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有點松懈，或者說有些地方略微松動了。

    肖騰呼了一口氣，繼續(xù)看書。這片海灘都被各大別墅酒店劃分殆盡，外人幾乎不入，因而即使在這旺季，相較之下也很是清靜。

    在這幽靜的時光里，無牽無掛，心如止水地讀一本自己喜歡的書，簡直是種奢侈的平靜。

    然而這種平靜被突如其來的襲擊打斷了。

    所謂的襲擊，是指不知哪冒出來一個面團(tuán)一樣的小女娃娃，抱住他的大腿。

    肖騰：“……”

    “好七的！這個，好七的！”

    肖騰猝不及防：“……”

    那面團(tuán)還試圖順著他的腿往上爬，指著他手中的書：“這系草莓，好七的！”

    “……”肖騰盡量耐心地指著封面上那抹紅色設(shè)計，解釋道，“這個不是草莓?！?/br>
    面團(tuán)堅持道：“系草莓！”

    “……”

    面團(tuán)看起來兩歲出頭的樣子，肖騰徒有四個子女，然而最年幼的肖紫這么小的時候也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他現(xiàn)在全然忘記要如何對付這種年紀(jì)的生物。

    柳凝說：“呀，誰家的妞妞啊，這么可愛！阿姨給你吃山竹好不好？”

    小面團(tuán)義正辭嚴(yán)地拒絕了：“黑黑的，臟臟的！”

    “……”

    最后小面團(tuán)接受了一小塊紅瓤火龍果，因為這個“跟草莓一樣”“紅紅的，漂釀”，然而她另一手還是巴著肖騰的大腿，令他如臨大敵，不敢動彈。

    肖騰正在不得脫身，有個少年跑過來，見狀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家思思給你們添麻煩了?！?/br>
    少年長得十分俊美，加之笑容可掬，觀之可親，一下子就能讓人生出好感。

    肖騰面無表情道：“沒事?！?/br>
    他倒是看這少年不過堪堪二十的年紀(jì)，帶著這么大的孩子，感覺有些奇怪，又有些警惕，于是問：“這是你家的孩子？”

    “是我姐的。”

    肖騰仔細(xì)打量了一下，小面團(tuán)的五官里的確是有他的影子。外甥多似舅，身份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

    于是肖騰沖他點一點頭，把小面團(tuán)抱起來交還給他。

    少年接過面團(tuán)，回頭看一看，沖著遠(yuǎn)處叫了聲：“姐夫?！?/br>
    一個年輕男人朝他們走過來。

    男人的臉背著光的緣故，一時間里看得不是那么清楚，肖騰有那么一刻，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錯覺。他不由自主地就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

    他本來覺得都已經(jīng)過去了。分離的時間，都已經(jīng)比他們來往的時間更長了，還有什么是過不去的呢。早就全忘記了。

    然而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就跟被拔了栓塞，打開閥門一般，過去的所有都以不及遏制之勢，翻江倒海，奔涌而出。

    他腦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片刻的空白。

    回過神來的時候，青年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沖著他溫和地微笑道：“這么巧?！?/br>
    肖騰點點頭：“是啊?！?/br>
    而后便是沉默。

    時間太長了，足以讓他們忘卻了曾有過的那些深刻的情緒。

    恨也好，怨也好，過去種種已成云煙，而今面面相覷，殘留的只有輕微的尷尬。

    肖騰開口道：“所以，這位便是令愛了?！?/br>
    “令愛”還在投入地吃得一臉糊糊。

    容六笑道：“是啊?！?/br>
    面團(tuán)揚著小臉，期待地嚷嚷：“爸爸抱，爸爸抱?！表樖职压噌u汁擦在他雪白的褲子上，容六把她抱起來，衣服已經(jīng)慘不忍睹地毀了。

    男人自己帶孩子，都免不了一身的狼狽。

    他的孩子們都已經(jīng)成人了，他現(xiàn)在大可以用過來人的同情眼光看著容六。

    然而肖騰其實并無暇去想這么多。

    他只能全心全意想著，面前這個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粘著他，對他饒有趣味的容六。縱然還是一樣的軀殼，內(nèi)里也已經(jīng)是不同的靈魂了。所以他不必想太多，什么念頭也不要有。

    容六懷里的那個小面團(tuán)，那是容六和譚瑤的愛情結(jié)晶，就像他當(dāng)年和童姝那樣，至少，也是歡愛結(jié)晶吧。

    男女生孩子是怎樣一回事，他當(dāng)然知道，也再合理正常不過，然而一想起，就猶如當(dāng)頭重?fù)簟?/br>
    容六的那份和他完全無關(guān)的幸福和圓滿。容六對待另外一個人的那種熱情，那種親密。對他來說還是太殘酷了。

    肖騰表情木然。無人知道他這一刻如墜冰窟，透體冰冷，又如從內(nèi)里被毒蛇撕咬一般，全身都是冰冷的痛感。

    他不由自主地，定定看著容思。容思扎著兩個柔軟的小辮子，大眼汪汪，粉雕玉琢的rou包兒一般，人畜無害。

    他卻隱隱生出一種道不明的，也不該有的恨意。

    他突然想起劉罡當(dāng)年看他的眼神，驀然心頭一驚，忙將心念一轉(zhuǎn)，定定神，看向剛才那少年：“所以這位是……”

    少年挺大方：“我叫譚密。”

    容六笑著補充道：“他是譚瑤的弟弟。”

    “哦……”

    柳凝也摘下太陽眼鏡：“這是容家少爺吧，好久不見了啊！”

    容六見了她，像是愣了一愣，而后笑道：“柳小姐?！?/br>
    柳凝雖然五個多月了，身姿還是曼妙，又長得一副嬌俏的少女模樣，從背后完全看不出是個孕婦，若不是因為夏裙單薄，從正面其實也看不出來。

    “這是你女兒嗎？”柳凝頗訝異，“我還以為你……哎，你什么時候當(dāng)?shù)牡。B女兒都這么大啦？”

    容六笑了一笑。

    正在沙灘上玩耍的幾個孩子們留意到這邊的動靜，便停下來觀望。見了容六，眾人意外之余，似乎又有些遲疑和尷尬，一時無人上前，鴉雀無聲。

    兩邊都默然了。

    柳凝開口去逗容思：“小乖乖，阿姨帶你去那邊跟哥哥jiejie玩好不好？”

    容思點著小腦袋：“好好好?！?/br>
    待她抱起容思，譚密也跟著走遠(yuǎn)了，容六看向他，笑道：“恭喜啊?！?/br>
    “？？？”

    “幾個月了？”

    肖騰會過意來，容六誤會了。

    但他一時之間，不知為何，也并不想解釋。

    大概他不想容六知道自己依舊是孤身一人，或者說，在他離開他之后，他孤獨至今。

    “五個半月了。”

    容六笑道：“狀態(tài)維持得很好啊，看來挺幸福的?！?/br>
    “嗯。”有那樣一個把她寵上天去的二十四孝老公，她能不幸福嘛。

    “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

    “前年春天?！?/br>
    容六又禮貌地說了一聲恭喜。

    容思正值好玩的年紀(jì)，長得又冰雪可愛，毫無懸念地大受歡迎，肖隱尤其喜歡她，抱著不撒手，譚密又和他們年紀(jì)相仿，幾個年輕人很快便玩到一起去了。

    剩下兩位父親，在不遠(yuǎn)的地方坐著，平靜地聊著天，對著話，好像過去那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肖騰問：“就你們兩個人帶孩子來玩嗎？”

    容六苦笑道：“倒不是?！?/br>
    肖騰“哦”了一聲。也對，容六的夫人也一起來才是正常，只是剛才沒見著而已。

    過了一晌，見得有個女人朝他們走來，容六也瞧見了，笑道：“可算來了。”

    肖騰一口果汁憋著沒噴出來。

    他記得譚瑤的模樣，自然是高挑纖細(xì)，明艷不可方物。現(xiàn)在走過來這位，眼看著足有四十歲，腰圓膀闊，五官什么就不說了。就算產(chǎn)后身材走樣，也沒這么夸張的吧？

    容六說：“是我?guī)淼谋Ｄ?，幫忙照顧容思的?！?/br>
    肖騰鎮(zhèn)定下來：“哦……”

    保姆趕過來，連連道歉：“對不住，容少爺，我剛沒看好小小姐……”

    容六道：“以后小心點，你去陪她吧?！?/br>
    肖騰不喜八卦，但這看起來著實有點奇怪，因此他還是忍不住問一句：“尊夫人呢？”

    容六笑笑：“她不來?！?/br>
    “有事忙？”

    “她去參加一個艾滋病學(xué)術(shù)會議?！?/br>
    肖騰覺得這不太妥，當(dāng)年他也是這樣，童姝帶孩子們出門游玩，他自顧自埋首于工作。然后嘛，然后他們就離婚了。

    然而他也不好多言，只能說：“哦。你度假時間自由，不妨多多配合她的行程?！?/br>
    安靜了一陣，容六說：“你不知道嗎，我們離婚了?！?/br>
    “咳咳咳……”肖騰憋了半天的一口果汁終究沒能忍得住，嗆進(jìn)他氣管里。

    容六忙幫他拍背順氣。肖騰不想在人前失態(tài)，無奈氣管深受刺激，嗆咳不止，直至滿面通紅。

    容六遞來手絹，他略微狼狽地接過擦了一擦，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表情，皺眉道：“怎么回事？”

    容六笑道：“其實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就是她先提的離婚。不想跟我過了唄。”

    肖騰“唔”了一聲，表示禮節(jié)性的同情。

    他心底莫名地悄悄升騰起了一股輕微的，類似于愉快的情緒，姑且稱之為幸災(zāi)樂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