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燒火的柴禾都比外頭的好些。是上好的整根木材鋸成手臂長的一段，然后再用斧頭劈成十幾片，十分耐燒，灶里扔上五六片，燒一刻鐘是沒問題的。所以讓旁邊的人代為添柴，自己暫時離開，對有泰來說并不太麻煩。唯一的不便就是欠了別人的情，下次就要提別人看火。

    平安還是耐心的將有泰勸了回去。自己又在樹蔭下坐了一會兒，然后咬牙重新走進(jìn)了房間里。他不敢進(jìn)去太多，就在門口處找了個地方坐著，慢慢適應(yīng)這里的溫度。

    坐了兩個時辰，平安整個人都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看著十分嚇人。不過沒有再暈過去，而且時間長了，對這種溫度，似乎也不是那么不適應(yīng)了，平安覺得十分欣慰。

    到了放飯的時間，平安坐在樹蔭下，一邊吃飯一邊問有泰，“屋里那么悶熱，為什么不把生火的地方放在外面？”

    “下雨了咋辦？”有泰問，“木柴都打濕了，火就燒不起來了?！?/br>
    平安無言以對。

    他悶著頭吃飯，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改革，必須要改革！

    要是鍋爐房始終都是這樣的話，平安覺得自己可能等不到離開這里的那一天了。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想法，有泰弱弱的解釋，“夏天便是這般，倒冬日就好過多了。”

    是啊。到了冬天，外頭冰天雪地，他們守在灶前，仍舊熱得汗流浹背。那所謂的“好過多了”，平安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并不覺得一冷一熱、忽冷忽熱的就真的會比現(xiàn)在好過。

    “除了燒火，還有別的活計嗎？”平安終于問。

    要是有別的能干的活兒，他就想辦法轉(zhuǎn)過去吧。燒火這門技術(shù)活兒真的不適合他。

    有泰瞥了平安一眼。平安發(fā)誓自己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蔑視，雖然有泰在他看來是個十分實誠的好青年。因為有泰接著說，“還有專門提水的，要力氣大的，我都沒選上?！?/br>
    這個“都”字運(yùn)用得簡直巧妙非常，平安幾乎是迅速的領(lǐng)會了他話中的所有意思：連我都沒有選上，你這個小身板，就別想了。

    平安：“……”

    即便有泰不說他也知道那才是絕對的體力活，估計工作強(qiáng)度堪比在工地搬磚。好吧，果然還是燒火更適合他。技術(shù)活兒才是他的領(lǐng)域嘛！

    接下來的幾天，平安每天都往里移一段距離，慢慢的接近了火灶附近。與此同時，他開始思考后世那些鍋爐是怎么燒的，總不見得條件還像現(xiàn)在這么惡劣吧？不過……那時候好像都是燒煤的，一車煤倒進(jìn)去估計夠燒一整夜了，不用人守在旁邊也不奇怪。

    難道他還要先出宮去想辦法把煤給開出來嗎？

    他上輩子干的真的不是地質(zhì)勘探的工作，只知道山西多煤老板，別的一竅不通。

    在開采煤礦之前，還是將鍋爐結(jié)構(gòu)改造一下吧。雖然這也不在他的專業(yè)范圍內(nèi)，但是大致上的原理卻是能夠推測出來的。

    然后他還得想辦法讓上頭的人相信自己的設(shè)計能夠大大改善工作強(qiáng)度和工作效率，任重道遠(yuǎn)啊！

    平安深吸了一口氣。聽說人類進(jìn)步的原動力就是為了改善生存條件和減少工作負(fù)擔(dān)，說得果然沒錯。如果不是被發(fā)配到這種地方，他怎么可能會想到這些東西？

    一切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都是來源于生活中的靈感啊。

    平安也由此得到了一點(diǎn)啟發(fā)。如果是他自己去提這件事，難度肯定很大。但是如果將所有被派了燒火差事的太監(jiān)都聯(lián)系在一起，讓他們都贊同這個工程，那么很有可能就能成功。

    當(dāng)然，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現(xiàn)在，平安終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就在有泰旁邊，也分給了他一個灶，只要看住里頭的火不熄就可以了。

    平安很滿意。幸好不要生火，因為他不會。而現(xiàn)在嘛，就算這些灶并不是全都十二個時辰燒著，但總有幾個燒著的，從那邊引火很方便，不需要自己費(fèi)腦筋。

    一旦火燒起來了，要保持不滅是很容易的，只要盡量將柴架起來，每一根之間都留出空隙來就可以了。學(xué)過化學(xué)知識的平安還能找到理論支持——要保持氧氣含量火才能燒得旺。

    掌握了燒火這門技能，自覺終于在混堂司站穩(wěn)腳跟之后，平安才開始跟其他人聯(lián)絡(luò)。首先就是皇城司的人。雖然他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但目前那邊的人還是他拉起來的班底，辦個事查個消息十分方便。

    關(guān)于調(diào)查的時候跟趙璨的人撞在了一起這件事，王從義對平安進(jìn)行了十分深刻的檢討，然后含蓄的提出，那時因為石世文現(xiàn)在已經(jīng)只聽皇帝的話了。否則那個消息絕對遞不上去。

    這很正常，平安并不覺得意外。

    參謀部固然是皇帝用來限制皇城司的，但能夠彼此牽制是最好的。皇帝肯定能看得出王從義跟他更親近，于是拉攏石世文，也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而石世文還抱有民間十分樸素的“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念頭，皇帝賞識，他自然萬死以報。

    ——全部都是平安在離開皇城司之前就料到的情況，甚至可以說，這種互相牽制的局面，正是平安一手主導(dǎo)，并且最終希望看到的。

    只是萬萬沒想到，第一個被坑進(jìn)去的人，就是他自己罷了。

    “以前的事情別提了?！逼桨惨荒樀坏臄[手，“我現(xiàn)在在混堂司也很好。讓你來是有另一件事交代?！?/br>
    王從義一臉見鬼的表情看著平安。在混堂司還能很好？不過他仔細(xì)看了看平安的臉色，似乎的確是比從前更白凈了些（流汗流的），于是便不由自主的相信了。

    如果是別人的話，可能還要懷疑一下。但平安的能耐王從義是知道的，不管去了哪里，想必都能過得很好。

    說不準(zhǔn)他心里還會冒出更加荒謬的猜測：也許平安就是故意要去混堂司，他又要做出什么令人側(cè)目的大事來了？

    懷著這種心思，王從義十分識趣，既沒有詢問平安，也沒有讓人去查平安去了混堂司之后發(fā)生的事，成功讓平安保住了自己的臉面。要不他為什么要等傷養(yǎng)好了站穩(wěn)了腳跟才肯見王從義？

    王從義還小心的道，“我過來時沒人看見。您有什么事，盡管吩咐?！?/br>
    “就算有人看見也沒什么?！逼桨驳溃澳阋詾楸菹轮挥谢食撬具@一雙眼睛嗎？這皇城內(nèi)發(fā)生的事，他但凡有心，都能知道。”也就是說，王從義過來的事，皇帝或許早就知情了。

    王從義嚇了一跳，但是看到平安的表情，又慢慢的放下心來。

    陛下既然知道，又沒有阻攔或是警告自己，那就是默認(rèn)了。王從義不免感嘆平安深得帝心，揣摩上意上也遠(yuǎn)比自己厲害許多。于是又問，“那您剛才說的事……”

    他以為平安要人去查什么人。

    平安說，“這件事也許很難，也許也很簡單。你去查查，咱們大楚有沒有一種可以燒的黑石頭？”

    “大人說的是煤石？”王從義十分自然的開口問道。

    平安心下一跳，難道大楚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普及了煤了嗎？那為什么宮中沒有！

    他頂著王從義看。

    王從義一拍額頭，“看我，忘了跟大人說，屬下的老家在秦州一帶，有些山上能挖出這種煤石來。一開始大家不知道有什么用，后來才知道竟能用來燒火，比之木柴更為持久。可惜煙氣甚重，不能上進(jìn)。即便是富貴人家，也更喜歡燒炭。上好的銀絲炭，連一絲煙火氣都沒有。所以只有貧寒之家冬日用以取暖?！?/br>
    是家鄉(xiāng)特產(chǎn)啊，不是全國都普及了就好。平安道，“天下萬物，都總有其可用之處。能否讓人替我拉一車煤石到京城來？我有用處?！?/br>
    “您這是要？”

    “哦，混堂司的鍋爐現(xiàn)在都是少木柴，太費(fèi)人工，若是能將這煤石用上，想必能節(jié)省許多人力。只是口說無憑，總要讓人看到這煤石的好處才行。”平安道。

    “……屬下這就去辦。”王從義道。心里卻琢磨著，真的只是為了燒個鍋爐？他可不相信。除非平安就準(zhǔn)備以后在混堂司扎根否則他遲早都是要走的。在王從義看來，平安分明是在為以后布局。

    煤的下落找到了，接下來就是去串聯(lián)混堂司的火夫們了。平安以有泰這個介入點(diǎn)，十分方便，幾天之內(nèi)，現(xiàn)在的鍋爐種種不合理之處，都被傳遍了。這些是大家切身體會到的事情，半點(diǎn)都做不得假，所以所有人一提起來，情緒便十分熱烈。

    不過也有冷靜的人不以為然，即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反正他們又不可能改變這個現(xiàn)狀。

    然后平安才施施然的拋出自己的計劃，讓大家去討論和完善，然后自然就會有膽子比較大，頭頂上的監(jiān)工性情比較柔和的人去提議，慢慢的這件事也就傳到了上頭的耳朵里了。

    只不過，要改良鍋爐，興師動眾且不說，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這里也停不下來啊，不然宮里就沒有熱水用了。所以即便是有了這個認(rèn)識，但是一時半會兒，還是沒人覺得上頭會費(fèi)這樣的功夫。

    畢竟除了他們這些燒火的人切身體會之外，別人又怎么會在意這里的工作條件如何艱苦呢？

    平安拿出來打動人的，也絕對不是這樣的小打小鬧。他很快拿出了一張集成鍋爐房改造圖來，通過那位知道他跟趙璨有來往的何太監(jiān)的手，遞了上去。

    在平安的改良計劃里，最后受益的可不光是他們這些燒火的，連同提水和分水的，全部都有好處。

    新的鍋爐房建造在御河邊上，直接從河里將水壓到高處，灌入鍋爐之中，水燒開之后，便會順著不同的水管流出，只需要一個簡單的閥門，便可以控制水流開關(guān)。而除了流出來的火口之外，其他地方都全部密封，只流出排氣口，保證產(chǎn)生的熱能都用來燒水。而改用煤之后，添火的頻率也可以大大減少。

    總之，這是一份十分節(jié)省人力物力的方案。

    但平安沒想到，方案交上去之后，卻被擱置了。

    平安去找何太監(jiān)，問他究竟是為什么。何太監(jiān)眼神十分復(fù)雜的看了他一會兒，才勸道，“我知道你跟七殿下關(guān)系不錯，你還是趕緊請他幫忙，從這地方脫身出去才好?！?/br>
    “這是什么意思？”平安不解。

    何太監(jiān)連連搖頭嘆息，“哎，你那個方案，就不要惦記了，不會成的?！?/br>
    “為什么？”平安皺眉，“我自認(rèn)為該考慮的地方都已經(jīng)考慮到了，省時省力，難道還不夠嗎？”

    何太監(jiān)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平安，半晌才道，“就是太省時省力了?！?/br>
    平安愣了一下，然后猛然反應(yīng)過來。對啊，太省時省力了，他怎么沒想到這一點(diǎn)呢？混堂司現(xiàn)在近百人的規(guī)模，如果建了新的鍋爐房，保守估計至少也要砍掉一半的人。這一半的人，要安排去哪里？

    讓他們回家，等于就是斷了一家人的生計。留下來，又沒有活兒給他們干。對于混堂司的領(lǐng)導(dǎo)來說，自己手底下人數(shù)的多寡，對于在宮中的地位也會有影響，況且上頭發(fā)下來的補(bǔ)貼和賞賜，也會減少。他們怎么會答應(yīng)？

    反正浪費(fèi)的人力物力都是皇家的，皇帝有錢，浪費(fèi)這么一點(diǎn)兒，又算得了什么呢？就是這樣事事都要人去做，精益求精，細(xì)致到每一個步驟，才能顯出皇室的排場呢！

    平安還是太年輕了。在何太監(jiān)看來，他有能力有沖勁，就是不適合待在混堂司這樣的地方而已。

    ——對了，混堂司在宮中，還有一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功能：那些獲罪的宮人們，自然都被發(fā)配去了浣衣局，但那些沒有犯錯，只是不管怎么教都不開竅，上不了手的笨蛋呢？沒福氣在主子跟前伺候，只好打發(fā)到混堂司了，反正燒水沒難度，誰都能學(xué)會。

    一旦連混堂司也不需要人了，這些人又該如何安置呢？

    第79章 痛定思痛換方法

    這些問題平安不是想不到，只是之前并沒有認(rèn)真的去想而已。

    改革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總是伴隨著清洗和犧牲的，有人在其中崛起，但也有人因此一蹶不振，漸漸沒落。他的這種做法，已經(jīng)觸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了。

    這跟在皇城司不是一回事。那時候他是要增加皇城司的權(quán)柄和人數(shù)，將皇城司發(fā)揚(yáng)光大，所以人人都站在他這邊，幾乎是一呼百應(yīng)。

    太順利了，所以平安都忘記了，具體問題應(yīng)該具體分析，而不是想當(dāng)然的一概而論，就提出自己所謂的“方案”。

    平安從何太監(jiān)那里出來，有泰在外面等他，見他臉色不好，便小心翼翼的勸慰道，“不是你的打算不好，只是要坐起來也不易。你……別灰心?！?/br>
    平安笑了一下，“是我犯糊涂了。即便是燒火工，也不是人人都贊同我的計劃吧？”

    他固然是改善了大家的工作環(huán)境，但也把人員精簡到了最少，沒有需求，一大部分人都要被遣回家。大家都不是傻子，想通了這一點(diǎn)，還會支持他就怪了?，F(xiàn)在是辛苦點(diǎn)兒，但宮里的月例給得多，吃的就是這份苦力飯，誰也不會抱怨。

    有泰張大了嘴，像是想要反駁，又找不出話來?；蛘呤遣淮竺靼灼桨苍趺淳秃鋈弧伴_竅”，竟知道了大家的心思？

    平安有些無奈，“是我太蠢了。大家朝夕相處，其實這些變化是瞞不了人的，可是我一心只想著……所以從沒有注意過。這次是我做錯了?！?/br>
    雖然在平安看來，節(jié)省人力成本是大勢，他的提議本身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如果不能將這些被裁下來的人安置好，也是會出問題的。想當(dāng)初國企改制時下崗了多少人，最后釀成的悲劇，即便到了后世再去看，都仍舊令人觸目驚心。

    他的目的是為了讓大家生活得更好，而不是把大家逼上絕路。

    平安感覺很矛盾。

    他覺得“太監(jiān)”這種東西根本就是不應(yīng)該存在的，他所努力的目的，其實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這個——只要廢除了奴隸制度，就算是皇室，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剝奪他人的身體健康和自由，到那時候，自然不會再有這樣畸形的產(chǎn)物出現(xiàn)。

    目前暫時還做不到，但能減少一點(diǎn)人數(shù)也是好的。這樣循序漸進(jìn)，最后徹底取締便是水到渠成。

    但是問題來了，現(xiàn)在的這些太監(jiān)，還有依靠著太監(jiān)的存在的某些人，譬如蔣快刀一類，又該怎么安置？如果不能妥善的處置好他們，這種做法就是盲目不可取的。

    可是，總會有犧牲??！平安是人不是神，就連國家機(jī)器面對這種情況也沒有任何辦法，何況是他？

    所以他一時躊躇著，竟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對是錯了。

    對于眼前這些人來說，保住飯碗才是最重要的。他們看不到未來，平安更不能要求他們做出犧牲。就算平安將那個光明而美好的未來攤開在他們面前，恐怕也不會有人在意。因為——那未來里沒有他們。

    這些人都只是普通的蕓蕓大眾，沒有做英雄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覺悟。

    當(dāng)真正了解這一點(diǎn)時，平安開始有些懷疑起自己的決心來。歷史自有發(fā)展的趨勢，那一天早晚都會出現(xiàn)，但也許……不是此刻，不是現(xiàn)在，不是在他手中。

    平安又想起那個鐵屋子的理論。究竟是把人叫醒讓他們痛苦的死去更好，還是就這么昏睡著無知無覺的死去呢？

    當(dāng)初他說服徐文美的時候，分明是信心滿滿，可是現(xiàn)在，平安看著有泰憨厚的臉，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一切的根源在于——他并沒有資格替別人來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