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讓一旁的鴻賓都紅了臉。她倒是坦然自若，將長衣的風(fēng)帽戴上，只露出巴掌大一張清麗的臉，臉上一雙深黑的眼睛盯著他瞧，“三日后世子出征，本宮會去南境的赤城督戰(zhàn)；待滅了楚國，本宮再來看望先生?！?/br>
    他神色微動，“那今日竟是要同殿下告別了？”

    她抿著唇微微頷首。

    他微笑，“在下畢竟是殿下的夫君，如此作別，未免也太唐突了些。殿下可在意多喝一杯酒？”

    ***

    今年的雪，同去年的雪，好像并沒有什么兩樣。

    徐斂眉命人在鳴霜苑的梅樹下鋪了一席，她靠著樹干而坐，柳斜橋就在她對面為她斟酒。越過男人的身影望過去，花廊里零落著殘雪，竹籬上纏繞著枯死的藤，更遠的地方云如纖縷，飄飄蕩蕩地拂過四方寂靜的慘白的天空。

    男人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頭發(fā)，然后指尖便挾著一朵半開的梅花給她看。他舉杯：“祝世子與殿下旗開得勝，為徐國再開疆土?！?/br>
    她莞爾一笑，一飲而盡。她這笑容就像是面對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寬容不計較。

    旗開得勝，再開疆土？

    “本宮不在意那些?！彼托Γ埔饬鬓D(zhuǎn)在她深幽的眸子里，“你知道本宮是為了什么發(fā)兵的?！?/br>
    他竟?fàn)栆搽S著她笑，一邊笑，一邊還凝望著她，眼神浮動，像是溫柔。她移開目光，放下酒杯道：“依先生的才能，不如多想想，待得了楚國那四十多城，要如何治理?！?/br>
    “在下聽聞楚人桀驁，最好是分而治之……”

    談起政事，兩人之間的氣氛就頓時變得干凈爽朗。她想她喜歡這樣，她喜歡聽他有理有節(jié)地侃侃而談，她喜歡看著他發(fā)揮自己的長處在最緊要的地方，她同時也對自己說，這種喜歡，也無非就是求治的主君對優(yōu)秀的臣下的喜歡罷了。

    這讓她感到輕松無拘束，她想他們之間或許本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

    而新婚夜的剎那綺念，雪谷里的數(shù)日柔情，那些，都是不對的。

    她也有些迷惘，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嫁給他呢？如果嫁給他之后，他們?nèi)匀皇且赃@種方式，在虛與委蛇、而心照不宣地相處著——

    啊，是了。自己一定要嫁給他，是因為自己馬上要出征了。

    不論如何，她總是有可能死在戰(zhàn)場上的。

    她想抓住他，在這連生死都不能確定的世界上，這樣的想法，總不會很可恥吧？

    第18章 曾輕別

    （一）

    月亮隱在云層之后，枯枝之間飄著殘剩的雪，偶爾落進杯盞中化開，又不慎入了口，便是一片冰涼。

    “殿下在楚國生活了五個月，想必對楚國風(fēng)土是有所了解的?！?/br>
    “不錯，可先生是南方人，舊家還在豐與楚的邊界上，想必比本宮了解更多?！?/br>
    “啊，”他笑起來，“在下不過是鄉(xiāng)野人?！?/br>
    “堯舜伊周，最初也不過是鄉(xiāng)野人?！彼龘P眉。

    他頗有些出神地看著她的表情。他就從來不會如她這樣自信無畏?！肮髡f笑了，在下如何能是那樣的人物？”

    “你是我的丈夫，如何不能是那樣的人物？”

    他復(fù)失笑，“公主這話未免前后矛盾?！?/br>
    她擰著眉毛想了想，點點頭，“不錯?！迸e起酒杯，“本宮自罰一杯！”

    他又一手?jǐn)r下了她，“其實在下不曾說過，”他的眼睛里笑意盈盈，好像有萬千星光浮動，“按南人的風(fēng)俗，可不該讓女子飲酒。”說完，他握著她執(zhí)杯的手，往自己唇邊飲了一口。

    兩只手交疊的地方像是酥麻的，她體會不到任何的感覺，可能是因酒意而全然地癡怔住了。他將那酒杯拿出來，手卻仍握著她的，她望進他的眼睛里，輕輕地道：“先生……可醉了吧？”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早已醉了。”

    他輕飄飄放開了她的手。她低下頭，許久才道：“我會回來的?！?/br>
    他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曾經(jīng)在祖父面前發(fā)過誓，一定要讓徐國成為天下最強的大國，其他國家，誰也不能來欺辱徐?！彼慈ィ痛怪酆?，表情很晦澀，“為達此目標(biāo)，我不介意自己要嫁多少次，也不介意天下人會怎么看我。我總是謹(jǐn)慎地算計著，一步步走來，將徐國治理成了今日的樣子?！墒羌藿o先生，唯有嫁給先生，是一件我明明忐忑不安、卻仍然一意孤行的事?！?/br>
    他沉默地收回目光，手指摩挲著陶酒壺上的紋路。

    “先生心中掛牽死去的家人，為了給他們報仇，你甚至愿意犧牲自己。”徐斂眉寡淡地笑了一下，柳斜橋下意識想反駁，卻竟然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徐斂眉頓了頓，“你既有這樣的心意，便也該明白，我對徐國的感情。”

    “在下仍是要感謝公主的。”他低聲道。

    她看他一眼，蔑如一笑，“都這時候了，還說什么感謝？先生看來從未把本宮放在眼里過啊。”

    柳斜橋生硬地道：“在下……哪里敢？”

    “其實徐國和楚國終有一戰(zhàn)?！彼涞氐?，“你只是讓這一戰(zhàn)提前了而已。我雖說是為了先生，可我其實也自私得很，我也想要那四十多城。若非先生的建議確實合理，我也不會答應(yīng)?！彼?，“我沒有那么傻。沒有?！?/br>
    說著她便要站起來，腳底卻趔趄了一下，立刻就被人扶住了。他就站在她的身邊，兩人肌膚相貼的地方散發(fā)出醉了的熱氣。他忽然就在這極近的地方了，她倉促伸手欲推擋，卻被他抓住了手。他說：“我相信您。我等您回來。”

    她怔怔地看著他。

    指尖相觸的溫度讓她想起洞房花燭的那一個夜晚。她已經(jīng)很盡力地去忘記它了。

    “我行南走北，從未見過……似公主這樣的女子?！彼行┎蛔栽诘匦π?，“我相信您一定能得償所愿?！?/br>
    得償所愿？

    我所愿為何，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忍不住想反唇相譏，可是已沒有力氣。也許是這雪地太冷，讓她的情緒都冰凍住了，只剩下一脈細細的泉流，透明的，什么也不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