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范將軍找本宮何事,不待明日朝會再報?”她抿了一口燕侶遞上的茶。 范瓚站起身來,聲音沉悶:“末將聽聞了一些不利于殿下的傳言,來請問殿下如何處置。” “什么傳言?”她淡淡問。 “……”饒是范瓚這樣的七尺男兒,此刻也覺難以啟齒,“這傳言對殿下的名聲不好,萬一傳到了其他國家……” “什么傳言?”她打斷他,復(fù)問一句。 “傳言,”范瓚頓了頓,“傳言殿下的鳴霜苑里,養(yǎng)了一個……男子?!?/br> 她笑了,“這是什么傳言?這是真事呀?!彼龑⒉璞畔?,“改日讓柳先生見大家一見。柳先生運(yùn)籌帷幄,可為我國臂助?!?/br> 范瓚的表情既震驚又迷茫,還有一絲痛苦揉在里面,“殿下是說……這是真事……” “柳先生是本宮的謀臣?!毙鞌棵计届o地道,“本宮不想再聽到除此之外的任何傳言,范將軍明白嗎?” “末將明白?!狈董憴C(jī)械地應(yīng)了,見徐斂眉整整衣襟便要走出,忽而又出聲道,“殿下?!?/br> 徐斂眉轉(zhuǎn)臉看他。 那是一張多么高傲的臉,清冷的眉毛底下,一雙深不可測的眼。范瓚總是將她當(dāng)天仙一樣的人物來頂禮膜拜的,可是今日,他的信念動搖了。 在來之前,他想了很多遍,他要如何保護(hù)住公主的名節(jié),他要將造謠者大卸八塊、夷家滅門,這若是敵國的陰謀,他甚至可以徑直出兵去——可就在剛才,公主卻告訴他,鳴霜苑里,的確有一個男人。 他只是公主的謀臣,但,他卻住在宮里。 他可以隨時隨地接觸到公主,公主也可以隨時隨地去見他。他們可以有密謀,也可以有幽會。 “殿下,末將……”范瓚覺得胸腔里好像燒起了一團(tuán)火,卻因?yàn)閻巯е矍暗娜硕岵坏冒l(fā)泄,“末將希望……您能保重名節(jié),不要被那些宵小之徒害了?!?/br> 徐斂眉靜靜等著他后面的話。這種等待,還不如說是種逼迫。 空氣愈來愈沉,拉扯著范瓚往下墜去。在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上都不曾如此恐慌過的男人,面對著她,竟然沒有了絲毫的豪氣。 “末將可以為您赴湯蹈火……您要攻打誰、滅了誰,末將可以帶兵直取……”他閉了眼,一咬牙,“末將只希望您不要再嫁給您不喜歡的人!” *** 這一晚,徐斂眉又失眠了。 這于她而言本是常事。慣常她會去批閱奏疏,可此刻頭腦里昏沉沉的,一個字也再看不下去。她讓燕侶鴻賓自去歇息,一個人走出奉明宮,又是一彎眉月,入了冬了,天色凄清如一片黑暗的雪。 范瓚日間的話總在腦海中回響,她卻抓不住話中的真實(shí)意味。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鳴霜苑來。 偏廂房里亮著燈。她來到房門前,卻終究沒有敲門,許久,她轉(zhuǎn)過身,在臺階上坐下了。 初時還冷,漸漸也不覺得了,她頭倚著廊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房內(nèi)透出的燭火映到她臉上時,已只剩了殘缺一點(diǎn)剪影,在她的眼睫上輕微地顫動著。 她知道自己在想誰,她在想房內(nèi)的那個男人。 當(dāng)范瓚對她說了那樣一番話之后,她首先想到的,卻是那個男人。 她琢磨他,她計算他。 可是她怎么也摸不透他。 算起來,他們也只相識了兩年而已。在他來到之前,徐斂眉已經(jīng)出嫁了三次,每一次她都是一個人扛過來的,她不知道為什么到了第四次就會依賴他來做決定。沒有必要。她的第一個丈夫亡了國,七竅流血地死在她的懷里;她的第二個丈夫在征途中溺死,他的叔叔在國內(nèi)發(fā)動了宮變,所幸她當(dāng)時不在城內(nèi);她的第三個丈夫?yàn)榱怂c君父反目成仇,國都里刀兵相見,殺聲四起,宮闕的紅銅大門都被亂兵掀倒,她一個人喬裝在死人堆里逃出了城……有那么幾次,連徐公都以為她死了,可她自己卻不認(rèn)為那算什么絕境。她總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走下去,她絲毫不害怕。 她想她應(yīng)該遠(yuǎn)離柳斜橋。這個男人,他不動聲色,就可以讓她體會到一些從前絕不曾有的情緒,譬如挫敗、軟弱和突如其來的疲倦。所以她雖然將他留在鳴霜苑,卻很少見他,他也十分識趣,絕不做不速之客。他只是等著她,他似乎很有耐心。 徐斂眉有些害怕他這樣的耐心。 就像在這樣的夜晚,她候在他的門外,寒氣凍住了她的雙膝,但是他不開門。他不開門。這樣的耐心,將她摧毀都足夠了。 *** 那個素色的影子倚著門前的闌干,也不知坐了多久了。 柳斜橋站在門后,就如數(shù)日前站在她的浴房外面,只看見那一個淺淡的輪廓。他就能知道是她。 范將軍今日在奉明宮的那一番話,經(jīng)了宮里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傳到他耳中時,已坐實(shí)了曖昧的樣子。他能猜到范將軍那一刻的表情,大約是憐惜與苦楚交雜、溫柔與憤怒疊加,可是他卻猜不出徐斂眉的表情。 宮里的嚼舌也只說到范將軍那句近似剖白的話語為止。沒有人知道公主回答了他什么,但都很想知道。他也一樣。 臺階上那個女子,從年幼起就與兄長并肩治國,殺伐決斷間手腕凌厲,爾虞我詐中長袖善舞,她的父親極少插手干預(yù),她的兄長唯她之命是從,她若不是女流之身,或許早已盟會諸侯了。 ——可她若不是女流之身,又怎么能以四次聯(lián)姻,亂了六個大國? 柳斜橋忽然側(cè)身咳嗽起來,幾步去捧起桌上茶杯,茶水還未入口卻已被自己打翻了。 右手在發(fā)抖,帶得他全身發(fā)冷,不可遏止的痛苦從腳底逆流而上,扼住了他的咽喉。一聲重響,他用左手將右手狠狠壓在桌上,一個扭曲的弧度,幾乎能將他右手五指都折了! 冷汗從額頭流了下來,不論如何,被痛苦磨折了這么多年之后,他到底還是知曉了如何忍耐。 他閉了眼,嘴角牽出一絲寡然無味的笑。 *** 徐斂眉再醒來時,人已在奉明宮的寢殿里,三五個暖爐圍在床邊,宮女端著熱水冷水不停地?fù)Q進(jìn)換出。鴻賓一臉焦急地給她敷著額頭,見她醒了,不由低低呼了一聲:“殿下!”話里竟帶了淚意。 她的手腳還是麻木的,被過分的溫暖一催,反而更加難受,喉頭像被人塞了一團(tuán)不上不下的濕棉花。她安撫地拍拍鴻賓的手,抬眼望向床邊忙碌的人。沒有他。 鴻賓忙道:“是柳先生,今日早晨送您過來的?!?/br> 今日早晨?她的目光動了動,像是本已微弱的火光終于被熄滅了。 徐斂眉病倒了。原是秋冬之際易寒的天氣,病了也是尋常,只是外邊卻又傳出了難聽的話,說有人親眼見她被那鳴霜苑的男人抱來奉明殿,也不知他們晚上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