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宮中竟然還有這么實誠的人,真是難得。 平安從前見到的,便是八九歲的小孩,也恨不得自己有一顆七巧玲瓏心。譬如從前皇城司那里替他打雜的青文。后來平安提攜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王從義手下參謀部里的重要人物了。 好在下午飯平安總算吃到一頓熱的了。他現(xiàn)在不是司禮監(jiān)的隨堂太監(jiān),在混堂司也沒有品級,等于是最低級的打雜燒水的小太監(jiān),飯菜份例自然也不好。幾乎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剛進宮的時候,吃著這樣的飯菜,平安完全不能接受,還因此生出了無限的雄心,一定要努力往上爬,吃上更好的飯菜。 后來真的吃得好了,反而沒有那么在意食物了,腦子里想著的,都是別的東西,汲汲營營的忙碌著,到頭來—— 其實現(xiàn)在平心靜氣的想一想,平安覺得,自己之前的“大志向”,其實是有些可笑的。說起來比別人為了權(quán)勢地位去努力好像更高貴些,但其實根本沒什么分別。只因為自己到現(xiàn)在也沒有做出一件真正對百姓有利的事來,反而始終在這權(quán)力中心打轉(zhuǎn)。 也許自己早就已經(jīng)被腐蝕了,卻毫不自知,還一臉自得的瞧不起別人。 到現(xiàn)在,終于又重新吃回這最低份例的飯菜,平安的心反而靜下來了,吃得竟也有滋有味,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難以下咽。 也許過去他就是選錯了路子。 如果始終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太監(jiān),他跟趙璨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嗎?如果不是他自以為是,覺得自己即便是匹配趙璨也沒有任何不妥,就不會盲目的一頭扎進去。她之前這怪趙璨,但現(xiàn)在想透了,平安覺得自己的責任更大。 他年紀比趙璨大那么多,并不是真正十幾歲的少年,自詡眼界更寬懂得更多,并不是用來哄人家土著人的。他要是不那么招搖張揚,就什么事都沒有了。說到底,是他帶歪了趙璨。一開始的時候,趙璨不是還想過娶妻的嗎? 有泰見平安一邊吃飯一邊感慨,忍不住問,“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這飯菜果然還是熱的好吃?!逼桨舱f,“以后你來時我要是沒醒,就勞煩你叫我起來吧。多謝?!?/br> “不必客氣?!庇刑狭藫项^,“你傷著,多睡覺才好得快。我聽何太監(jiān)說的?!?/br> 平安抽了抽嘴角,所以他現(xiàn)在整天都在睡覺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混堂司了嗎?等等,“混堂司一共有多少人來著?” “不知道?!庇刑├蠈嵉牡?,“反正人不少?!?/br> 混堂司要供整個宮中所有用的熱茶熱水,幾乎日夜不歇,按照宮里的規(guī)矩,雖然都聚在一起,但實際上哪些人負責哪個宮的事,都是分好的,也免得有人搪塞推諉。若是出了事,也能找到人負責。 除了主子們之外,還有余下的宮女太監(jiān)們用水,也都是這里負責。 這么算下來,雖然只是燒水的,并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但是人數(shù)恐怕不會少。 “那咱們是負責哪里的?”平安又問。 有泰道,“咱們負責的是大伙兒的洗澡水,有人要就自己來提,只要火不熄,事情倒也不多?!币黄桨材苓@么安生的躺在這里養(yǎng)病,有泰還有工夫給他送吃的來呢? “是個好差事?!逼桨矊⒆詈笠豢陲堁氏拢偨Y(jié)道。 有泰嘿嘿一笑,“我也是這么想的。別人都嫌我沒出息,說在這里做事,主子瞧不見,什么好處都沒有。咱們?nèi)雽m當差,本來也不是為了要什么好處。這燒水的活計也總要有人來做吧?” “說得好。”平安笑了起來,“等我養(yǎng)好了傷,就來跟你作伴?!?/br>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說了這句話,讓有泰將他引為知己,反正從這以后,有泰對著平安,態(tài)度立刻熱情了許多,為他的事情跑前跑后,還一臉樂呵呵的樣子,多次提到希望他早些康復。 這種質(zhì)樸的念頭,反倒讓平安覺得十分安心,好似終于在這混堂司里找到了一點歸屬感,開始安心的養(yǎng)起病來。 藥是上回趙璨來的時候留下的。起初平安還硬氣了兩天,不大想用。但后來疼得厲害,也就顧不上這些了。藥是好藥,幾天之后,身上的傷口就都結(jié)了薄薄的痂。 然后平安就開始了另一種受罪的生活:傷口里頭開始長出新rou,癢得厲害,恨不得伸手去撓一撓。 這種感覺比單純的癢更讓人難以忍耐,平安簡直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在床上根本躺不住,又還沒到可以下床的時候,簡直煎熬極了。每天都眼巴巴的等著有泰過來送飯,因為那是唯一可以找人說說話,分散自己注意力的時候。 可惜的是有泰也很忙,能陪他說話的時間很少。所以更多的時候,平安不得不獨自忍耐這種感覺。時間好像被拉長了,每一點點的痛苦都被無限放大,在這樣的煎熬之中,平安竟然品味出了一點無法言說的暢快。他疑心自己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否則怎么能夠從痛苦之中體會出值得高興的東西? 有時候夜深人靜平安忍不住會想,跟身體的痛苦比起來,心靈上的痛苦似乎根本都不算什么了。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煎熬之中,從前的那些過往都漸漸遠去,與趙璨的事情也慢慢被拋開,而混堂司平淡得簡直有些枯燥的新生活,則在他面前一點一點的展開。 第77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 文會結(jié)束是六月的事,這時候天氣已經(jīng)十分熱了,平安每天躺在房間里休養(yǎng),簡直像是住在個大蒸籠里,汗流浹背?!@個級別,是沒有資格用冰的。 這也就罷了,熱了最多忍一忍??伤砩线€有傷,天氣這么熱,雖然用了上好的藥,到底還有一部分創(chuàng)口發(fā)炎灌了膿,整個被打了的后半截都腫了起來。 平安不愿意麻煩有泰,或者說也不愿意在有泰面前丟人,只好自己忍著。他倒是想自己處理,只是位置實在是不太方便。 偶爾自暴自棄的時候,平安覺得讓這傷口就這么著吧,好不好也沒什么意思。痛苦讓人清醒。 但等這個念頭過去了,又會艱難的舉著鏡子折騰自己能夠碰到的傷處。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好死不如賴活著,穿過來兩眼一抹黑的時候都熬過來沒死,現(xiàn)在死就太虧了。 又有時候,平安實在受不了了,甚至會狠心的想將整塊疤全都撕下來,徹底清理一遍,在陽光下、風里晾一晾,說不定就好了。 只是最后也下不去手。 這天平安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天氣太熱,睡是睡不著的,但腦子里暈乎乎的,左邊裝滿了水,右邊裝滿了面粉,搖一搖,便成了一腦袋的漿糊,迷迷瞪瞪的倒在床上。 有泰來送飯的時候叫不醒他,上手一碰,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發(fā)燒了! 這可了不得,混堂司是宮中地位最低的一個衙門——還有個墊底的浣衣局,但浣衣局并不在宮中,而是設在了宮外。 處于最底層的地方,這里當差的人即便是病了痛了,也只能自己熬過去。熬不過去,一卷席子丟出去也就罷了。若是病得重了,又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便索性挪出宮去,什么時候能回來了,再說。 對于絕大部分人而言,生病是個頂要命的事,就算性命無虞,出去了之后什么時候能回來,可就說不定了?!獙τ诮^大部分人來說,在宮中當差,雖然是身體殘缺了一部分,但是待遇遠比宮外好得多。背靠著這天家富貴,哪怕做的是最臟最累的活計,說出去也是極體面的。反而是出去了,不男不女,想找個差事都不易。 像平安這種,竟然能在宮里養(yǎng)傷的,才是少數(shù)。其他人帶著傷也必須當差,不能當差就送出去,自然有更多的人要來頂這差事。 所以現(xiàn)在有泰即便是有心幫忙,別說太醫(yī),他連一般的退燒藥都弄不到。 好在還有別的路子可走。 …… 平安其實并沒有睡著,就是昏昏沉沉的,睜不開眼睛,但意識還是清醒的。 他感覺到有人揭開了自己的被子,熱風一下子滾進來,急得他背上又出了一層的汗水。然后衣裳似乎也被褪下,有人含含糊糊的說著話,只是無論如何努力,也實在是聽不清。 許是有泰來了,平安迷迷糊糊的想。他想開口招呼一聲,卻是半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于是只能昏昏沉沉的任人擺弄。 屁股上猛然一疼的時候,平安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有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傷處,正在給自己清理。 這是萬分羞恥的一件事,平安有些不安,動了動身子想要醒來,但卻只是徒勞。很快他又重新陷入了昏睡之中,連意識都不再清醒。 只是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忽遠忽近,出現(xiàn)在腦海里,卻不及深思。 等他再醒來時,發(fā)覺房間里竟是十分涼爽。平安嚇了一跳,猛然睜開眼,確定自己還是在混堂司的那間小屋子內(nèi)。可怎么會涼爽起來呢?別說此刻夕陽落山,晚霞千里,即便是到了夜深人靜,也還是熱得厲害。 平安動了動身子,發(fā)現(xiàn)這一場下來,渾身又酸又痛。他忍著這酸痛的感覺,艱難的轉(zhuǎn)過脖子,朝房間里看去。然后就看到了絕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呢。 他立刻臉色一變,“你不是說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嗎?” 趙璨聞言,臉色卻連一點變化都沒有,“誰讓你這么蠢,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我若是不來,你就要死了?!?/br> 平安眼神一凝,憶起迷迷糊糊時的感覺,再感受一下身上,似乎的確比之前清爽了許多,顯然是被人清理過。而這個人,除了眼前的七皇子趙璨,不作第二人想。 難為他金尊玉貴的長大,受到最大的委屈也不過是不被宮中眾人所重視,這會兒竟然能不避臟亂,親自動手替自己清理患處。 平安覺得自己連脾氣都發(fā)不出來了。頓了半晌,只好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壁w璨道。 平安也就真的不問了。但是這混堂司中,真正確切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方便隨時通風報信的人,還有誰?除了有泰,他可是一個人都沒有見過。 平安有些好笑。 原以為是自己落魄之后,難得的遇到了個實誠之人,讓他產(chǎn)生了微妙的歸屬感,覺得這里才是“人間”,才是自己應該在的地方?,F(xiàn)在看來,這人間,到底也被“天上”滲透了。 是啊,整個宮中都是皇家的下人,七皇子殿下要打聽點兒什么,有的是人通風報信。 可……為什么呢? 在說過那樣的話,決絕道別之后,平安原本以為,至少一兩年內(nèi),他跟趙璨之間,不可能會有交集了。如果以后他都留在這混堂司里,說不準往后都不會再碰面。 結(jié)果才過了不到一個月,趙璨就又出現(xiàn)在了自己面前。 還看見了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平安深吸了一口氣,“那你現(xiàn)在看見了?我并沒有死,所以就不勞七殿下cao心了?!?/br> 趙璨哼了一聲,“我若是晚來幾天,你就已經(jīng)死了!這么熱的天氣,你不讓傷口通風,反而一直捂在被子里,捂到自己都跟著發(fā)起燒來——莫非你真是不要命了!” 要不是這種方法太過慘烈,趙璨都要懷疑這是平安對自己示弱的苦rou計了。 只是看現(xiàn)在平安的態(tài)度,顯然的確不是什么苦rou計,他就是這么的蠢。或許是不愿讓人看見,或許是懶得動彈,或許是不方便換藥——總之,他幾乎把自己給作死了。 趙璨那一日走的時候,是真的咬牙切齒,發(fā)誓平安既然不能接受他,他也再不會來理會平安。結(jié)果這才沒過去多久,巴巴的派了人來打聽消息不夠,自己也跟著來了。 再解釋一千遍,自己只是擔心平安的傷,并不是還關(guān)心他,也沒有用。 這會兒聽見平安輕描淡寫的說法,更是怒不可遏。 他曾經(jīng)多么的珍惜過這個人,現(xiàn)在就有多恨!平納究竟把他自己當成了什么,如此不知自愛,不懂惜身,這是想演給誰看?! “只是化膿罷了?!逼桨舱Z氣淡淡的道,“死不了人?!?/br> 趙璨咬牙,“你不是一向都要強得很么?從不肯對人示弱半分,這會兒做出這種姿態(tài),反而讓我看輕你了,平安。” 平安心下忽然一悸。他連忙低下頭,不讓趙璨看到自己的臉色,也借著這個動作忍過了那一瞬間的感覺。趙璨說得對,他一向要強,不肯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軟弱的樣子。沒想到最糟糕的時候,反而被趙璨給看了個正著……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無所謂,“從前是我錯了?!彼犚娮约赫f,“要強有什么用?我是伺候主子們的下人,不能怨,不能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br> 趙璨曾經(jīng)以為,那天晚上平安決然的態(tài)度就已經(jīng)夠傷人了。好像他從沒有相信過自己,了解過自己,靠近了自己又再次遠離,讓趙璨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讓平安也嘗嘗自己那一刻的煎熬。 然而今天聽到平安用這般平淡無波的聲音說出這番話來,趙璨才發(fā)現(xiàn),他的心已經(jīng)痛得麻木,甚至都感覺不出痛來了。 “平安……”他終于忍不住道,“我已經(jīng)認錯了,你究竟還要怎樣?” 還要怎樣?平安不知道。他只是覺得累,覺得再也提不起來從前的那種心氣。也許從一開始他就錯了,在宮里,就是打拼到了極致又如何呢?一樣只是皇室生殺予奪的對象,并不能夠改變什么。 “我想……”他慢慢的開口,“我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br> 趙璨朝他走了過來,他拉了椅子,不避嫌的在床頭坐下,伸手掰過平安的臉,讓他跟自己對視,然后才又問,“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我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平安又說了一遍。 趙璨突然怒不可遏,“安安靜靜過日子?你以為你還可以?平安——你從前是怎么跟我說的?你說你要做點兒什么,要讓天下人都能讀書。你說你要幫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你說期待看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你以一人之力,幾乎可以將整個皇城攪翻過來!現(xiàn)在你告訴我,你要安安靜靜的過日子?” “不行嗎?” “別人或許可以,但你不行!”趙璨斬釘截鐵。 平安忽然笑了一下,“殿下……我都說不出我們兩個人,究竟誰更可憐一點了。從前那些,你都當做是我的妄想,忘了吧。”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趙璨的聲音帶著nongnong的痛心。 平安竟有心情笑了一下,“可能是因為……夢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