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他還有莊子非,聽起來真奇怪。更加奇怪的是,聽到對方那句話時,他的鼻端忽然之間嗅到一陣酒香,似有若無。凌思凡一直都不懂品酒,不過今天,他好像突然之間就懂了一點,因為那味道真的極其香醇。 他看著莊子非,剛剛留下喉管的酒微微發(fā)熱發(fā)燙,逐漸沖散了流散在四肢百骸中的些許寒意。 真的是很難以言喻。在莊子非來到他家之前,凌思凡有很不詳?shù)念A感,并且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一本看起來像要bad ending的書,突然間的轉(zhuǎn)折讓人無比慌亂。他還是抱著一點微弱的希望在讀,同時心里做好了一定會以悲劇收場的準備。可誰知道,突然之間,雖然沒有任何情節(jié)暗示故事最終將會柳暗花明,然而作者的筆觸突然變得異常柔和,那種柔和驅(qū)散了令人不安的情節(jié),讓他也覺得,即使需要經(jīng)歷很多大風大浪,翻到最后也許還會是好結局。 一直到了吃完飯后,凌思凡還是暈暈的,而莊子非,收拾好了全部碗筷,便告訴凌思凡回去了。 這個晚上,凌思凡沒有覺得很孤獨,他撿回了兔子,居然沒有夢到什么股東大會的事。 …… ——僅僅幾周之后,凌思凡那不詳?shù)念A感便初步應驗了。 一夜之間,媒體上出現(xiàn)了很多關于“凌思凡的性格其實并不適合管理公司”的相當奇特的文章。 那些文章中的惡意十分隱蔽。先是有人發(fā)了一篇明顯是公關稿的軟文把凌思凡夸上天,然后就有個“前”內(nèi)部員工指明文章中的一切都是扯淡,并且羅列了“想錢想瘋了”的凌思凡的十來條罪名,很快,就有其他“匿名員工”表示都是真的。凌思凡看了下那些罪名,全都不能算是無中生有,然而被人用夸張的筆法給修飾過了。比如,他的有些做法——收購安世的事件中讓基金經(jīng)理們聲稱將跳樓的手段,還有擠垮競爭對手、間接致其數(shù)萬員工下崗生活凄慘的往事等等,是完全符合商業(yè)邏輯的,可是,相當多的人喜歡從道德角度去看待企業(yè)的行為,認為凌思凡太心狠手辣,缺乏一個人的基本善良。至于鼓勵公司員工內(nèi)部競爭這種一個企業(yè)很常規(guī)的做法,也硬是被和兩名員工的腦溢血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凌思凡很想說,作為上市公司,他需要負責的是他的股東們,而非什么基金公司或者競爭對手。競爭對手沒能在市場上存活,他會感慨,可他確實沒有什么好羞愧的。不過他也知道,他不能這么說。 只是,其實,文章當中也有著一部分,真的戳中了凌思凡軟肋。文章指責凌思凡用錢有問題,大量現(xiàn)金趴在賬上,除了交利息、交稅,屁用都沒有,直接使華爾街認定“霄凡”這部分的成本過高,然而凌思凡卻依然死性不改,負面地影響了公司股票價格,不適合再當管理者。 “……”這話對了。他是真的不敢把錢全投進去,他總是有很深重的不安全感。 在凌思凡看來,這篇文章只是造個聲勢而已。真正的戰(zhàn)場是在“霄凡”內(nèi)部董事會。 上次董事?lián)Q屆選舉,不僅僅是“銀橋資本”三人留任,而且,凌思凡的兩個心腹人物,也被踢出了董事會。那兩個人都是公司高管,所持股份很少,因此,就因為“公司管理層在董事會中的比重過大”這樣的理由被剔除了。對方的人沒走,己方的人減少,一直讓凌思凡感到非常擔心——他很清楚,只要一半以上董事同意,他ceo一職,是可以被罷免的。 不只如此,還能增發(fā)股票,稀釋他的份額。 就連董事長這位置,股東大會也能解除。 上市公司,由股東來掌控,講的是回報率,從來就沒有“創(chuàng)始人”就應該一直管理公司這樣的事情。事實上,那些利用了雙層股權結構并讓創(chuàng)始人的投票權維持在一半以上的公司,雖然可以保證創(chuàng)始人一個人作出全部決策,但公司的股價很難升得上去。 “……”到底應該如何去做—— 正在想著,凌思凡就收到了莊子非發(fā)的微信:“思凡,網(wǎng)上有人罵你……” “……”凌思凡正心煩,便和往常一樣,把手機放一邊,不打算回復了。 不過,十秒之后,凌思凡還是抓過了手機,向莊子非解釋了句“我不是像文章里說的那樣的?!?/br> 一句話而已,不耽誤幾秒。 第31章 股東內(nèi)斗(五) 莊子非回答說:“我并沒以為你是那樣的?!?/br> 凌思凡想了想,覺得應該也是。莊子非總是非常地了解他,并不需要他為自己辯白什么。莊子非喜歡他,總不會沒道理。如果那么喜歡他的莊子非都不相信他,他還能指望有什么人是愿意相信他的呢。 本來,他總覺得自己沒什么好愛的?,F(xiàn)在,他卻是忽然地生出了點信心。 而后他又猛地意識到了自己與平日里有點不同。曾經(jīng),他最大的驕傲就是不被人所理解,他也從未產(chǎn)生過想要解釋的意愿,在他心里,這件事情不能給予他任何他所需要的東西。然而,當他看見莊子非那條微信時,卻是很沖動地懼怕對方走遠。 “思凡,”莊子非又說道,“你也反擊下呀。” “嗯?” “你被人誤會了,他們那樣講你?!?/br> “……”凌思凡想起來,在班芙公園時,莊子非曾說過他是一個好人,當時他還覺得對方有點可笑。 莊子非又加了一句:“你不喜歡說話,我覺得很心疼?!?/br> “……”凌思凡說:“我會自己評估這件事的。”在商場上,利益才是永恒主題,沒有人會感情用事。 “哦……” 凌思凡想:很心疼嗎……? 在一瞬間,凌思凡生出了一種很奇特的忻悅。大概,因為他的孤僻,莊子非才會總想給他很多的愛吧。兩種東西居然可以這樣被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此刻,為了他所憧憬的來自對方的感情,他甚至有一點愛上了自己的孤僻。 “子非,”凌思凡說,“那些人如何看待我,我其實是全無所謂的?!?/br> “唔?” “只要不會影響我的生意,誰管他們討不討厭我啊,真去較那個勁就傻透了?!备竞退耆珱]有關系……別說不認識了,就算是身邊人,他也不會試圖贏得所有人的好感,因為平凡人之間的喜惡轉(zhuǎn)瞬即逝,不值得太認真。一個聽不得別人罵的人,不可能是一個好的老板。老板的任務是出色完成工作,而不是讓每個員工都很開心。他平時在生活上挺關心下員工的,與時鶴生他們?nèi)际恰昂门笥选保诠ぷ髦袝r,下屬們都懼他,他絕不會不好意思指出錯誤,也不會在有沖突時被動地讓步。 “這樣……”莊子非問,“所以,沒有利益牽扯的話,你就不在乎被誤會,是么?” “倒也不是?!?/br> “那……?” “算了。”凌思凡說。 唯獨一個人是例外,凌思凡想:剛才不是就對你解釋過了么? “思凡,你真瀟灑?!蹦沁叄f子非有點困惑地說道,“每次有人說我拍的照片難看,浪費了錢,我都會感到很沮喪?!?/br> “別理他們,”聽過莊子非那句話,凌思凡突然不太爽,“審美這個東西本來就很主觀?!睕]有什么是合所有人眼緣的。 “可是,”莊子非又打字,“如果沒有感覺,那不看就好了……何必到處說我水平也就那樣,獲的獎項肯定都是拿錢換的?” “子非,”凌思凡很認真地安慰對方道,“很多人就是很傻的。” 莊子非回了一個字:“喵?” “你隨便去什么新聞下邊看看,一定會發(fā)現(xiàn)很多可笑的言論。” “……” “所以,很多人就是很傻的,這個比例并不會因為喜歡看藝術作品就變低了。”雖然,他們本人不會意識到這一點,還很有可能認為自己了不起。 “話雖然是這樣說啦……”真看見了還是會不舒服。 “不要在意他們。”凌思凡說,“你發(fā)布新照片,是為了喜歡你的那些人,而不是為了討厭你的人,不要本末倒置。討厭你的人,無視就好了?!?/br> “嗯,對?!鼻f子非說,“還是有很多人喜歡我的照片?!?/br> “沒有很多也無所謂,相信自己?!贝蛲曜趾?,凌思凡突然使用語音發(fā)過去一句,“我說你拍得好就行了。”他的聲音里面全是不容置疑,仿佛對方是他公司某個副總。 莊子非笑了,也開了語音。他說:“你覺得好就足夠了。” 沒錯,他發(fā)布新照片,是為了喜歡他的那些人,即使只有思凡喜歡,也是一件值得他完成的工作。 “……嗯?!?/br> “思凡,”而后,莊子非忽然甜膩膩地說,“你真體貼?!?/br> “……”凌思凡感到有一些奇怪。什么時候,他居然也會安慰別人了? 從班芙公園回來后,他躲對方躲了很久,結果,到了董事連任那天,突然間就土崩瓦解。 他到底還是失敗了。 人在脆弱時是不是真的會放松警惕?凌思凡覺得大概的確是這樣沒錯。本來,他還可以用理智強迫自己遠離對方,現(xiàn)在卻只想依靠那人,讓自己舒服些。 他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當他為公司的事煩心時,也就沒辦法維持距離了,他沒有那種兼顧的本事。 如果一樣器皿被拖進陰暗的角度將要發(fā)霉,總會有點渴望能有一縷陽光照耀在它身上。 未來道路長且艱難,需要有亮伴他前行。 凌思凡頭一次真切地看見了,他身上的那些被剝落的外殼。 “好了思凡,”莊子非說話一向有分寸,此刻他就很及時地退開,“你肯定要想該怎么辦吧,那我就先不打擾你好了?!?/br> “嗯,”凌思凡說,“晚安。”莊子非很乖,一向不鬧人。 “我的傷都快要好了,好了就又要工作了?!鼻f子非有點傷心地說道,“有時希望自己的傷恢復得慢一點,這樣我就可以再陪你待一陣子了?!?/br> “全都隨你。”凌思凡說,“不然,你就辭掉給地理雜志供稿的工作吧,當一個自由攝影師,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就算錢不夠也還有我給給你當后盾?!闭f這話時,凌思凡完完全全忘記了,他得是莊子非的什么人,才有資格說這種話。 “不要,”莊子非想都沒想便拒絕了,“我講過了,不要你錢?!苯^對絕對不要讓人以為,他是為了錢才喜歡思凡的。 “……” “不聊了,你忙吧。” “好?!逼鋵?,凌思凡并沒有感到煩,反而比之前安定了不少。 …… ——于是,凌思凡開始著手解決眼前的危機。首先,輿論是非常重要的——言論氛圍經(jīng)??梢宰笥胰说乃枷搿⑦x擇。伊麗莎白·諾依曼早在1974年就有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即,即使投票者想要投票a,但如果他們認為b會贏,便很有可能會保持沉默,導致另外一方聲勢越來越大,這就是“沉默的螺旋”。 凌思凡邀請了幾位商界大佬、財經(jīng)記者反駁對方言論,媒體上也很快有了不少“反方觀點”。一種路數(shù)是說,創(chuàng)始人打下的根基,是該企業(yè)靈魂所在,貿(mào)然換人恐怕不妥,會導致價值觀偏離,而且,沒有人比創(chuàng)始人更加了解公司、了解市場,與企業(yè)最契合的人如若離開,在企業(yè)生死存亡的那一刻,“外人”做出的決定很可能是錯誤的。文章舉了一些例子,并證明了資方一定逐利,不少公司經(jīng)歷了大的變動后一直如浮萍般悠悠蕩蕩沒有方向,因為投資者很有可能會出于短期利益將其賣來賣去,缺乏更長遠的規(guī)劃,對企業(yè)發(fā)展來講并不是好事。另外一種路數(shù)是說,了解凌思凡的人都知道,凌思凡根本不是那種人,文章大概出于某個競爭對手之手,目的根本就是想要混淆公眾視聽。他們將例子一一反駁了,比如,更詳細地說明了收購安世的細節(jié),指出德國法院已經(jīng)判了,整個過程沒有任何欺騙,當對沖基金們只因為“霄凡”是一家中國公司便大肆唱衰并想狂撈一筆時,我們?yōu)槭裁匆檫@種自作聰明而且投機的人?至于競爭對手沒能存活,也是因為他們失了顧客支持,“霄凡”沒有任何惡意競爭行為,指責為消費者提供更好服務的“霄凡”是毫無道理的。同樣的事,在被從不同角度重新梳理后,立刻變了一副面目。在反擊中,他沒有提現(xiàn)金的事,因為,公眾真正關心的不會是這個。 此外,凌思凡開始羅列自己手里還擁有的牌——要想得到股東支持,就必須要將足夠多的利益擺上臺面。誰給的價碼高,誰就可以獲勝。 可是,他最大的資本,就是這“霄凡”了。當別人想要搶走“霄凡”時,他手中的“霄凡”沒有任何意義。如被搶走,整個“霄凡”都會是對方的。 凌思凡想了很長的時間:除了“霄凡”,他還有什么呢? 事實上,是有的——當初,凌思凡曾留了一手。 第32章 股東內(nèi)斗(六) 凌思凡仔細整理了他手中還有的牌——果然,能算是“王炸”的也就只有它了吧。 凌思凡有點能夠想象到,他使出“王炸”時,對方將會是怎樣的表情。 不過,除了“王炸”,最好再有一層保險,兩道鎖才比較妥當。凌思凡翻著他的電話簿,開始逐一聯(lián)系曾經(jīng)有意愿要注資“霄凡”的人。引入新的股東,簽署一致行動協(xié)議結成同盟,稀釋“銀橋資本”極其同盟股票份額,也是一般的創(chuàng)始人在這種情況下會選擇的常規(guī)做法。 算算留給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凌思凡估計“銀橋資本”很快就會發(fā)起進攻了,在那之前,他必須要布置妥當。 凌思凡在晚上下班之后開始很頻繁地約人見面,開始就注資“霄凡”的事與各方展開了一系列談判。他接觸的主要就是那些創(chuàng)始人有絕對話語權的私人公司,其中有些企業(yè)已經(jīng)不感興趣,有些企業(yè)依然抱有極大熱情,雖然其中的大部分都提出了極為苛刻的合作方式,比如,要求確定每年可得到分紅的最低金額,又或者是想直接參與“霄凡”的幾個項目。 凌思凡身心俱疲,強撐著一個個談,最后,他心里有了個譜,暗自定下了兩個有可能合作的對象。 在這期間,莊子非還是經(jīng)常給他送晚飯,只是送飯“形式”一直都在變化。 “思凡,”有天,在凌思凡的家門口掏出飯盒給凌思凡的他說道,“一路過來,不太熱了。” “沒事,”凌思凡說,“我對吃的要求不高。” “哎,”莊子非說,“確實,也只能這樣了,沒有別的辦法。雖然,我真的很希望給你剛出鍋的。”思凡現(xiàn)在每天每時都那么累,如果可以吃得更好,而不只是對付一口,心里上的疲乏應該也會緩解。 “……”凌思凡問,“你真的希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