?” 竇澤聽在耳里,提著包三兩步門口換鞋。沒一會兒張怡從劉洋屋里出來了,身上已經穿戴整齊,笑著問他:“吃個早飯咱們一起走吧?我做了粥。” 竇澤拒絕道:“我在醫(yī)院吃過了,你們吃吧?!彼膫€子很高,即便離這么遠,張怡也能感到身高上的壓迫力,她突然問:“竇澤,你有一米九了吧?” “嗯?”他一愣,答道:“一八七。”說完也不等張怡再說話,就奪門而逃了。 他們的宿舍離公司不遠,走路只要十五分鐘。竇澤昨天淋了雨,晚上又窩著身體睡了一夜,以往一向強健的身體此時卻開始叫囂不適,小腹那里有種詭異的墜脹感。 竇澤走進公司的時候里面只有幾個清潔工在拖地。他上樓到茶水間沖了一杯咖啡,在座位上一邊喝一邊打開電腦,肚子里稍微安生了一會兒,就看到十九層策劃部一個面熟的職員捧著一束玫瑰花走進來。兩人目光對上的瞬間皆是一愣,那面熟的同僚頓住腳步看著他有些進退兩難。 竇澤驚愕道:“這段時間都是……你?” 那同事尷尬至極,又不能不送,靈機一動將那花直接扔過來,那花束足有四五斤重,直直砸過來,竇澤只顧著接花,便叫他跑了。 竇澤坐下來,看著那花發(fā)了一會兒愣,整個人像一根發(fā)霉的咸菜。 晚上下班,他回宿舍洗澡換衣服,打算稍晚一點去醫(yī)院陪床,沒想到劉洋又帶著張怡回來,且在玄關處就親熱起來。竇澤躲在房里又尷尬又無語,等了十分鐘也沒見外面的動靜輕下來,為避免更限制級的尷尬,他拿包直接走了出去。 他出去的時候張怡的雪紡襯衣已經被剝到了肩膀處,劉洋正摟著她的腰在啃她的脖子,像頭發(fā)情的公豬。張怡看到竇澤,一下子把劉洋推開,整了整衣領尷尬道:“我們還以為你不在。” 劉洋一只手抹了抹嘴上的口水,看了一眼竇澤,沒說話,抓起沙發(fā)上的背包回房間了。留下客廳的兩個人面面相覷愈發(fā)尷尬。 竇澤抿著嘴,看了一眼劉洋臥室的門,也沒說話,在玄關換了鞋走了。 晚上在醫(yī)院陪了謝小南一夜。第二天從醫(yī)院出來,竇澤直接去了公司,沒想到辦公桌上依舊放著一捧玫瑰花,他腹部抽痛的感覺愈發(fā)明顯。 上午竇源給他打電話說提前回來了,于是中午不必再去醫(yī)院陪謝小南吃飯,便空出時間,他想了想,跟肖主任請了一個小時的短假,專程坐公交車去了另一個方向的醫(yī)院。 醫(yī)院里的冷風開得很足,午飯時間掛號排隊的人還是很多,竇澤排到的時候,對小窗戶里登記掛號信息的人報了自己的名字。 他拿著掛號單找到醫(yī)生辦公室,慶幸地發(fā)現外面排隊的人不多,醫(yī)生批準他作為今天上午最后一個病人得到診視。 “可能是前天中午淋雨受了涼,肚子這兒一直不舒服,但是以前也沒這種反應……”竇澤坐在那兒說道。 “躺到床上去。”醫(yī)生抬手指了墻角的一張床,在他的病歷上添了幾筆,走過來按了按他的肚子,問:“這兒疼嗎?” “不疼。”竇澤人高馬大,躺在診療床上非常憋屈,像占了幼兒的地盤。 醫(yī)生戴著塑膠手套的手冰涼涼的轉了個位置,向下移動到腹部,又問他:“這里呢?” 竇澤忍不住哎喲一聲:“就是這里?!?/br> “這兒是小腹,不是肚子?!蹦贻p醫(yī)師笑了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腹?。骸吧聿牟诲e。” 竇澤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有些謹慎地輕輕咧嘴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原本以為只是受了個小小的風寒,沒料到這年輕大夫卻給他開了一沓化驗體檢的單子,頗有些受到欺騙的嫌疑:“大夫,我就是受涼了,不用做這么多檢查吧?而且我三個月前剛剛參加過公司的體檢?!?/br> “你三個月前肚子疼嗎?你連肚子和小腹都分不清楚,怎么能自己斷定是受涼的?”那醫(yī)生一邊將他的病歷填好,一邊抬起眼皮看他,又說:“你腹部有腫塊,指不定是哪兒壞了,現在還不能確診,只能化驗,我勸你還是別心疼這點錢?!蹦轻t(yī)生將一沓化驗單遞給他,好心指引道:“出門右拐直走到頭,出了這棟樓繼續(xù)直走就是化驗部。有兩項檢查大概得明天才能出結果,你到時候拿著病歷和化驗結果直接來找我?!?/br> 竇澤捧著那沓化驗單出來,想了想,還是去繳費處付錢做了。 從醫(yī)院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他在門口找了家面館胡亂塞了兩口,就接到邱曉琳的電話,問他醫(yī)生怎么說。 “沒什么大事,就是要做兩項檢查,過兩天還得再來一趟。”他說完擦了擦嘴,一抬頭,看見馬路對面停了一輛熟悉的車子,只是車牌號被擋著看不清楚,他剛走出餐館,卻發(fā)現那車子已經在擁堵的街道中神龍擺尾地不見了。 晚上他回他爸媽那兒取東西,一進門就聽見竇源的聲音?!岸际俏业腻e!我當初就不該生下南南!謝駿這個王八蛋!”然后是一連串的哭聲?!皨?,我該怎么辦啊……” 竇澤微微一使力關上防盜門,屋里的說話聲停住,竇愛國撩開半長的布簾從臥室里出來,或許是因為胃疼,他的上半身微微佝僂,幾天不見老態(tài)畢現。 竇源的長發(fā)遮住臉,靠在劉青的肩膀上,隱隱有啜泣聲漏出來。劉青也是滿臉的淚,夾在皺紋的溝壑里。 竇愛國看了她們一眼,對竇澤說:“回來了?吃飯沒有?” “吃過了?!备]澤兩步跨過來想扶他,被竇愛國輕輕推開了手?!拔疫€沒老呢?!?/br> 竇源還在哭,竇愛國坐到旁邊的沙發(fā)上,輕輕嘆了口氣說:“我這身體老毛病了,沒大礙,這兩天也不怎么疼了……看醫(yī)生也就是那么回事?!?/br> 竇澤聽出話音,插嘴道:“爸,病還是要看的,不行我這兒還有兩萬塊錢呢?!?/br> “你自己留著娶媳婦兒吧,咱家連個婚房也給你出不起……” 竇源突然撩起頭發(fā)站起來,她滿臉通紅,整個人不同以往的緊繃著,像瘋了似的說:“我去把南南掐死!然后我再自殺!” “你說什么瘋話?!”竇愛國罵了她一聲。 竇澤抿著嘴,看著竇源,她骨瘦如柴,年紀輕輕臉上已經干癟到沒有絲毫光澤,一頭亂發(fā)纏在臉上,幾乎看不出八年前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影子?!敖?,你別說這樣的話……你讓爸媽心里多難受?”他轉頭對竇愛國說:“爸,我一會兒就把錢打到你卡上,要是連病都不給你看,你兒子成什么了?再說也不一定是什么大病,至于哭天搶地鬧成這樣嗎?就是真揭不開鍋了,也到時候再說!” 他看著竇源,既心疼又生氣,發(fā)狠罵她:“你下回有什么事跟我說,別回來跟爸媽哭!當你兄弟是死的嗎?” 竇澤到臥室的柜子里拿了東西,出來的時候又對他爸說:“明天早上就去看??!” 他走到樓下,用手機銀行轉了一萬塊到竇愛國的卡上。 竇澤再次走進醫(yī)院的時候,還是第二天中午,走廊里靜悄悄,他到化驗部取了結果,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口看了兩眼,剛探頭進去,就看見那年輕醫(yī)生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激動地喊他:“哎!你來了?!” “啊,是啊。”竇澤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把今天剛取來的兩張化驗結果遞過去。那年輕醫(yī)生接過看了兩眼,喜不自禁地說:“我就說是!” “什么?”竇澤問了一聲。 “你跟我來!”那醫(yī)生風風火火拿著化驗單就出門,竇澤不明所以只好跟著他。 被帶到主任辦公室的時候,竇澤還在心里犯嘀咕,難道是得了什么重病了?他看著那年輕醫(yī)生激動地把化驗單遞給一個頭發(fā)半白的中年大夫,然后說:“老師,可以確診了!真的是!” 那中年大夫接過化驗單仔細看了一遍,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笑著對竇澤說:“請?zhí)傻酱采先?,我再給你檢查一下?!?/br> 竇澤躺在床上,心里忐忑不安,他咽了口口水問:“醫(yī)生,我是不是得什么重病了?” 那老醫(yī)生干燥溫暖的手掌在他腹部滑來滑去,十分有分寸的診察了一會兒,說:“不是病。好了,你可以下來了。” 竇澤剛剛站到地上,正在整理衣服,便聽見那醫(yī)生說:“你懷孕了?!?/br> 第三章 “你懷孕了?!?/br> 竇澤的耳朵嗡嗡作響:“你說什么?” 那年輕醫(yī)生又高興地重復了一遍:“你懷孕了!”好像他是孩子的爹一樣。 竇澤怔了兩秒,沖上去揪住他的衣領子,憤怒地喊:“你他媽說什么屁話!我是男的!” 年輕醫(yī)生被他的身高壓迫,不斷向后仰著身體,一邊偷偷拽回自己的衣領,一邊說:“誰跟你說男人不能懷孕了?” 那老醫(yī)生瞇縫了一下眼,和藹道:“你可以再去別的醫(yī)院檢查……” “老師!”那年輕醫(yī)生不甘地叫了一聲,看到老師臉上無波無瀾的表情,只好又憤憤對竇澤說:“怎么?敢做不敢當?這年頭同性戀又不是什么新鮮事,你急個什么勁兒?” 竇澤松開了他的衣領子,氣得呼吸聲都重了,他抿著嘴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我沒有!” “你沒有?”那小年輕斜起眼看他:“你沒有這孩子是從哪來的?” “什么孩子!你們這群庸醫(yī)!”竇澤甩下這句話,抓起化驗單一路慌不擇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他還沒吃午飯,坐到醫(yī)院門口路邊的花壇上,胸腔起伏大口喘著粗氣。 正午的太陽不依不饒曝曬大地,竇澤的后背上凝結了一層汗,粘著襯衣,此時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腹部那塊rou的存在,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他正低著頭,冷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就聽到一聲很近的小轎車鳴笛的聲音,他下意識看了一眼手里的檢查資料有沒有裝好,便聽到一管熟悉的嗓音:“竇澤,生病了?” 竇澤渾身打了個寒噤,他看到眼前這雙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腦袋幾乎沉得抬不起來。 “這是體檢報告?”那人彎腰伸手去拿,竇澤噌得站起來,手里緊緊捏著那份報告,差點把眼前那人撞個趔趄。 竇澤喘得很急,他不明白霍司明怎么能在干了那事之后還能這樣若無其事的跟他說話。他后退了一步,一腳踩在花壇上,狼狽地差點摔跤,還是霍司明一把扶住了他?!奥c?!?/br> 竇澤的左手抓了抓褲縫,他被眼前這場景逼得想跳樓。 霍司明抓著他的右手腕,語調淡然卻不容置疑地說:“告訴我,是不是生病了?” 竇澤咬著牙掙開他的手,卻轉眼被搶走了化驗報告?;羲久骺粗樕线€是淡淡的表情,嘴里說:“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看?!?/br> “霍司明!”他一米八多的個子,此刻面對霍司明卻覺得自己十分矮小,還有點懦弱似的。他的嘴唇抖了半天,才說:“是……我爸的化驗報告,我來替他拿?!?/br> 霍司明審視的看著他,過了幾秒,才把東西還給他,說:“還沒吃午飯吧?一起?!?/br> “我吃過了,公司還有事,先走了?!备]澤抓過化驗報告,邁著大步逃也似的跑了。霍司明站在那里,也沒追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對車里的司機說:“你找地方停車,等我一會兒?!?/br> 竇澤一路跑到公交車站,過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自己坐反了方向,這時邱曉琳又打來電話,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接起來,那邊問他醫(yī)生怎么說。竇澤沉默了很久,邱曉琳有些著急了:“是……很嚴重嗎?” 竇澤說:“曉琳,我們不要在一起了,我不適合你……” 邱曉琳當場懵住,她的眼淚瞬間撲簌簌落下來:“竇澤,你別這樣,就算是很嚴重的病,我也愿意一直跟你在一起啊……” 他舉著電話,心被邱曉琳哭得很亂,有一種很深重的罪惡感,纏著他裹著他,到最后,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算了……” 邱曉琳估計要哭到腸子都斷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但邱曉琳很依賴他,也很懂事,公司里忌諱辦公室戀情,兩人一直是地下情,她也沒有怨言。 竇澤掛掉電話,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自己已經暈呼呼坐到了這趟車的終點站。邱曉琳又打來電話,他接了,那邊還在哭:“你現在在哪兒?” “坐反了公交車,在老火車站?!备]澤說,他沒有再提分手的事。 “你別想不開,我現在去找你?!鼻駮粤湛拗f,她真的很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