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阿公那時候咳了滿床的血,身子都佝僂起來,卻死死抓著徐肇的手不肯放開。他說:“不論你父親有沒有將你母親尋回來……你都必得要……繼承我徐國的王位……做我徐國的王!這天下……已到了一統(tǒng)的關(guān)頭,不是徐國就是齊國……我不容許你出分毫的差錯!”他的五指摳進了徐肇的手臂皮rou里,徐肇痛得大哭,他從來不知道向來和藹的阿公會有這樣執(zhí)著到慘厲的一面,“我這一輩子……身為一國之君……卻受夠了有志不遂的苦楚……你要記住我的話,要帶著徐國……做這天下的霸主!” 阿公的雙目都眥裂了,那劍拔弩張的眼神底里卻全然是脆弱的哀求。他在求他,他在求他的外孫,正如他一直以來求著他的女兒,來替他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事業(yè)。沒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正如他也不會知道他的女兒和外孫的痛苦。 徐肇將臉埋進了膝蓋里,慢慢地,發(fā)出了一聲止不住的嗚咽。 不行……他還是害怕……他還是害怕?。?/br> “哼。”窗外忽然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我從未見過如此愛哭的男孩子。” 他驀地抬起頭,紅著眼睛嘶喊:“怎么又是你!”他抓過身邊的瓷枕就丟到那聲音傳出的窗邊去,“你給我出來,出來!” 自打他從鄔城回到岑宮,這個聲音便三不五時地出來同他打岔,還總是挑在他心情最壞的時候,令他羞憤到不堪。他這回赤著腳走下了床,大聲哭叫道:“我倒要看看你,你是什么——” 一只手突然死死捂住了他的口。他瞪大眼睛“嗚嗚”地掙扎起來,那人將他放開了,道:“其實你的阿公,你的母親,他們都不在意你的死活,他們只是想逼你去做他們做不到的事情罷了?!?/br> 這話卻似擊中了徐肇的心,他發(fā)愣地抬起頭,看見那人穿著宮里下人的短衣,他努力認了認,道:“你是廚下的人吧?” 那人好像全沒聽見他的話,“你以為他們很愛你么,就像家人一樣?怎么可能,你是徐國的王孫,你必是要繼承王位的,這里就是徐國主君的寢房,你必要住一輩子的?!蹦侨俗旖且还?,“你將一輩子做你母親手中的傀儡了?!?/br> 徐肇咬了下嘴唇。他聽得一知半解,卻有一種恐懼始終攫著他的心:“你說什么……什么住一輩子?!” 那人拿下巴指了指這燈火暗昧的寢房,“就是這張床,你阿公死在這上面,往后,你也會死在這上面……” “我不要!”徐肇突然喊道,拔腿就往外跑。 那人冷淡地笑了一下,舉足跟了過去。 *** 徐斂眉今晚喝得有些多了。 她走回奉明殿側(cè)殿的寢房,柳斜橋正在燈下等著她。他捧著的書終于不再是《呂覽》,卻是一冊《莊子》。 她覺得無趣,道:“怎么還是黃老。” 柳斜橋放下了書,笑道:“殿下愛讀什么書?” 徐斂眉撇了撇嘴,“兵法?!?/br> 柳斜橋大笑起來,笑至咳嗽不止。徐斂眉有些惱了,微醉的薄暈爬上她的臉容,顯得分外嬌艷無理:“我、我雖然書讀得不如你多,但總歸還是讀過一些,你可莫要笑話我!” 柳斜橋搖頭笑道:“我豈敢笑話你?”他走過來,攬住她,輕輕地吻了一下,聲音低啞些許,“你可是世上的奇珍異寶。” 得了這樣一個溫柔的懷抱,她的所有疲勞和委屈好像都瞬時釋放了出來,她低下頭,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先生,我不是個好母親?!?/br> “怎么了?” “阿肇說他不愿意做徐國的王?!彼氖种缸ゾo了他的衣襟,低低地道。 柳斜橋微微一笑,“那也是我平日里教導(dǎo)得不夠,同你有何干系。” “我……”徐斂眉竟爾啞然,但聽了這樣的話,她心中總有些難受,“我若早一些回來……” “沒有誰生來就知道如何做一個王者。”柳斜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即便殿下當年……也是受了很多苦,才有今日的?!?/br> 徐斂眉咬住了唇,“可我真想把世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他,讓他不再受一丁點我當初受的苦?!?/br> “若殿下從小不是被徐文公所逼迫,現(xiàn)在會不會快樂一些?”柳斜橋仿佛是思索了一會兒,又淺淺地笑開,“不過若是那樣,或許我同殿下便沒有今日的緣分了。” 她抬頭,只見他平靜而專注地凝視著自己。她的心安定下來,淺醉的臉頰泛著輕紅,如一朵澄凈的花。柳斜橋為她捋了下鬢邊的發(fā),柔聲道:“我去瞧一瞧阿肇,你先好好休息吧?!?/br> 她扁著嘴,點了點頭,手卻抓著他的不肯放松。他笑起來,“你莫不是還要吃阿肇的醋?” 她臉紅道:“你便同他說,今晚上,我并不曾怪他什么……只是他往后也不可再當著文武百官那樣任性?!?/br> “我明白了?!绷睒蛉崧暤溃谒~上吻了一下,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 柳斜橋走出奉明殿,乘著夜色往上宮步行去。未多時,徐斂眉卻也出來了,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 柳斜橋的嘴角帶上了笑,腳步亦放慢了,留神聽著后邊的動靜。 徐斂眉喝得醉意盎然,腳底時常便趔趄一下,又仿如沒事人般搖搖晃晃地繼續(xù)走,還緊張地看著柳斜橋的后背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兩人就這樣行到了上宮,忽而卻見鴻賓提著燈籠從上宮的臺上滿面惶急地奔了下來,到他面前,喘著氣哭喊道:“駙馬!王孫——主君不見了!” 第60章 第60章——烽煙起 (一) 十月初五,齊國通檄天下,言徐國幼主已在彼手中,限徐國于三十日內(nèi)獻出東境、北境的四個郡,并自黜為侯,從此奉齊為天下霸主;否則,三十日后,只會給徐國人送回幼君的首級。 十月初十,齊國的使者在奉明殿上堂而皇之地讀完了這一封國書后,傲然地負手在后,抬頭不無得意地望向御座上的徐公主。 徐斂眉在忍耐。 寒冷的天,逼得她渾身都在發(fā)抖,可是全徐國的人都在此時此刻看著她,看她打算如何應(yīng)對這種無法應(yīng)對的恥辱。她真想徑自將這無禮的齊國使者給殺了,然后率軍直接踏平了齊國國都—— 可是不行。她出來時柳斜橋已再三告誡了她:一定不可動怒。齊國人敢這樣明目張膽遣使來告,為的就是激怒她,讓她做下不可挽回的錯事。 “怒氣不必給敵人看見?!彼届o地說。 她從他平靜的面容上,竟然真的找不到任何的情緒,只有那淺眸深處,有叢叢陰燃的冷火。 終于,她抬起手來。 殿上眾臣一時屏息,那齊國使者冷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