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 火勢漸漸地弱了,只是那彌漫的煙塵仍在秋空下肆虐。 “阿嫂,你同我是一樣的?!绷睒蜉p聲道,“大哥已去了十二年了?!?/br> 燕侶的臉色頓時變了。畢剝的火聲之中,她的嘴唇開開合合仿佛說了什么,可他卻再也聽不清楚了。 他回過頭,看見臺下兵士已做好準備,默默打了個手勢。而后他足下一點馬鐙,自馬上縱躍而起,一劍刺向燕侶! 燕侶立刻拿徐公的身子擋在自己面前,柳斜橋卻似已料到這招,劍鋒斜出,身子依舊前逼,燕侶在狹窄的傾塌的屋脊上不斷后退,突然腳下在碎屑里一滑—— 她整個人摔跌下去,一手抓住了房梁,另一手不得不放開徐公而抓住他的衣領,徐公被她帶得狠狠摔倒在屋脊上。柳斜橋搶上半步,直揮一劍割開了徐公的外衣,將徐公攙扶了起來,交給其后跟上的兵士。 “你竟是這樣護著徐斂眉!”燕侶懸在火海之上,看著這個臨陣倒戈的男人,眼中漸漸涌起了絕望。 柳斜橋劍交右手,微低下身,左手朝她伸過來,“阿嫂。” 燕侶笑了起來。 看著他痛苦得皺起來的眉頭,她覺得自己已足夠了。 何必再茍活下去?她到底是贏不了了。落落的二三十年,于她好像只是一場大夢,在火焰里灼醒了。 “我至少還有回憶,可你什么也沒有?!彼f。 她松開了抓在那木梁上的手。 柳斜橋慢慢地站了起來。 火墻四面圍攏,人們在呼喊著他,像是從后世傳來的回響。火海茫茫,就如這嘈雜人世,他什么也看不見,從今日起,他便沒有了過去,也再沒有了未來。 他捂著口鼻奔出了火海,朗朗青空,乾坤一洗。他一步步往臺階下走,焦急的人們匆匆與他擦肩而過,有的停下來喊他一聲,有的便直接跑開了。這里的人,原就同他都沒有關系。 走到臺階之下,他突然扶著白石欄桿咳嗽起來。他咳得那么用力,就好像要把心血都咳出來一般,身子彎了下去,長發(fā)被風拂起,露出的臉色蒼白如雪。 *** 八月初三,徐國東境上的大雨剛剛停歇。 在徐與東澤交界的重梨鎮(zhèn)外三十里,有一片茂密的松樹林。大雨之后,空氣里翻出來泥土的清新,枝葉間水聲滴答,漸而染出了秋氣。 徐斂眉同她剩下的一千八百名將士們,就在這片樹林中暫時歇息。 經歷了幾日前的慘敗,一路潰逃至此,傷兵占了過半。無人有說笑的心情,只是沉默地嚼著干糧或閉目將息,當值的則抱緊了刀站在外緣,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向那似無窮盡的深山叢林。 他們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回得去。齊國和東澤的軍隊就駐扎在重梨鎮(zhèn)上,而鄭國在北、越國在南,只有向西才是徐國地界,但那樣就等于逃回老家,還說不定會將敵軍引入老家。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當值的士兵回過頭,“將軍!”當即便要起身行禮,卻被她按下了肩膀。 鐵面具下,那雙眼睛似乎閃動著溫和的光芒,“不必多禮,我只是出來看看?!?/br> “是?!蹦鞘勘G訥地咽了口口水。 她側頭看他,這個士兵的臉上有一道刀疤,從額頭直劃到眉骨,看起來很猙獰,對著她卻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徐斂眉有些想笑,“很怕我?” “也,也不是……”那士兵連連搖頭,“我們都很崇敬您?!?/br> 她輕輕一笑,也不接話了,徑向遠方望去。 崇敬嗎?來自這樣一個普通士兵的崇敬,真讓她有些難以承受。她剛剛才帶著他們打了一個敗仗,她也不知下一場仗能不能贏。長久以來總是自信可以渡過任何劫難的她,似乎從某個時刻起,就不再有那種目空一切的力量了。 也許是因為她終于也經歷了一場無望的感情,在竭盡全力的追索過后卻只得到一場空,她便迅速地成熟起來,再也不會掂不清楚自己的分量了。 腹部總是隱隱作痛,全身一上馬就會酸痛難當,到了晚上更是痛到整夜無法入睡。她知道是剛剛生了孩子導致的,卻無法同人明言。與以往不同的是,她這回帶了鴻賓過來,總可以為自己分擔一些。 “將軍,”那士兵出神地看著將軍的側臉,沒話找話地道,“雖然上一場我們是輸了,但……但您還在,我們就相信您。您往常雖然不愛說話,但我們都知道您愛護我們,所以便是為您去死,我們也都愿意的?!?/br> 如是說了半天,卻不得人答話,士兵也覺頗不好意思,撓著后腦止住了話頭。尷尬之中,卻聽見將軍低聲道:“沒有誰可以讓另一個人去死。” “什么?” “你想回家嗎?”徐斂眉回頭看他,恍惚之間,士兵以為將軍似乎是笑了,那眉眼都變得溫潤,幾乎像是個女人了。 “想啊?!笔勘患偎妓鞯鼗卮?。 “我也想?!毙鞌棵纪蜻h方,樹梢之上透出的那一方澄明天空,“我不需要你為我去死,你只要跟我一起,趕走敵人,將徐國人都帶回家就可以了?!?/br> 明明是平淡的語氣,士兵卻聽得心中升起一股豪情,不由得挺了挺胸膛道:“是,將軍!” 徐斂眉淡淡地笑了。 “殿下……世子殿下!”一個女聲響起,是鴻賓手中拿著一封書匣跑了過來。徐斂眉站起身,眉頭微微凝起—— 書匣上插有白羽,是八百里急遞。 她打開了它,取出那印了國璽的信箋,一目十行地看過—— 她的身子突然晃了一晃。 “殿下!”鴻賓連忙過去扶住她,她的手卻顫抖得拿不住那張薄薄的紙,鴻賓接了過來,一看竟是—— “齊人沿岑河侵我岑都,內逼宮禁,雖稍斬退,仍念速回。切切?!?/br> 這是來自徐公的私詔,是以不加落款,卻是鴻賓能認出來的徐公親筆。 短短數十字,鴻賓簡直不能想象王都里發(fā)生了怎樣的腥風血雨,下意識轉頭去看徐斂眉,后者的鐵面之下,只露出一雙深不可測的眼。 “岑河……”她喃喃,“他到底還是動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