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大風(fēng)呼嘯而過,徐肇單膝跪在狹窄的城堞上,兩只手死命將靳游的脖頸卡在城堞上,簡直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小臉都漲成了豬肝色。靳游萬沒有料到他會使出這招,后肩砸到了墻頭,腦袋又被拖到城堞外凌空懸著,雙足踩不到墻內(nèi)地面只能不斷地?fù)潋v。那幾個士兵本來離他們頗近,正要出手時卻見徐肇手中亮出了一方尖銳的碎瓷片,正正壓在靳游纖弱白皙的頸上! 徐肇其實也很緊張。 他的手心里冒著汗,幾乎要抓不穩(wěn)那瓷片——那是他上次打碎了飯碗偷偷撿的。不到六歲的孩童能有多大的力氣,若不是這一塊瓷片,那幾個士兵早已一擁而上將他扔下城樓去了。 可是徐肇看起來卻很冷靜,像個大人一樣,冷靜到淡漠。 像大人一樣的小孩,總是讓人感到有些恐怖的。 “你們放我走?!彼f,眸光一狠,將那瓷片抵入了靳游的下頜—— “你別亂動!”一個將領(lǐng)模樣的人匆匆趕了上來厲聲喝道。 城樓上的士卒慢慢地朝這方城堞合圍過來,城樓下也排布開弓箭手。 靳游的上身懸空,血液都涌到頭上來,他看著這個奇怪的小孩,眼中漫上了絕望的死灰:“你……”他嘶啞的聲音仿佛是從徐肇的指縫里滲出來,“你這樣……對我……” “你們放我走。”徐肇重復(fù)。 那將領(lǐng)微微瞇了眼,點頭道:“好?!闭f著便示意身邊的士兵退后給他開出一條道路,一邊在背后打著手勢。 徐肇笑了一下。 幼童的笑,天真爛漫似的。 然而他卻不從城樓上走,反是拖著靳游的脖子,竟徑自從城樓上跳了下去! 兩個孩子在空中不分?jǐn)澄业乇г谝黄?,底下早已?zhǔn)備就緒的齊國弓箭手瞠目結(jié)舌,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靳游摔在地上,徐肇摔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這時,城樓上有人倉皇喊了一聲:“那是什么?!” 不遠(yuǎn)的官道上,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地逼來,在這初冬的風(fēng)里揚(yáng)起漫天沙塵!旋即無數(shù)弓箭猝然從空中掉落,就如百萬飛蝗,箭羽的抖動之聲就是那飛蝗食草的聲音…… 城樓外的齊國弓箭手們還未來得及棄弓用劍,就被一一射落馬下…… 城門在這時訇然大開,方才那齊國將領(lǐng)領(lǐng)著兵馬沖了出來,當(dāng)先奔到徐肇旁邊一劍向他刺去! 徐肇慌張往側(cè)旁一躲,后領(lǐng)卻又被人抓住,像抓小雞一樣吊了起來。那將領(lǐng)趁機(jī)便將地上的靳游救走。 徐肇回過頭,見那齊兵的盔甲之下,卻是一張他極其熟悉的臉。 “你做得很好。”柳斜橋說。他將徐肇放在身前馬背上,縱馬飛馳擾亂齊國的軍陣,直直往城外的官道沖去。 徐肇“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 十月廿二,褚功明率十萬大軍兵臨齊國縉都城下。 馮皓早已領(lǐng)兵去救懷夏郡,縉都守衛(wèi)兵力不過二萬,城樓上那副將看著滾滾沙塵旌旗飛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是怎么過來的?徐國所統(tǒng)轄的城池中離縉都最近的是鄔城,而就算從鄔城趕來,一路上也需先攻克至少二十座城,可這些日子以來分明烽火無警,這十萬大軍究竟是怎么過來的?! 要到三日之后,他才會知道,原來齊國沿海的兩個郡,已被突然從海上登陸的褚功明所攻下了。 柳斜橋抱著徐肇奔回了己方戰(zhàn)營。城樓下的攻堅戰(zhàn)血rou橫飛,而這林中的營地卻因無人而顯出一片死寂。軍醫(yī)都在前線,柳斜橋?qū)⑿煺胤旁诖采?,自己給他察看傷勢。 那雙小手上被繩索勒出了見血的傷,全身各處都有青紫淤痕,連日的折磨之下,原本粉雕玉琢的小兒已瘦得脫了形,嘴唇干裂出血,臉上還有錯縱的淚跡。 柳斜橋沉默地給他上藥,俄而捧著他的手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突然用力地抱緊了他。 徐肇哭著,哭著,也漸漸地不哭了。反而他伸出那傷痕累累的手,在父親背上用力拍了拍,寬慰他似的:“阿肇很好,爹爹不用怕?!?/br> 想了想,他又補(bǔ)充一句:“阿肇以后再也不會任性了?!?/br> 柳斜橋放開他,“你說什么?” “阿肇會好好去做徐國的王?!毙煺睾苷J(rèn)真地看著他道,“阿肇會長大,會保護(hù)爹爹,再也不讓爹爹擔(dān)心?!?/br> 柳斜橋靜了很久,最后卻說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話:“最擔(dān)心你的,是你娘親。” 徐肇皺起眉頭,過了很久,像個大人一樣嘆了口氣:“我知道。她只是嘴硬。” *** 三日之后,縉都北城門攻下,齊國人將徐軍拖入了曠日持久的巷戰(zhàn),兩方折損都不在少數(shù)。東邊的馮皓急于回師救援,卻被易初一部無賴地纏住,邊追邊打,待馮皓帶軍到了縉都城外,易初也已追了上來。 那卻已是整整一個月后了。 馮皓站在城下,看見那城樓上已變換了旗幟。徐國的龍鳳紋大纛翻飛在蒼青的天空之上,旗桿頂上沾惹著破絮樣的浮云,古舊的城堞間堆疊著數(shù)日前的殘雪,雪上還留著深深淺淺的干涸的血跡。 一個六歲的孩子站在那城樓上。他的腳下墊著高高的凳子,穿著的王袍卻仍然拖到了地面。金冠束帶,唇紅齒白,他看起來是那么玉雪可愛,眸色卻含著深沉的黑。 馮皓看到那雙眼睛,心便沉了一下。 他見過徐斂眉,這個孩子的眼神和他的母親幾乎一模一樣。 “你們的王已下了我徐國的大獄。”徐肇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地喊了出來,聲音里還帶著奶氣?!褒R國文武百官、士卒百姓,降者不殺?!?/br> 馮皓仰頭笑,好像還當(dāng)他是個孩子似地在哄他:“我馮皓若降了你,你將如何待我?” 徐肇的眉頭皺了皺。他冷冷地道:“待君以不死耳!” 馮皓怔住。 冷風(fēng)翻攪著他的旌旗,身后的士卒開始了sao動。他再抬起手時,已發(fā)現(xiàn)沒有人在聽他的號令,他們交頭接耳著,武器一個個地丟下了,有的已出了隊列往城下走去…… “誰敢投降!”馮皓一把奪過親衛(wèi)馬背上的弓,“嗖嗖”數(shù)箭射死了那擅自出列投降的士兵。馮皓須發(fā)皆張,厲聲道:“齊國人寧死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