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只是在那邊生產(chǎn)弓箭,沒有什么特別的工藝和步驟,兵仗局這邊自然不會不答應(yīng)。這個做法對戰(zhàn)爭的幫助也是顯而易見的,功勞絕不會少。最后也能暗暗契合平安打算將兵仗局拆分重組的目標。 想必這個分部成立起來容易,再要撤掉,恐怕就不行了。 反正西北路經(jīng)常打仗,從秦州那里運送弓箭,還比京城這邊節(jié)省大筆路上的消耗,朝廷顯然也會很樂意保留的。 最妙的是秦州有鐵礦,要在那邊鑄造箭支,便不必從別的地方運送,直接就地冶鐵鑄造就可以了。 這樣一來,表面上看是將秦州的鐵礦從戶部的管轄之下分離出來。要知道此前兵仗局使用的鐵,都是戶部負責(zé)轉(zhuǎn)運過來的。但現(xiàn)在既然當(dāng)?shù)鼐陀?,直接劃入兵仗局管轄即可。雖說戶部不會克扣了兵仗局,但跟別人要和歸自己管是兩碼事。 既然有好處,兵仗局上頭的人自然都會支持這個做法。 然而實際上,卻是將秦州分部從兵仗局之中分離出來。——所有的一切都能當(dāng)?shù)刈越o自足,何必還要看兵仗局的臉色? 不過短時間內(nèi),恐怕絕大部分人想不到這里去。 所謂蠶食,不過如此。一點一點的改變,不到最后關(guān)頭,恐怕某些人都不能夠意識到他們手中掌控的東西,早已徹底被挖空了。比之正面相抗,自然還是這種柔和的手段更加合適。 趙璨忍不住看了平安一眼。 他腦子里總是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令人驚嘆。有時候趙璨真想知道他腦海里到底是個什么構(gòu)造,如此與眾不同。 他想了一會兒,才說,“你這個想法倒是不錯。不過秦州雖然鐵礦眾多,但其實十分混亂。表面上是官營,但實際上都是承包給當(dāng)?shù)氐拇笞彘_采冶煉,戶部再付錢采買轉(zhuǎn)運。你若是想收攏這些鐵礦,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br> “咦?”平安睜大了眼睛,看著趙璨。 趙璨跟他對視。 片刻之后,他才有點兒明白過來了,問平安,“你根本沒想到這個?” “咳……”平安撓頭,“暫時還沒想到這里呢。” 不過他越想越覺得趙璨的這個主意實在是好,好得他都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了,“還是你的腦子轉(zhuǎn)得更快,這樣的話,要辦成這事的阻力就小多了?!?/br> “你不過是當(dāng)局者迷罷了,就算我不提醒,早晚也能想到。”趙璨見他這樣,忽然也高興起來,安慰道。 平安便道,“殿下手里有沒有人能辦這件事?” “你不打算自己去嗎?”趙璨有些驚訝。平安既然決定改組兵仗局,那么這就是打基礎(chǔ)的第一步,看似不重要,卻十分關(guān)鍵。退一步說,直接參與此次戰(zhàn)爭,還可以得到不少功勞,到時候即便是重回司禮監(jiān),對平安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機會讓出來? “二皇子躊躇滿志野心勃勃,要借由這場戰(zhàn)爭發(fā)展自己的勢力,難道你就不需要嗎?”平安說。 趙璨沒來由的有些感動。他沒想到平安是這個想法。 “你不必擔(dān)心我?!彼f,“這件事我心里有數(shù),也已經(jīng)有了打算了?!?/br> 平安本不打算追根究底,但趙璨居然自己說了出來,“朝廷上下如今都想著西邊,這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br> “什么意思?”平安在腦子里將這番話拆開一個字一個字的解讀,然后忽然睜大了眼睛,看著趙璨,“你的意思是——” 趙璨彎了彎嘴角,將食指按在唇上,“噓——這可是秘密?!?/br> 朝廷上下都想著從西北戎人那邊得些好處,但是大楚所要面對的敵人,可不光是戎人啊。尤其是北邊的長河部落,那是最擅長投機這種事的,若是看到大楚將視線都放在了西北,還能忍住不動? 要是正跟戎人激戰(zhàn)時,將軍隊全都調(diào)派過去,長河部落卻突然從背后偷襲……平安想到這里,都不由得脊背一寒。極有可能大楚會因為防御薄弱而被長河部落突破,在西北的戰(zhàn)爭能不能得勝且不說,北邊肯定是會吃虧的。 若真是這樣,那么這一戰(zhàn)即便打贏了也沒什么可高興的。 最糟糕的結(jié)果是長河部落和戎人聯(lián)合起來,北邊沒能守住,戎人那里也沒討到好處,精心準備一場戰(zhàn)爭,最后卻都便宜了別人。 平安沉默了一下,才道,“我記得北邊的邊防還是很嚴密的。”大楚朝廷當(dāng)然也不是傻子,未必會一點防備都沒有。 趙璨冷笑,“如今人人都想爭功,總會有人攛掇著將北邊的軍隊調(diào)過去夾擊,只留下少量軍隊防守。反正前后不過幾個月的時間,長河部落又不一定會來。就算來了,只要能守住城池損失也不會很大?!?/br> 平安忍不住皺眉,“城池沒有損失,那住在城外,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呢?都不管了?” 趙璨眼底已經(jīng)是一片陰霾。因為對他來說,這并不是假設(shè),而是上輩子真實發(fā)生過的事。就是把握住了這種心態(tài),所以長河部落根本沒有正面進攻,而是利用騎兵的機動能力,繞過城池,在周圍的村莊劫掠——人口、牲畜、糧食以及他們能夠遇到的一切。 等到大楚這邊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帶著戰(zhàn)利品遠去,追之不及。自那以后,河北四州除了城池之外十室九空,村莊破敗,荒無人煙,始終未能恢復(fù)生氣。 這一切的根源,卻不過是某些人貪功,搶著去分功勞,卻置自己駐守之地于不顧。 趙璨曾經(jīng)站在過最高處,所以太清楚這對一個國家來說是怎樣的損失。人口始終是國之本,損失之后就需要時間來休養(yǎng)生息?!獮槭裁床菰孔迨冀K很難跟中原抗衡,尤其是在大戰(zhàn)之后往往需要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時間來休養(yǎng)生息?就是因為草原人口稀少,培養(yǎng)不易,一旦損失便很難彌補。 見他這個表情,平安連忙道,“你不是已經(jīng)想到了嗎?只要不給長河部落的人機會就行了?!?/br> “不?!壁w璨垂下眼,輕聲道,“必須給他們機會?!?/br> 平安心頭一寒。他腦子里存了太多陰謀詭計的小說故事,很快就明白了趙璨的意思,“你想讓長河部落動手,然后借機發(fā)難,處置掉那些人?”當(dāng)然,同時趙璨或者趙璨手里的人便能獲得表現(xiàn)的機會,得到天大的功勞。 ——在人人都朝著西北看的時候,只有他獨辟蹊徑,找到了另一個能夠獨占功勞的地方。 平安不否認這個做法對趙璨有好處,也能夠給那些玩忽職守的人一個教訓(xùn),可是百姓何辜?難道為了趙璨的利益,就要犧牲掉他們嗎?那趙璨跟那些因為貪功而疏忽職守的人,又有什么分別? 趙璨抬起頭看著平安,許久,直到平安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才開口問,“平安,是否在你心中,我就是這樣的人?” “也不……”平安想辯解,但他心里卻不得不承認,在他的印象里趙璨就是這樣的人。不擇手段、唯利是圖、什么都可以利用。梟雄本色,但平安自己卻始終很難理解。 他不是圣母,但生命是公平的,成大事固然可以不拘小節(jié),但別人憑什么就要成為你的犧牲品和踏腳石? 這也是平安不喜歡斗爭的原因。只要有爭斗在,就難免會有這些詭計和手段。而被用來做棋子和砝碼的人,本身卻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無辜犧牲。 但是被趙璨這樣看著,這些話平安說不出來。 他想起上次劉才人的事,趙璨向他辯解,說以后不會再利用他了。他是認真的,認真的將他之前說的話聽了進去,然后認真的準備履行。 平安有些語塞。 趙璨苦笑,“平安,我真的沒有這么壞?!?/br> 在那一次幾乎跟平安決裂之后,他受到的教訓(xùn)就已經(jīng)足夠多了。這讓趙璨反省自己從前的行為。他從前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那是因為他受到的教育就是這樣的。周圍的人都是這樣,他要活下去,慢慢也就變成這樣的人了。 “在你之前,沒有人告訴過我,那樣做是不對的?!壁w璨輕聲說,“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平安,你能多問一句嗎?聽完我的計劃之后,再下定論。” “抱歉?!逼桨埠鋈挥X得十分尷尬。他之所以沒有問,是因為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左右趙璨的決定,卻沒想到在這之前就已經(jīng)左右了。平安檢討了一下自己,然后有錯就改,“那你的計劃是什么?” “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人,到時候拖住長河部落的人,然后安排邊境的百姓們轉(zhuǎn)移到城里。只要過了最初的一段時間,將長河部落牽制住,支援的軍隊很快就能趕到。到時候說不準還可以圍殲長河部落的主力部隊。如此雖然會有些許損失,但都在可控的范圍之內(nèi)?!?/br> “但戰(zhàn)場上的事,不一定會按照計劃來。萬一到時候長河部落就是突破了防線呢?百姓手無寸鐵,根本無法反抗。”平安一針見血的指出問題。 “咱們的防線沒有你想的那么容易突破,百姓更沒有你想的那么弱,平安?!壁w璨聞言,忍不住笑了,“長河部落被稱作馬背上的民族,據(jù)說男女老少都會騎馬,而只要會騎馬就會打仗,全民皆兵。是以號稱‘滿萬不可敵’??墒瞧桨?,河北的老百姓,也絲毫不比長河部落的人差!” 所以說那里也是民風(fēng)彪悍,男女老少都能上陣打仗的人是嗎? 平安有些不服氣的道,“說得好像你看見過似的?!?/br> 趙璨有些失神。他當(dāng)然是見過的。上輩子在趙璇將他推出來之后,他之所以能夠站穩(wěn)腳跟,靠的就是軍功。堂堂皇子殿下親自跑到河北四州去,歷經(jīng)大小戰(zhàn)役無數(shù),跟長河部落死磕的足足兩年多,將對方消耗得再也打不起仗了,這才攜著軍功回朝。 而河北龐大的軍隊就成了他的立足之基和最大的底牌。 否則,像他這樣一無根基,從前又根本沒為自己鋪過路的人,怎么可能最后從那么多兄弟之中拼殺出一條道路呢? 既然趙璨能夠解釋清楚,平安自然也不會繼續(xù)堅持己見。因為他現(xiàn)在也正糾結(jié)著呢。 事實上,在趙璨表明不需要他的幫助,兵仗局這邊的事情他大可自己做主時,平安心里是有些高興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形成的觀念,他始終覺得趙璨對他好,多少存著幾分利用的心思。不是平安自戀,但從趙璨之前的表現(xiàn)來看,很難脫離這種嫌疑。 所以這次趙璨用實際行動來表明并不需要他的這種幫助,自然也就間接洗刷掉了利用他的罪名。 這本來是好事??墒菍ζ桨瞾碚f,又不那么好了。 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平安始終覺得,當(dāng)初自己跟趙璨那短暫的親密關(guān)系是一段錯誤。所以他飛快的就將自己的態(tài)度給調(diào)整了,畢竟兩個人既然不能在一起,黏黏糊糊就沒有意義了。 可這一切其實都是基于他原本對趙璨的認識。趙璨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人,所作所為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這樣的人當(dāng)然沒辦法在一起,所以平安十分順利的說服了自己。 但如果趙璨不是他本來以為的那個趙璨了呢? 如果趙璨改正了那些錯誤,如果找參謀不再是不擇手段誰都能夠利用,如果趙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呢? 就像趙璨說的那樣,并不是他想做錯,只是沒有人教過他,所以他分不清對錯,只是下意識的選擇對自己好的方式。但他已經(jīng)改變了。 趙璨不是他以為的那種罔顧他人意愿,以玩弄人心為樂的人。那只是他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選擇的生存手段。平安有什么資格說不對呢?何況他現(xiàn)在還改掉了。 如果趙璨本身是個值得他去愛的人,他還能理直氣壯的告訴自己,當(dāng)初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錯誤嗎? 平安有點兒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趙璨。 因為他覺得自己很慚愧。在這方面,他是比不上趙璨的,分明兩個人都說過絕情的話,但趙璨總是先服軟,主動來找他,比他更放不下。以前平安覺得這是黏黏糊糊不干脆,現(xiàn)在卻覺得那也許正是因為趙璨顧念舊情。 念舊的人總不會太壞。因為他們心底總有柔軟之處。 這么想在,平安就再也生不出要將趙璨遠遠推開的念頭了。 但是理智又清楚明白的知道,即便趙璨很好,并沒有錯誤,但他們之間還是不合適的。因為他們有最根本的問題:沒有未來。 連將來都沒有,又談什么堅持呢? 最后想來想去,平安覺得暫時遠離趙璨,讓彼此都冷靜一下,也許時間長了,自然而然的就淡了?!凑?、反正趙璨現(xiàn)在其實根本也不需要他這個盟友,即便沒有他幫忙,也能夠達成目標。 平安原本是不打算離開京城的,秦州的事情交給趙璨,他沒有不放心的,自己留在京城這邊,還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做。但現(xiàn)在,平安決定親自去一趟秦州。 想通之后,平安便去找有泰,問他,“你想不想離開京城?” “什么?”有泰十分吃驚,“咱們離開京城,能去哪兒?” “去西北?!逼桨舱f,“那邊正在打仗,你害怕嗎?” “為什么要去那里?”有泰并沒有中平安的激將法,反而繼續(xù)執(zhí)著的追問。所以有時候老實人反而沒有那么好騙。 平安說,“我們不去信州前線,去秦州,打仗估計打不到那里來。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去做什么?” “打仗總需要更多的弓箭,所以朝廷會在那邊建立一個軍器廠,專門生產(chǎn)箭支。”平安說,“弓箭司會劃撥一部分人過去。你想去嗎?還是想留在宮里?” “你也去?”有泰立刻問。雖然他沒聽說這個消息,但平安這樣說,他并沒有懷疑。 平安點頭,“當(dāng)然?!?/br> 有泰便毫不猶豫的道,“那我跟你一起去?!?/br> 平安彎了彎唇,心情總算是好了一點。雖然理智上能夠想清楚這些問題,并且做出選擇,但這并不代表他的心情不會低落。不過他本來不是兒女情長的人,又還有那么多事情等著自己去做,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來了。 趙璨不管這件事,平安索性便讓張東遠替自己將這份計劃遞了上去。時間不等人,所以平安也不想跟兵仗局上頭的人扯皮,直接走上層路線。只要皇帝同意,這事便能成了。至于衡量利弊的事,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 張東遠見到平安,也十分高興。不等平安開口,便主動道,“我正要去找你呢!之前你給我的那份計劃,總算是有點兒眉目了。” 平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農(nóng)作物品種改良的事。當(dāng)初交給張東遠之后,他就把這件事放下,這段時間腦子里都是弓箭,還真給忘記得差不多了。想想也過去了一年多,有點兒進展是正常的。 他便問道,“有結(jié)果了?今年還沒到收成的時候吧?” “是還沒到,我要說的不是產(chǎn)量?!睆垨|遠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入夏以來京畿地區(qū)幾乎沒下過雨,許多地方的莊稼都枯死了。我原本正著急,卻沒想到下頭的人回報,說是有一塊地里的莊稼竟然沒有枯死!若是能培育出抗旱的種子來,往后豈不是都不必擔(dān)心大旱了?” 單是靠天吃飯的話,真正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成是不存在的。而且還分地域,江南一帶多雨水,時常有洪澇災(zāi)害,北方就比較容易大旱。若是能夠培育出抗旱的莊稼,即便產(chǎn)量跟從前一樣,甚至略低些,都將能夠大大的降低朝廷的壓力。畢竟朝廷幾乎每年都要賑災(zāi)免稅,這部分開銷節(jié)省下來,將十分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