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思凡,你在這里?!鼻f子非的聲音從屋子外傳來,“總算喂完貓了。”今天喂的還是拌飯——貓罐頭拌貓糧。 “……” “我必須要陪著貓吃晚飯,”莊子非解釋道,“否則,只要我一離開,它就跟著離開,整整一晚都會餓著肚子?!币婚_始,莊子非都是放完糧就走,但他很快便發(fā)覺了,只要他離開貓食盆,貓也會立刻跟著他離開,絕不會讓自己消失在它的視線中。每天倒糧那一會兒,貓都會撲上去把臉埋在貓食盆里拼命地嚼——它知道莊子非弄完就會走,它只有那時可以吃東西,于是呼哧呼哧不停地吃,只嚼上兩下便吞進肚子,莊子非想繼續(xù)倒糧都很困難,總是要將它的腦袋先掰到一邊去。無奈之下,莊子非只有站在它旁邊看著它吃飯,等它全部吃完,再用手指將罐頭刮干凈送到它嘴邊讓它舔著吃。貓非常喜歡舔莊子非的手指,那是它每天最享受的時間段。 “……”這貓……凌思凡又仔細看了看貓,而貓的臉依然還是一副冷酷模樣。 “……啊!”莊子非看見了凌思凡手邊的筆記本,“啊”了一聲,聲音當中滿是尷尬、不安,神情僵硬,仿佛希望自己根本不在房間一般。 “……”凌思凡故作淡定地將筆記本放了回去。 “你……”莊子非的心里懷著最后一絲希望,就是凌思凡并沒有將本子打開過。 “如果說沒看見,肯定是騙你的?!?/br> “……”莊子非xiele氣,耷拉下了肩膀,努力地向凌思凡解釋,“那兔國大事記,我是開玩笑的……自己跟自己開玩笑,沒料到有人會看到的……”莊子非十分地后悔,方才,他是真的不應該對凌思凡說“我去給它一點吃的,你就隨便,干啥都行”,就因為那句話,現(xiàn)在真不知道應該如何收場。 “子非,”由于實在有點好奇,凌思凡忍不住問道,“兔子國竟然還存在?” “為、為什么不存在……”莊子非說,“又沒有亡國啊……” “……”以為兔子國早就亡國了的凌思凡再次問,“那你還是兔子國的國王?” “是吧……”莊子非答,“并沒有什么人宣布篡位……我也沒有寫過退位詔書……” “……”誰會篡他的位——應該白給就沒有人會要吧。 “我、我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 “……” “我真的是開玩笑的……” 凌思凡依然是:“……” “那個,”覺得氣氛越來越不對的莊子非急于轉(zhuǎn)移話題,“思凡,我最近又出版了一本作品集,出版商給我寄來了樣書,你要不要看看?” “嗯?”莊子非這么問,凌思凡自然會回答一句“好啊”,這是與人交往是基本的禮貌,再不想看也得翻翻、然后贊美對方幾句。 于是,莊子非走回了主臥,將他那本攝影作品集拿給來給凌思凡看。 凌思凡看著書上的腰封,一字一字很小心地念著:“畢生以拍攝野生動物為事業(yè)的頂尖攝影師莊子非,挑選近五年的作品所合成的照片精華,展現(xiàn)最真實的荒野,揭開偉大自然神秘面紗……”大字下邊還有小字簡介“攝影師通過不同的手法發(fā)掘五光十色的世界并將其呈現(xiàn)給廣大的讀者,包括特寫、剪影、航拍、水中拍攝等等,將豐富的知識與經(jīng)驗、對荒野的熱情、對大自然的崇敬融入到了這些作品中,展現(xiàn)了當代都市中看不見的原始精神,還有在不同的世界當中所發(fā)生的故事?!?/br> “都是出版商亂吹的,”莊子非有點不好意思了,“你不用看那些字啦?!?/br> “簡介而已,并沒有說謊啊,這都是正常的?!绷杷挤舱f,“這個年代,酒香也怕巷子深了。” “哦……”莊子非清楚,凌思凡就是開公司的人,肯定不會覺得有何不妥。再好的產(chǎn)品也需要讓別人注意到,“霄凡”每年的廣告費用都十分可觀。 凌思凡開始翻書的內(nèi)頁。全彩紙張非常厚實光滑,將照片里面的動物趁得生動并且活潑,手指摸上去也異常舒服。 作品集是按照動物種類分的,排在最前邊的都是鳥類攝影,第一幅似乎是群鷺靜止在湖面上。照片當中,無數(shù)白鷺落在湖內(nèi),白茫茫的足足有幾百只,湖水很淺,只沒腳踝,清亮透徹,宛若一面大的鏡子,隱隱倒映著夜晚的月光,銀光流溢,而湖上方的天空中,則有一整片白顏色的影子。 凌思凡看了看照片下方介紹。介紹上說,攝影師踏入了沒有人類蹤跡的神秘的區(qū)域,并且見到了鷺群的奇觀,照片拍攝的是某個湖泊水位突然下降、所有成群的白鷺都去爭搶取食擱淺的小魚時的情景,介紹還說這張照片動靜對比、非常耐人尋味,湖面上的白鷺都在靜靜取食,而天上的白鷺則在繼續(xù)飛翔。 “……”凌思凡這時才察覺,天上那一大片白影也是白鷺,只是因為一直在振翅,因此都變成了一個個的殘影。 “這張照片我拍了十來天,都是晚上拍的,基本沒怎么睡,失敗了大概有幾千次吧?!币贿叺那f子非突然說道,“想要拍攝出動態(tài)白鷺的飛行軌跡,快門速度就不能快,否則圖像就會定格,可若使用慢速快門,靜態(tài)白鷺又很難拍,不論哪只動上一下都會導致殘影出現(xiàn),無法呈現(xiàn)動態(tài)和靜態(tài)的結(jié)合,也就不能體現(xiàn)我想要表達的鳥類那種在地上很靜謐、在空中很迅捷的氣質(zhì)了。所以我一直拍,直到這一次,所有湖面上的白鷺都在曝光時間內(nèi)靜止著,沒有一只在動,攝影就是這么回事?!?/br> “為了一張照片,要失敗幾千次?”凌思凡是個很討厭做無用功的人,只要付出精力就必須有結(jié)果。重復性的勞動,是他一直以來都極端痛恨的東西。 “是啊,”莊子非抬頭看著凌思凡,說,“對于我非常想要的東西,我有比常人多幾千倍的耐心。” “……”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凌思凡在一瞬間感到,說著“對于我非要不可的東西,我有比常人多幾千倍的耐心”的莊子非和平時有些不一樣。思凡也知道,為了一次成功,肯失敗幾千次的人真的極少。 凌思凡慢慢向后翻,在“鳥類”的最后幾頁,他竟看見了不少企鵝的身影。 第一張是一群企鵝,似乎是帝企鵝,正圍成一個圈,幫助幼崽取暖。第二張也是企鵝,幼崽躲在母親肚子底下、兩腳之間,希望能夠借此抵御零下20幾度的溫度和每小時超過70公里的大風,母親站姿挺拔,全力保護孩子,幼崽則是伸出半個腦袋,緊閉雙眼似乎正在期望陽光早些到來。 “南極你也去過?”凌思凡問。 莊子非說:“去過好多次了?!?/br> “……” “企鵝們在抵御嚴寒以及大風,而我就在它們旁邊拍攝照片。南北兩極有時真的很冷,我在北極拍攝北極熊照片時,曾經(jīng)聽說有北極熊敲中國科考隊屋子的門,希望能夠進去取暖?!?/br> “……”也對,莊子非和企鵝們肯定處于同一環(huán)境之下??墒恰簌Z們都忍受不了,莊子非卻忍下來了。對于自己所追求的東西,莊子非真是什么都能忍。 凌思凡覺得,莊子非的內(nèi)心,似乎遠沒有他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嬌弱”,至少,凌思凡自己是絕不會總往南北極跑的,那種地方想想就很可怕,根本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接著,凌思凡又翻過魚類、兩棲,來到哺乳動物部分——哺乳動物占了作品集的一多半,食rou的勇猛,食草的訊捷,這些人類所熟悉的動物看起來要親近得多。 照片里有狐貍、虎、獅子、豹子、熊,等等,其中一些看起來離攝影師非常地近,幾乎就要湊到鏡頭上面。 “是特殊的相機或鏡頭么?”凌思凡問,“離很遠之后將焦點部分放大?!?/br> “不,就是很近?!鼻f子非說,“距離太遠的話,機器再好也沒辦法拍出來很好的畫質(zhì)。有的時候,我和猛獸間的距離,比我現(xiàn)在和你之間的距離遠不了多少?!?/br> “……” “思凡,之前我也講過,害怕受傷的話,是得不到什么真的好東西的。我被毒蛇咬過,也被猛獸撓過,這才有了這些照片?!?/br> “嗯,我記得?!辈贿^,凌思凡雖然記得莊子非這話,他那時卻沒有什么實質(zhì)上的體會,也根本不了解“我在拍攝各種猛獸之時,為了好的照片,我要離它們非常非常近”中的“近”到底有多近。此時,看著照片,凌思凡才終于發(fā)覺,原來,是要近到這個程度。凌思凡想了下,他自己是萬萬不敢的。 這的確是一件十萬分危險的事情,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喪命、萬劫不復,凌思凡再次有一些懷疑,莊子非表面上像一個小學生,內(nèi)心卻是不匹配的強大,無畏艱苦,不怕受傷,并且有常人難以想象的耐心。而他凌思凡呢,正好相反,表面上看無堅不摧,實際上卻并非如此,他就像一顆樹一樣,一邊向往著高處的陽光,一邊又鉆進幽暗的地底。 ——翻閱過莊子非新出版的作品集后,凌思凡笑著說:“我都有點想知道了,如果我去拍攝,拍出來會是什么樣?!?/br> “嗯?”莊子非的眼睛亮晶晶的,“思凡,你對這個感興趣么?那我隨時都可以帶著你?!?/br> “……”凌思凡剛才其實只是習慣性恭維。 “思凡,我敢向你保證,像你這么聰明的人,一定會學得很快的,幾個月就能拿出好照片。”一邊說著,莊子非一邊拿起了架子上的相機,“喏,你先拍個貓看一看?” “嗯?!迸囊粋€貓,也沒什么。 凌思凡調(diào)成他常用的自動檔,對準了貓,輕輕一按快門,只聽“咔”地一聲,快門開合之間,凌思凡的照片已經(jīng)拍攝完畢。 他調(diào)到了“回看”模式,發(fā)現(xiàn)……照片上就是黑乎乎一團,虛得很,身體有殘影,黃色的眼睛也沒能定格,彎彎繞繞到處都是,弄得那貓像是長了好多眼睛一般。 “拍動物不能這樣的?!鼻f子非說著,從凌思凡身后很自然地伸過去兩只手,虛摟著凌思凡。然后,他一只手把著凌思凡的左手說“左手別握機身,這樣托著鏡頭”,另一只手則是移到機身上撥到了s檔,也就是“快門速度優(yōu)先”。接著,莊子非將凌思凡的右手放在了快門按鈕上邊,自己的手則輕輕地是搭在他的手上,在凌思凡的耳邊緩緩地說:“對于動物攝影來說,自動檔是不可以的,要用‘快門速度優(yōu)先’,因為,即使此刻你的拍攝對象沒動,你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動。它們經(jīng)常速度極快,不動則已一動驚人,動的瞬間也經(jīng)常是最有價值的瞬間。你必須要做好準備,快門速度無論如何不能慢于500分之一秒……” “……”莊子非講什么,其實凌思凡沒太聽進去。被人摟在懷里,并且左右兩手都被握著,對凌思凡來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他的后背很燙,手也很燙,周圍空氣仿佛都變得黏稠起來,讓他有些窒息、想要昏厥,只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耳邊莊子非還在繼續(xù)說:“與風光攝影完全不同,動物攝影師寧可增大光圈或者調(diào)高iso犧牲畫質(zhì)導致偏色,也要保證足夠快的快門速度。當然,能不犧牲畫質(zhì)是最好的,所以野外攝影師會比較青睞于陽光很足的天氣……你知道吧?成像需要的光是固定的,曝光時間短了,進光量就要多,要么光線較強,要么增大光圈,要么提高iso……” 凌思凡依然在發(fā)呆。他一直忍不住想:莊子非這動作,莫非是故意的?不過,很快,凌思凡就告訴自己,莊子非不會是有意摟自己的,應該只是單純地在教自己學攝影而已……莊子非那么傻,快三十了還在當國王呢,沒有這個心眼,一定是精于算計、長期與人勾心斗角的自己想得太多了。 莊子非再次出了聲:“以上都是技術(shù)層面上的內(nèi)容……但那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比如白鷺那張我就用了慢速快門。心理上的準備其實更加重要,你要記住,每種動物、甚至每個動物都是不一樣的,他們的習性還有特點都大相徑庭,你要仔細觀察它們、深入了解它們,確定它們就是你追逐的目標,然后,在清楚你想表現(xiàn)什么的情況下再選擇合適的技巧。” “……”凌思凡問,“所以你能了解不同的動物么?” 感覺有點神奇。在凌思凡的眼睛里,同一種類的動物全都是差不多的。 “當然,”莊子非讓相機對著貓,“可能一開始還有點不行,但是這么多年下來,我確信我自己可以做到,要不就可以失業(yè)了?!?/br> “……” “你是不是覺得我傻、很容易上別人的當?事實上并沒有。我看人是非常準的。你想,連不會說話的動物我都可以讀懂,明白它在看什么、明白它在想什么,怎么會看不透和我同種類的人呢?” “……”凌思凡好像突然有點明白了,為什么只有莊子非沒有被他表象蒙蔽、為什么只有莊子非知道他實際上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瞬間,過去看起來“柔弱”的莊子非讓他有些怕,他甚至感覺在對方的面前他無處可遁。 莊子非按下了快門,并且按下了“回看”鍵:“喏,你看,只要肯用心,多看、多聽,你就可以了解全部的它,讓它呈現(xiàn)出本來的樣子,它在你的腦中會越來越清晰,而不再只是很模糊的概念。” “……”照片上的黑貓極其可愛,是凌思凡見過的最最可愛的模樣,凌思凡過去從來不知道,這只黑貓居然有這么漂亮的角度。 那邊莊子非放下了相機:“最后,只有你會發(fā)現(xiàn),連它自己都不清楚的它最美麗和炫目的一面?!?/br> “……” 頓了一下,凌思凡問,“子非,你自己最滿意的照片是哪一張?”他有一些好奇,這樣的莊子非,會有什么自己難以超越的照片么? 莊子非卻是搖搖頭:“現(xiàn)在還不能給你看?!?/br> “……” “不過,那張的確是拍得最好的,因為……我對拍攝對象的感情是最深的?!?/br> “……” “看他看得最多,想他想得最多,那是其他所有的加起來,也遠遠比不上的程度?!?/br> “嗯?”不知為何,一瞬間,凌思凡就想到了莊子非錢包里那張倒扣著的相片。 第13章 收購安世(十一) 一段時間之后,“逼空”事件又有了新進展。由于德國金融監(jiān)管局和反壟斷當局聯(lián)邦卡特爾局均未對幾家對沖基金的聯(lián)合申訴做出回應,幾個機構(gòu)在法蘭克福和漢堡兩地提出了訴訟,認為“霄凡”涉嫌欺詐、誤導了投資者。然而,并沒有過太久,漢堡的法院就駁回了針對“霄凡”的指控,地方法官宣稱,沒有證據(jù)可以表明被告有欺詐的行為并故意對對沖基金施行傷害。“霄凡”的發(fā)言人也稱,“霄凡”沒有任何過錯,對沖基金的控訴全部都是無端的指責。 “有完沒完……”凌思凡揉了揉眉心。 時鶴生將一杯咖啡遞給了凌思凡:“還有機構(gòu)想在美國訴訟,不過因為管轄范圍被駁回了,法院建議在德國打官司。” “等到法蘭克福也駁回了,應該就能告一段落了吧。” “‘欺詐’……真是個有意思的罪名?!绷杷挤残α诵Γ拔覐臎]說過我放棄收購‘安世’,也從沒說過我停止了買股票,何來‘欺詐’?” “凌總,”時鶴生說,“這一次的收購,好像從頭到尾,你都沒擔心過?!?/br> “有什么好擔心的?” “你似乎沒想過失敗。” 凌思凡說:“是沒想過?!?/br> “哎,”時鶴生又問,“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過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 “……”凌思凡的心里突然間就被刺痛了一下,他垂著眸子,說:“是有的?!?/br> “嗯?” “而且,我很小的時候,就體會過什么是絕望了?!痹谕g人稚氣未脫的年紀里,凌思凡就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和一個過于強大的敵人戰(zhàn)斗將會多么凄慘——它不僅僅會讓人輸,而且,還會在人因為一點小小的勝利沾沾自喜時,讓他明白他有多么幼稚。那種無力、絕望被鮮血淋漓地刻在心尖上,每次想起來都驚恐萬分,揮之不去。通常來講,輸了并不可怕,即使輸了,雙方也應是平等的,在堂堂正正地交鋒,然而,當差距過于巨大時,過去一切反抗、希望全都成了笑話,整片天都是漆黑的顏色。 “……抱歉?!?/br> “沒事,”凌思凡說,“一切只是因為對方還不夠強,所以無法讓我感受大龍遭屠、無力回天之感?!鄙虉錾系膶κ秩际侨耍侨吮銦o法擺脫掉人性之弱。 正在聊著,凌思凡便接到一個電話,一看來源,竟然又是莊子非那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