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師父的事情你就不必關(guān)心了。還是來說說你。雖然這些年沒見,但你做的事我都知道,沒給你師父我丟人?!毙煳拿澜z毫不吝惜的夸贊平安,“說來慚愧,我這個做師父的沒幫得上忙,你有今日,全憑自己?!?/br> “師父可不要這么說?!逼桨驳?,“從前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來到司禮監(jiān),被皇上看重,現(xiàn)在難道還能不知道嗎?” 第64章 師徒見面談遠(yuǎn)志 皇帝為什么關(guān)注他?甚至有時候格外優(yōu)容于自己,現(xiàn)在平安知道的。無非還是為了徐文美。 越是知道這一點(diǎn),平安心里就越是窩火。因?yàn)樗⒉幌M煳拿栏@個皇帝扯上什么關(guān)系。 遑論是自己還因?yàn)檫@樣的關(guān)系得到了額外的照顧? “皇帝喜歡你,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毙煳拿赖?,“你比我當(dāng)初想象的還要出色些。如今反倒是我這個做師父的,來拖你的后腿了。你值得他這樣看重。” 平安搖了搖頭。皇帝看重自己,固然可能是因?yàn)樽约旱拇_是差事辦得好,但若說跟徐文美沒有絲毫關(guān)系,那是不可能的。 至少最初,讓皇帝注意到自己,格外給自己發(fā)展機(jī)會的原因,肯定是徐文美。所以他從鐘鼓司去了內(nèi)書房,然后又去了司禮監(jiān),皇城司……每一個都是舉足輕重的地方,他年紀(jì)又輕,宮中比他更能干,經(jīng)驗(yàn)更豐富的人多得是,為什么偏偏是他? 平安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底的疑惑,“師父為什么不離開皇宮?”他總覺得以徐文美的能耐,如果真的想走的話,誰也留不住,即便是皇帝。 可徐文美卻只是微微搖頭,“離開了又能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畢竟是皇帝?!?/br> “可師父難道就甘心一輩子被關(guān)在這里嗎?”平安滿心不忿。他不知道皇帝和徐文美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就不提他可能還有個真愛住在月華宮里了,光是宮里這無數(shù)的皇子,一個接一個的落地,無論皇帝喜歡的人是誰,都渣得無以復(fù)加。 如果徐文美跟皇帝之間有感情,對平安來說,即便是自家?guī)煾敢实壅剳賽?,他也不會部支持。但現(xiàn)在,很顯然不是。 所以平安咬牙,將自己的話說了下去,“師父,我并不是看不起這樣的關(guān)系。但……他是真的愛重你嗎?如果是,我自然無話可說。但我聽說……” “平安?!毙煳拿来驍嗔似桨驳脑?,有些好笑的問,“你在說什么?” 平安怒目而視。 徐文美只好不再裝傻,“好吧,我與皇帝……你大約是誤會了,我跟他并不是那種關(guān)系……你明白嗎?” “不是?”平安吃驚。 橫看豎看怎么看,都覺得肯定是吧?不然皇帝為什么把他留在皇宮里,處處護(hù)著,現(xiàn)在還把人弄到天乾宮里住著。要知道這是連皇后也未必有資格住的地方! 大概是跟自己的徒弟談起這種事情讓徐文美很不自在,于是他的用詞都變得十分含糊,“的確不是。你還小,這不是你應(yīng)該問的。將來自然就明白了?!?/br> “這種話糊弄不了我?!逼桨捕⒅煳拿赖难劬?,“如果不是……你這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文美的表情十分勉強(qiáng)而艱難,沉默片刻方道道,“其實(shí)我也不清楚……帝王的心思,哪里是咱們能揣度的呢?他心中所想,我一直不明白。我之所以說不是……是因?yàn)椤?/br> 說到這里徐文美狠狠咬了咬牙,才將后面那句話說出口,“他沒有碰過我?!?/br> 說完這句話,他便別過頭去,一張臉紅得如同云霞。他實(shí)在沒有想到,別后重逢,跟徒弟討論的第一件事,竟是這么難以啟齒的話題。 但話出口,他也輕松了許多。 縱然許多人誤會他,但徐文美不希望平安也這樣。況且在這件事上,他的確問心無愧。雖然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事實(shí)如此。 平安沒有注意徐文美的表情,他放在身側(cè)的手陡然握成拳,然后又慢慢的松開來。 情況比自己想的更好些。 平安覺得皇帝不可能對自家?guī)煾笡]有半點(diǎn)感情,否則也不至于會是現(xiàn)在這樣,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兩人還保持著純潔的來往。也許是因?yàn)轭檻]徐文美曾經(jīng)侍奉過先帝的關(guān)系?又或許他的感情并不是自己以為的那一種,他喜歡的還是月華宮的楊嬪? 但無論如何,平安都覺得松了一口氣。 徐文美的處境沒有自己想的那么不堪,他之前的那種義憤填膺,似乎也變成了沒有根基的房屋,瞬間轟然倒塌?;实垡苍S是個渣男,但可能畢竟沒有渣到底吧。 “既是這樣?!彼p聲道,“師父為什么不走?別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話,你想走,一定能走得了。即便你自己走不了,我也幫你?!?/br> 這一次徐文美認(rèn)真的想了一會兒,才說,“離開了這里,我又能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好?!逼桨驳?,“師父看過外面的世界嗎?即便沒有,那些詩書中,戲文里也有寫過,山河壯美,江山多嬌,這世界那么大,除了留在皇宮,總有你可以去的地方,可以做的事。無論如何,總好過將一生葬送在這深宮之中。” “是嗎?”隨著他的話,徐文美的眼神也跟著活動了幾分。 他是三四歲的時候就進(jìn)宮來的,對于宮外幾乎沒有任何印象。但或許是因?yàn)樵缁?,徐文美偶爾還能想得起來入宮之前的一兩個片段。 第一個是自己坐在船上,不知道是在哪條河上航行,河面寬廣得看不到邊際,夕陽西下時分,將遙遠(yuǎn)的水天相接之處的云霞染出絢爛的顏色,五光十色時分好看。艄公們高唱著古老的調(diào)子,有鳥兒從河面上掠過,然后飛向遙遠(yuǎn)的天際。 那調(diào)子,徐文美至今甚至都還能哼出一兩句來。他一直疑心那是自己的家鄉(xiāng),或許他這一把好嗓子,正是因?yàn)樯谀菢由剿畨衙乐帯?/br> 第二個畫面則是城市,周圍熙熙攘攘都是人,穿著各種各樣的衣裳,有人在歌唱,舞蹈,街道兩側(cè)擺滿了賣東西的小攤,商品琳瑯滿目。不過讓徐文美印象深刻的是一只風(fēng)箏,扎的是一條金色的龍,在他小小的印象里,幾乎有一棟樓這么高,用竹竿高高的挑起,隔著老遠(yuǎn)就能夠看到。 那大概是他與家人走失的時候吧?在某個熱鬧之極的廟會上,因?yàn)樨澘茨窃升埿蔚娘L(fēng)箏。 再往后,就是宮里的事了。繁復(fù)枯燥甚至痛苦的種種課程,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直到某一天,終于被師傅們允許登臺,然后——一唱成名。徐文美被帶到先帝面前看賞的時候,再次盯著他龍袍上的白云環(huán)繞的五爪金龍看呆了。 后來…… 徐文美閉上眼睛,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宮外真的那樣好嗎?” “當(dāng)然?!逼桨惨驳吐暤?,“自由是這世上最美妙的東西,只要擁有過,就絕不想再失去。師父你的人生,不該就這么埋沒了?!?/br> “你說得對?!毙煳拿滥樕系幕秀敝珴u漸退去,轉(zhuǎn)而出現(xiàn)的,是前所未有的堅(jiān)定。 其實(shí)他并不是沒想過離開,只是對宮外的印象如此淡漠,又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宮中的生活,于是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出去了又能如何呢?于是一日捱過一日,一個機(jī)會捱過一個機(jī)會,終于蹉跎到了今日。 直到有個人斬釘截鐵的跟他說:你應(yīng)該走,宮外比宮里更好。 那就走吧!如果可以,他想去看看那還留著浮光掠影般印象的故鄉(xiāng),看看宮外的世界,看看——一言可掌控自己一生榮辱沉浮乃至生死的帝王,所掌控著的大楚江山。 平安聞言立刻歡喜起來,走過去抓住徐文美的手,“師父你已經(jīng)決定了嗎?我會幫你。” “不。”徐文美立刻拒絕,“你別插手此事。” 平安也很堅(jiān)定,“師父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觀?況且既然決定要走,那有我?guī)兔Γ皇前盐崭髥???/br> “你同我一起走?”徐文美問。 平安微微一愣,然后搖頭?!安?。”他說,“我還不能走,我還有沒有做完的事?!?/br> “那你又為何勸我走?” “師父和我不一樣。”平安看著他,“你早就該走了。但我還想留下。” 同時他也明白了徐文美不要自己插手的意思。他跟徐文美見面之后不久,人就消失了,不管是不是跟他有關(guān)系,皇帝肯定都免不了遷怒于他。如果查出來竟真的跟他有關(guān)系,那就不是遷怒這么簡單了。 帝王一怒,伏尸百萬。 雖然太平年間不至于如此,但一個太監(jiān)的性命,想來沒有多少人會在意。無論平安有多能干、出色??v然是太監(jiān)們能夠努力的極限——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皇帝若是厭棄了,要他性命也不過就是一句話。 想了想,他道,“暫時就別爭論了,反正師父即便要走,也不是三五日之內(nèi)的事,總要從長計(jì)議,細(xì)細(xì)謀劃。師父不讓我插手,出個主意總是可以的。” 此刻沒必要跟徐文美爭出個高下,反正只要知道他的計(jì)劃,到時候自然能幫得上忙了。 “也對。”徐文美也回過神來,“才剛剛見面,別說這些掃興的話題了。你來跟我說說,你這幾年都做了什么?我雖然聽說了一點(diǎn),但畢竟是從旁人口中?!?/br> 兩人便暫且將之前的話題給放下,開始敘起別后之情來。 徐文美知道平安這幾年來做了許多事,可真的從他嘴里一件又一件的聽到,還是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并不是他偏愛自己的徒弟,但就算是放眼整個皇宮,能做到平安這樣的人,恐怕也沒有。 或許那些人比他更懂宮中生存知道,更懂怎么向貴人獻(xiàn)媚,更懂要如何一步一步爬到最頂端的位置……他們能干,老辣,狡猾如狐,但出身所限,他們可能永遠(yuǎn)做不到像平安這樣的大事。 他是跟宮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即便是那些皇子們,跟他比起來,或許都差些什么。 徐文美心中忽然十分不是滋味。 年輕時,在風(fēng)頭最盛的時候,他不將任何人看在眼里。那時候他曾經(jīng)恨過:他聰明,能干,可以將絕大部分人玩弄于鼓掌之間,可那又如何?他終究只是個太監(jiān),在皇帝眼中只是個玩物,所以不得不屈從。 隨著時光流逝,那種恨意并沒有變淡,卻漸漸的麻木了。他開始認(rèn)清現(xiàn)實(shí),他就是這樣的身份,所以只配有這樣的命運(yùn),即使再不甘心,也沒有用。 他認(rèn)命了,于是就這么茍且著活到了今日。 剛開始看到平安的時候,他覺得對方跟自己很像,尤其是那股子機(jī)靈勁兒。若是能夠有個好出身,未必不可能出將入相,絕不會比天下絕大部分自以為是的人差幾分。 他自己的路已經(jīng)斷了,但徐文美希望平安能努力。他很想知道,平安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收了平安做徒弟,并且費(fèi)心替他鋪好了前路?!吹狡桨踩缃竦哪苣?,徐文美都不好意思提,當(dāng)初他之所以突然搬到天乾宮,就是因?yàn)楦实圩隽艘粋€交換。 當(dāng)然,說法比交換兩個字好聽多了,其中來往頗費(fèi)了幾番心思。但總結(jié)起來,到底還是交換:他搬過來,皇帝則會替他看著平安。 早知道平安這么有能耐,自己當(dāng)初何必費(fèi)這么多神? 所以身為師父,徐文美絕不會讓平安知道自己做過這些。雖然他說自己可能要拖平安的后腿了,卻也不愿意讓平安當(dāng)真用這樣的眼光來看他。 此刻知道了平安竟然這樣出色,那種久違的不甘心,又再次出現(xiàn)在了徐文美心間。 如果平安不是這樣的身份,如果他沒有進(jìn)宮——他能做到多少事?他可以有太多的路去走,哪一條都輝煌燦爛,光芒萬展,鋪展在他面前只等著他踏上去。 可為什么偏偏就是他進(jìn)了宮? 這種感覺比徐文美自己當(dāng)初的不甘心還要更深更重。只因當(dāng)時他再如何自視甚高,無非還是個戲子,除了唱戲之外,他什么都不會,唯有深宮里摸爬滾打出來的幾分計(jì)謀手段??善桨膊灰粯印?/br> 命運(yùn)……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呢? “師父,你在想什么?”大概是過于出神,他竟連平安在說什么都聽不到了,只剩下滿腔的憤懣。 徐文美回過神來,看著面色疑惑的平安。那一瞬間他真有一種沖動,問平安:你甘心嗎? 幸好他沒有問出口。因?yàn)檫@個問題是無解的。不甘心,或許很多人都不甘心,但然后呢?即便不甘心,時光不會倒流,命運(yùn)不會因此改變,既然如此,問有何益? 他清了清嗓子,道,“只是聽你說起江南,頗為向往。” “師父你哪天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逼桨残ξ牡?,“我讀過不少描繪江南盛景的詩詞歌賦,可我還是要說,言語根本不能將她的美描繪出十之一二?!?/br> “你方才說,你留下來還有事情要做?”徐文美忽然問,“你要做什么?” 他看得出來,平安是真的喜歡外面的世界。與此相比,權(quán)勢,榮耀和其他任何東西,都應(yīng)該是比不上的。所以他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事,能讓平安放棄離開,選擇留在這里呢? 聽到他的問題,平安竟難得的有些不好意思,“這個問題不好說,或許我真說出口,師父會覺得我是在癡人說夢?!?/br> “未必?!毙煳拿赖?,“別人想去做,或許是癡人說夢,但平安一定能做成的?!?/br> 他的語氣很認(rèn)真,平安不由微微臉紅。他雖然一向?qū)ψ约汉茏孕?,但得到別人的肯定和稱贊,感覺果然還是不一樣。 他低頭想了想,才說,“我想做的是很多,但概括起來,就只有一句話:讓天下人都能知道自己是誰,想要什么,該怎么得到。而不是渾渾噩噩,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br> 徐文美沒想到他的理想竟然是這么含糊的大而化之的東西,不由問道,“這要怎么做?” “師父,我來問你,你覺得自己跟其他的太監(jiān)是一樣的嗎?”平安問。 徐文美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屑的神色,不需要回答,平安就已經(jīng)知道他的意思了。 他想了想,舉了《吶喊》里的那個例子,“我從前聽說過這么一個故事。說有一間鐵屋子,沒有門窗,完全封閉,而且很難毀壞。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很快就會被悶死。如果昏睡著悶死,或許根本感覺不到痛苦。如果是師父你,會選擇讓他們就這么昏睡著死去,還是把人叫醒?” 徐文美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平安為什么忽然換了話題,但他也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頭慢慢沉思。 他畢竟是個聰明人,而且聰明得過分,比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已經(jīng)算是清醒了。所以他想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看著平安,臉上帶著幾分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