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這不過是一場私怨?!彼f得云淡風(fēng)輕,那聲音悅耳得出乎眾人意料,“放下武器,徐國向來優(yōu)待俘虜。楚地四十三城,皆免稅三年,有爵者不奪其爵,有田者不售其田?!?/br> “哐啷”、“哐啷”,是一把把兵器被扔在地上的聲音。嬰何目眥欲裂,卻因咽喉受制而發(fā)不出聲音。徐醒塵低頭看他一眼,他的心底便冒出來一股寒氣。 那目光好像根本沒有把他當(dāng)人。 徐醒塵不是仇恨他,他是完全不在乎他。 *** 徐醒塵在前方的功績,傳到后方來時,已是神乎其神。 柳斜橋都聽說了。三個月,沒有多一天,也沒有少一天。三個月,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楚國,國都竟然就這樣陷落。 雖然楚國各地還零星有反抗,但無論如何,他曾經(jīng)以為,這件事至少要花上三年的。 而如果讓他自己來做……可能,一輩子都不過是癡人說夢吧。 “借刀殺人,并沒有什么可恥?!毖鄠H曾經(jīng)對他說,“三十六計,哪一個是光明正大的?徐醒塵全都用過。你若忘了,我可以提醒你,他殺了你的全家,用的就是借刀殺人?!?/br> 而如今,徐醒塵終于也成為了他手里的一把刀了。 他站起身,振了振衣襟,丟下兩個銅板,走出了這座茶樓。這是徐楚邊境的一座小城,正因為迎來了凱旋而歸的徐國世子而歡呼雀躍著。 徐軍為了不擾民,在城外扎營,預(yù)備明日便走。留給他的時間,只有這一晚。 *** 出征楚國已達三月,這近南的小城外,已是夏意盎然。 徐國的士兵們大約也沒料到攻克縐都如此輕易,眼角眉梢都頗有得意之色。柳斜橋候在半里外的樹叢中,看這些放松下來的士卒在營地間來回走動,正中間是主帥的黑帳,周圍卻沒有人。 徐醒塵偶爾會出來一下,吩咐幾句話。柳斜橋冷眼打量著,徐醒塵的身材不高,然而即使在半里之外,柳斜橋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壓迫力。 就和他meimei一樣。 士兵們似乎都很懼怕徐醒塵。至少柳斜橋就聽說,徐醒塵帶兵,從來不會與兵士打成一片。即使是跟隨他最久的老兵,也不了解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這對于主帥而言其實是很危險的事。比如現(xiàn)在,柳斜橋就能很容易地計算出去主帳而不打草驚蛇的路線,因為徐醒塵根本沒有讓人看護他。 他將匕首用青布纏在左臂上,衣袖披下來掩住。然后他嚼了幾口干糧,便閉目養(yǎng)神。 他未覺有多少激動,只是初夏的氣候讓他略感不適。郁郁蔥蔥的叢林里,鳥語蟲鳴,充滿了盎然生機。這曾經(jīng)是他所熟悉的南方的天氣,潮濕,炎熱,躁動,輕浮。可是十年過去,他竟然已變成一個不耐流汗的北方人了。 他閉上眼,感覺陽光在他的眼皮上跳躍,靜謐的時光,像是偷來的一樣。鼻端浮來極淡的血腥氣,營地附近有一條河流,大約有士兵在洗濯傷口或武器。他曾一度不能聞見一丁點這樣的腥味,為此燕侶逼他在滿是屠戶的街道上住了一個月。燕侶說,不管是鮮血、刀劍還是尸體,你都不能害怕。最好是像十年前一樣,你父親死在你面前,你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十年前那個時候,他記得很清楚,他分明是嚇傻了。 燕侶的心腸比他硬太多了。為了大哥,哪怕只是死去的大哥,她都可以犧牲一切。為什么她只是個仆人?他想,如果燕侶能夠有他的血統(tǒng),也許她早就已經(jīng)成功了吧。 也可能女人都是這樣,平日里表象上看似溫軟,當(dāng)真狠下心的時候,卻比男人強悍很多。他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一雙深黑的眼睛,研判地凝視著他。公主在赤城,想必早已聽聞了自己逃走的事情了吧?她遲遲沒有動作,是不愿動搖軍心嗎?待大軍回朝,針對他的搜捕便應(yīng)當(dāng)要公開了吧? 若他能殺了徐醒塵,徐斂眉一定會遷怒楚人,楚國俘虜是必殺的了;而徐國失了世子,宗親里的孩子都還年幼,徐斂眉將大權(quán)獨攬——他想,若是這樣的結(jié)果,她或許會高興也說不定。 若他死了也就罷了;可若他贏了,他也只能滿天下地逃亡,也只不過是將他過去十年走遍的路再走一回而已。 世人都道走天下是多么瀟灑多情的壯舉,可只有真的走遍了的人才知道,那其實只有不能回頭的寂寞。 ——若真如此,他還有沒有可能,再見到她? 大約不會了吧。 想到這里,柳斜橋莫名覺得心里空了一塊。說到底,公主還是要守寡了。他有點抱歉。但也還好,他不曾讓她對自己有過太多的期待,她甚至無時無刻不是懷疑他的——這樣總歸是好事,她可以更坦然地活在沒有他的世界里。 那個世界,那個輝煌、宏偉、充滿了野心和豪情的世界,本就從來不曾屬于他過,不是嗎? *** 今晚沒有月亮。黑暗的夜色里,連星子都被層云遮蔽去了,大風(fēng)刮起,似乎會落一場暴雨。半里外的營地篝火密布,卻又時不時被風(fēng)吹滅。濃墨一樣的云從原野上壓了過來,遠方農(nóng)舍的風(fēng)燈搖搖晃晃,近處的叢林千林萬葉一齊作響,到后半夜,幾乎能隱隱聽見雷聲了。 主帳的燈火已熄滅了兩個時辰。他踏著計算好的路線躲開當(dāng)值的士卒,直往主帳而去。 “站住——”一刀割開了擋路士兵的咽喉,在引起更多人sao亂之前探身竄入了帳內(nèi)。 漆黑。 風(fēng)雷滾滾,將飄搖篝火影影綽綽投射過來。主帳并不大,繞過屏風(fēng),幾步之外便是一張簡易的床,床簾被風(fēng)吹得直直飄起,現(xiàn)出床上人側(cè)身向外而臥的一點輪廓。 他屏息走到床的側(cè)面,聽了一會外邊的聲音。似乎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方才被他殺死的士兵。他目光微動,看見床帳鉤下疊著的戰(zhàn)袍。 袍帶的一側(cè)壓著一塊玉佩。 一塊通體天青色的大玉,上面金線勾勒出一條張牙舞爪的龍,傲慢的姿態(tài)幾乎刺傷了柳斜橋的眼。 他一步、一步地挪過來。身影擋在了床前,袖中的青布褪下,匕首的柄握在了左手心。 這一日,他已等待了太久了。 他低下頭,鬼影幢幢的昏暗夜光浮來又掠去,時斷時續(xù)地映出床上人那泛著冷光的鐵面。 徐醒塵的面具,竟當(dāng)真是從不脫下的。 柳斜橋冷靜地將匕首在床上人的下頜之下輕輕一挑,宛如挑開新婦的蓋頭—— 剎那之間,他面色煞白,往后跌出一步! 正在這時,外邊發(fā)生了sao動—— “將軍!”有兵士在主帳外厲聲呼喊,“楚國人攻過來了,請將軍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