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酒店大堂擠滿了人,蘇葉在等著辦入住。沒地兒坐,許多人坐在行李箱上,疲憊卻強打著精神,蘇葉連行李都沒帶,只好靠在柜臺邊,借點力道。 有清朗的男聲喊她的名字,她還以為是幻覺,有人拍她的肩,她才回頭,驚訝道:“周牧?” “難為你記得我,”周牧笑著,看起來完全沒被緊張的氛圍影響,“你怎么在這?” 蘇葉說:“我從國內(nèi)回拉各斯,經(jīng)停,你呢?” “我到肯尼亞出差,今天正要回拉各斯?!彼f。 蘇葉點點頭,一時不知道要聊什么,她笑容斂下來,周牧看她的神色,安慰說:“這間酒店安保還算好,你不要太擔心,軍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控制場面,目前應(yīng)該沒有人頂風作案了?!?/br> 蘇葉還是點點頭,心不在焉的模樣。 周牧說:“我辦好了,要不你拿我房卡,去休息一下吧,護照給我我給你辦?!?/br> “不了,謝謝,”蘇葉拒絕,這會兒誰都不容易,“你去休息吧,很快就到我了?!?/br> 周牧看看她周圍,“你的行李呢?我給你看著?” “我沒有行李?!?/br> “……”周牧疑惑,卻不多問,只點點頭,也不回去,站在她邊上同她一起排著隊。 蘇葉不好再駁人好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著天。 周牧問:“你從香港飛的么,內(nèi)地飛拉各斯似乎沒有經(jīng)停內(nèi)羅畢的航班。” “嗯。” “這反而遠了,怎么沒從北京直接走?” “有工作?!?/br> “原來如此?!?/br> “嗯?!?/br> “……” 又冷場了,蘇葉知道周牧找話題不容易,但她實在沒力氣深聊。好在也終于輪到她了,她遞上護照,前臺小姐看了她一眼,翻到護照資料頁,仔細比對了照片,然后告訴她:“小姐,您在邊上稍等一會兒?!?/br> 沒給什么理由,直接招呼下一位上來辦理。 蘇葉翻著護照,沒過期啊?有機票在也不需要辦理簽證,哪里出了岔子? 周牧正要上前詢問,就來了電話,他臉色微變,轉(zhuǎn)身走遠了去接電話,蘇葉在嘈雜的人聲里,似乎聽到他說的是日語,稱呼對方[麻倉]先生。 酒店門口忽然傳來sao動,沒一會兒,大批軍人涌入酒店,從門口列隊進大堂。為首的是魁梧的黑漢,肩上五顏六色的章看著都晃眼,他走進來,前臺小姐連忙出來,跟他匯報著什么,講的當?shù)厮雇呦@镎Z,蘇葉聽不懂。她只看到那黑漢上下瞧她,朝她走過來。 “蘇小姐?”他用英語問,語氣很兇。 蘇葉不作聲,他斂了兇色,聲調(diào)放低了些,微微笑著問:“能否看一下你的護照?” 他有槍,還是地頭蛇,蘇葉乖乖遞上去,不忘強調(diào),“中華人民共和國駐肯尼亞大使館電話是254202726851,我現(xiàn)在就可以打過去?!?/br> 黑漢翻了翻,和那位前臺小姐一樣,對照了照片,然后把護照還給她,忽然鞠了一躬,“蘇小姐不要擔心,您先接一個電話,再決定要不要撥打大使館的電話。” 說著撥了電話,接通后他把手機遞給蘇葉。 只一瞬,蘇葉猜到一個可能,猶疑了一會兒,接過他的手機。 那邊沙啞低沉的聲音傳來,“蘇葉......”她幾乎下意識要掛斷,就聽到了幾乎是怒吼的聲音,“你再敢掛斷試試看!” 她頓住了,一動不動。 兩廂沉默良久,那邊急促的氣息緩下來,沉沉道:“跟他走,保證你的安全?!?/br> 蘇葉:“我現(xiàn)在......”很安全。 “乖,聽話,”他打斷她,聲音沉下來,帶著疲憊,似是無奈,“就當是讓我放心。” “…….”蘇葉心跳突突的,她掛斷了。 她無法看見,周浦深對著掛斷的手機沉默半晌,往墻上猛地一甩,手機應(yīng)聲破碎。 他終究無法對她狠下心來疾言遽色,即便怒氣幾乎要掀翻天。 凌數(shù)看著地板上四散的手機部件,抿了抿嘴。他從未見過這樣暴怒的周浦深。在他的印象里,即便天塌下來,周浦深也只會冷冷瞥一眼天,然后抬手撐起來。 周牧打完電話回來,見這架勢,連忙撥開人群往里沖,有軍士攔著他,他遠遠就看見蘇葉臉色陰沉,便喊,“蘇葉,你怎么樣,別怕,軍人又怎么樣,中國人還怕非洲佬不成!” 蘇葉對黑漢說:“那是我朋友?!?/br> 軍士放開了周牧,他奔過來,“蘇葉,沒事吧!” 蘇葉搖頭,“沒事,我跟他們走一趟?!?/br> 這說辭讓周牧更激動了些,“他們憑什么帶你走,中國人在這地界兒上,真不怕事兒,我這就找朋友,找大使館!” 蘇葉笑得無奈,“周牧,真沒事,這位…..”她指著黑漢,“是我朋友的朋友,是來、保護我的?!?/br> 周牧愣住了,轉(zhuǎn)身看了眼站的齊刷刷的兩排軍士,再看看黑漢肩上的章,不吭聲了。 蘇葉跟著黑漢走了。周牧雙手插在褲袋里,盯著軍車消失的方向,嘴角掛著笑,臉色卻陰沉。 蘇葉在中央行政后勤指揮中心住了下來,接她的黑漢是參謀長的副官,給她安排好吃住就離開了,外頭形勢不樂觀,黑漢很忙,留了個人供她差遣。 從房間窗臺看出去,還能看見遠處街區(qū)的火光,似乎能聽見交火的聲音,那個地方,不知道躺著多少亡魂。 而樓下的小花園里,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清晨開得正盛,靜謐,祥和。 蘇葉想補眠,但顯然無法入睡,她連上無線,剛登上聊天軟件,馬多多的視頻就跳出來,一連幾個,控訴她不與她聯(lián)系。 現(xiàn)在這個境況,是沒辦法錄視頻了,馬多多作為律師,還是相當敏銳的,若是察覺了,倒給她添煩。好在她之前在香港錄過一段悠哉悠哉按摩后來睡著了的視頻,剪輯好就可以發(fā)過去。 視頻時長足足一小時,蘇葉想,自己睡得可真不客氣。 她往后拖動著進度條,見證著自己睡著的過程,然后畫面一片黑——手機倒了,攝像頭扎進了被子里。 正想剪掉,手抖往后拖了點,模糊的男聲一閃而過,蘇葉微怔,又往前拖動進度條,然后她聽清了。 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聲里,夾雜著溫柔低沉的男聲,一字一句,敲擊蘇葉的心臟。 他說——寶貝,起來吃了再睡…… chapter 19 大白天的,蘇葉從夢中驚醒。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過夢了。父親鐘路鳴的臉,很清晰,連胡渣都根根分明。這從未有過。 鐘路鳴剛?cè)ナ赖哪前肽?,蘇葉幾乎每天都能夢見他,但在她的夢里,他的臉一直是模糊的,她覺得,是冥冥之中他不想讓她見到他。 那半年,她被戴莉接到香港,但戴莉幾乎沒時間陪她,好幾天回一趟家,慢慢地,戴莉發(fā)現(xiàn)本就不怎么說話的孩子更加沉默寡言了,母女倆打上照面時,她也只是點個頭連招呼都不打。 她過來是休了學(xué)的,戴莉想過要給她轉(zhuǎn)學(xué)籍,她死也不干,每日就呆在家里下棋,自己和自己下,累了就看書,早睡早起。十幾歲的小姑娘愣是過得像個老太太。 戴莉不知道,她早睡,只是想早點見到父親。在夢里,他的聲音依然溫柔親昵,帶著縱容,他帶她去沒去過的地方,帶她吃沒吃過的東西,買她沒見過的玩偶…… 她在夢里和父親過生活,仿佛他從未離開過。 戴莉終于騰出時間來陪她,卻是帶著心理醫(yī)生來接近她,醫(yī)生在的時候,她乖巧伶俐,有問必答,臉上掛著笑,樂樂呵呵的,可愛極了。醫(yī)生走后她的臉色就耷拉下來,連過渡都沒有。 戴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有段時間沒出門,在家里陪著她,給她溫習(xí)外語。等她慢慢開始重新接納她的時候,戴莉接到工作任務(wù),連夜離開香港去了加拿大。 戴莉是個孤兒,蘇葉沒有姥姥姥爺,鐘路鳴祖籍在山東,鐘家親戚,都在青島,多年不走動,也生疏了,關(guān)系比陌生人好不到哪兒去。蘇葉被送回北京之后,就住進了姜蓉家里。 姜蓉和戴莉是大學(xué)室友,鐵閨蜜的關(guān)系,姜蓉沒有婚配,膝下沒有兒女,就把蘇葉當女兒一樣對待。 說來也奇怪,在姜蓉家里住下后,蘇葉再也沒夢見過父親,即便她想方設(shè)法,白天長久地看著他的照片,深夜他依然不肯入夢來。包括戴莉走后的日子里,她時常能夢見戴莉,卻再沒夢到過他。 一晃這么多年,她已經(jīng)快要忘記他的模樣。 蘇葉擦著額角的汗,看著窗外,呆呆地回憶夢境里的人事。 夢里,她還是鐘晚,十三歲。她扎著馬尾,穿白色公主裙,嬰兒肥的臉蛋紅彤彤的。鐘路鳴在安檢口回頭望,吩咐司機趕緊把她送回去,就那一瞬間她哇哇哭出聲,“爸爸……” 鐘路鳴也顧不上同事催促,推開地勤工作人員就沖出來,抱著她拍著她的背安撫,“晚晚乖,爸爸很快就回來……” 她的哭聲沒停過,鐘路鳴親親她的額頭,又親親臉蛋,終究是走了,一步三回頭消失在安檢口。 做戰(zhàn)地記者,是父親一直的夢想,她怎么可以攔著他??烧l也不曾想到,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司機帶她回了戴莉在香港的家,等傭人不注意,她偷跑了出來,拿著名片,照著地址打車去了太平山。 她闖進了周家。正籌備宴客的周家,大白天也燈火輝煌。她看見戴莉女士,正端坐在沙發(fā)上,與周憲言笑晏晏,看到她出現(xiàn)的瞬間臉色沉下來,“晚晚你怎么跑來了?” “母親?!彼写骼?,聲音有超脫豆蔻之年的沉穩(wěn)冷靜,“爸爸晚上的飛機,飛伊拉克?!?/br> 戴莉瞥一眼周憲,“mama知道,但是你怎么來了?” “知道你還在這里!”她沖過去拽著戴莉的手,“你跟我走,去送送爸爸,快來不及了,跟我走?!?/br> 戴莉一甩手,沒曾想她踉蹌了幾下,跌在地上。 地板鋪著地毯,不硬,她就是故意摔的,她沖戴莉可憐兮兮地喊,“就在香港機場,離你很近,mama,去送爸爸......” “mama在談?wù)?,鐘晚你這樣很沒有教養(yǎng)!” 她知道,戴莉在談出任加拿大外交官的事,要借助周家在加拿大的勢力,幫她一把。她在事業(yè)上,一直是這么費心,不遺余力。這么些年,她從一個小小的訪問學(xué)者,爬到如今的地位,周家功不可沒。為此她放下身份,給周家兒子做了多年的家庭教師,所扮演的角色已經(jīng)遠遠超過老師...... 但是對自己的家庭,卻一貫忽視。她在別人面前,訓(xùn)斥她沒教養(yǎng)。 “嫌我沒教養(yǎng),你就教養(yǎng)我啊,長這么大你教過我什么嗎,你一直在這里教養(yǎng)別人的孩子!” “鐘晚!”戴莉打斷她,扶她起來,“給周先生道歉!” 周憲從沙發(fā)上起來,踱步過來,沖戴莉說,“不妨事,lily,你不要著急嚇著孩子,讓她慢慢說,”又緩緩蹲下來與她平視,“小朋友,來,喝點東西坐下慢慢說?!?/br> 他遞給她一罐自釀的酸奶,奶罐很涼。 她接過,捧著默不作聲。戴莉面色緩和了些,剛要問話,她手里的奶罐就扔了出去,瓶子砸在墻沿應(yīng)聲破碎,玻璃飛濺,奶渣子灑了一地,也濺到了少年的白襯衫上。 少年本來撐靠在墻邊,悠哉悠哉像是看戲。奶罐子就在他手邊炸裂,他原本可以躲。 戴莉驚呼著跑過去,捧著少年留血的手,回頭呵斥她,“你爸怎么把你慣成這副潑辣模樣!” 少年很高,二十歲不到的模樣,雙目卻深沉銳利,像一只極具攻擊性的鷹。她瞪著他,眼神堅韌。他走過來,微微彎腰,朝她伸出手...... 十三歲的鐘晚,緊閉了眼,不想看他食指上的血rou與玻璃渣。 最后她狼狽地離開了周家,戴莉終究沒去送鐘路鳴一程,年幼的鐘晚終究沒能力為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再做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