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jié)
可即使他這么做,對于官員們來說,也仍舊只會認為是自己在朝廷斗爭之中輸了一籌??v然窮困潦倒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錯誤。 認識不到錯誤,這種懲罰就沒有意義。除了為自己出一口氣之外,別無它用。 這種心情梗在平安的心里,讓他很不好過,在別的地方自然難免就帶出來了幾分。 趙璨很快察覺到了不對勁。 平安的心態(tài)一向十分積極,就算陷入困境之中,也自有辦法脫出來,所以在趙璨看來,他有時候省心得過分了。所以現在這種心事重重的樣子,便顯得越加的少見。 原本平安是不打算將這件事告訴趙璨的。畢竟他也是統治階級的一員,也許并不明白自己在“矯情”些什么。 可能是因為自己曾經身為一個這樣的普通人,而且實際上到現在也未能融入統治階級之中去吧! 不過趙璨既然發(fā)現了他的不妥,自然有“逼問”的方法。所以最后還是從平安嘴里掏出了真相,知道他原來一直在計較這么一件事。他不由好笑,“也不知道你腦子里究竟裝了什么,成日里想的東西都與別人不同。你想不出法子,為何不告訴我?” “你就有辦法?”平安懷疑的看著他。 趙璨笑道,“我好歹也是一國之君,真要整治誰,難不成還能讓他跑了?你只管等著看就是?!?/br>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逼桨舱f。 趙璨的方法很簡單,眼看又是一年春社,從這時起,春耕就要開始了。民間官府要祭祀土地神、五谷神,帝王亦要在社稷壇進行社祭,祈求這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之后,帝王會率百官到城外的祭田之中耕作,而皇后也要率領諸多命婦親蠶。 原本這就是個儀式,皇帝隨便扶一下犁,做出個樣子就足夠了。然而今年,趙璨卻忽有所感,心血來潮,思量百姓之艱難,心頭唏噓,便決定要在這里耕作一整日。 皇帝都親自下地了,官員們怎么可能還在旁邊看著?反正皇家的祭田非常寬廣,很快人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事情,忙碌了一整日。 等到天黑時,這些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就連出門都要騎馬乘轎的官員們便已經累得東倒西歪。 這種日子,平安自然伴駕前來。趙璨見狀,轉過頭朝平安眨了眨眼睛。 雖然自己也累得夠嗆,但是平安看到這些人的模樣之后,倒也覺得十分好笑。原來趙璨說的辦法,就是這樣。 但事實證明,他還是小看趙璨了。 雖然前一日勞作辛苦,但第二日的早朝也不可不上。所以一大早,百官仍舊出現在了宮中,只不過,大家都知道,如果一個平日里不活動的人突然進行了大量活動的話,那么肌rou里就會產生乳酸,讓人渾身酸疼不已。尤其是雙腿,走起路來的那種感覺就別提了。 而皇宮又特別多階梯。 趙璨一大早就拉著平安過來,親眼看著百官從宮門口走進來,歪歪扭扭的樣子實在是看得人十分解氣。 但這還不夠,等到趙璨開始早朝,卻看到官員們的狀態(tài)如此糟糕時,立刻就不高興了。真正論起來,這也算得上是御前失儀了,皇帝不高興,朝臣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雖然知道皇帝不至于因為這件事就如何,但到底還是心懷忐忑。 趙璨也沒有為難他們,對于他們這樣的表現表示了了解,但是又道,“朕從前倒沒有注意過,原來朕的臣子們身體竟這樣差。不過是勞作一日,便受不得了?!?/br> 明明趙璨也一樣勞作了一日,大家都親眼看到,而現在他表現得如此輕松,自己卻手腳都抬不動的樣子,大臣們也覺得十分羞愧。 原本他們倒是想過若非皇帝強求,根本不會這樣。但雖說身為官員不需要做那些雜事,但是春社之后親耕也是自古以來的規(guī)矩,而且連皇帝都沒說什么,他們也不能抱怨。 現在趙璨將此事點出,更是令人慚愧不已。 趙璨聽著他們種種自慚之語,十分滿意,微笑著道,“諸位臣工能夠明白朕的心意,朕心甚慰。雖然官員不需躬耕,但這倒是個強健體魄的好辦法。朕已經決定,在皇莊之中撥出一部分田地分給諸位臣工,由爾等親自耕作,技能體驗農事之樂,又可鍛煉體魄,正是一舉兩得的好事。諸公以為如何?” 雖然他是在征求意見,但是剛剛被嘲諷過的大臣們很清楚,現在根本沒有他們選擇的余地,所以只能口稱“陛下圣明”,然后領旨謝恩。 下了早朝回到本初殿,平安想起之前在朝臣們臉上看到的表情,還是覺得好笑。他沒想到趙璨所謂的想辦法,指的竟然是這個。雖然只是每人一小塊地方,任務并不繁重,但考慮到是在工作之外的事,也差不多了。 至少,讓這些百姓們知道一下農事辛苦也不錯。 趙璨道,“放心吧,朕會讓監(jiān)察院的官員們盯著的,若是哪一位不自己去做,而是讓家人代替,就罰俸祿?!?/br> 大楚的官員俸祿還算豐厚,而趙璨既然罰俸,至少三月起罰,也是一筆不小的錢。最重要的是丟人啊,皇帝將皇莊的土地分給他們耕種,說起來是帝王恩典,卻讓家人代替,傳出去之后,名聲就不必要了。 況且連這樣的小事都要偷jian?;?,如何讓人放心將來將其他大事交給他來做? 失去圣眷不再被重用,也就是他們自己的問題了,怪不到趙璨身上。 “陛下圣明?!逼桨舱f,“這個辦法的確很好?!眲趧咏逃透脑煲幌蚨际亲钪苯拥?,就算經過這么一遭兒之后,這些官員還是意識不到自己的錯誤,但能夠讓他們也經歷一番這些事情,平安也滿足了。 然而事實證明,趙璨還能夠做到更狠。 因為到這年秋天,經過幾個月的忙碌,總算是看到收成之后,他下旨,讓這些大臣將收入的一半上交給國庫。 有一句話說,人們對于自己付出了更多的東西,總是看得更重。這其實是有些道理的,因為這樣東西的價值已經不光是它本身的價值,而附加了人們所付出的那個部分。 所以對于自己辛苦一年種出來的糧食,官員們感覺也跟平日里吃的不太一樣。就算做成飯食,感覺都要更香一些。 原本一小片地方出產就沒有多少,皇帝還要求上交一半,剩下來的自然就更少了。而且將自己在意的東西送出去,也讓官員們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中有一部分聰明人很快就想到,皇帝不可能無端的做這種事情,然后腦子一轉,就明白了趙璨的意思。畢竟這個過程跟百姓上稅其實是一樣的。 想通了之后,這些官員們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敬服。畢竟他們并不知道趙璨的私心,只以為他是想要通過這種辦法來讓官員們意識到百姓的艱難不易。這份用心如此良苦,官員們自然百感交集。 之后再面對趙璨時,態(tài)度就又不一樣了。至于那些想不透的,如此蠢材,趙璨也實在沒必要在意。 通過這件事,趙璨非但幫助平安出了一口氣,還借機增加了自己在朝臣們心中的威信,可謂是一舉兩得。 平安這回才是真的服了。 他將這件事情反復的想了兩遍,總覺得趙璨的這種行事風格好似十分熟悉。想來想去,最后腦海中靈光一閃,才終于明白了,這不就是他自己一貫的行事風格嗎? “原來你是在學我。”平安恍然大悟。 趙璨揚眉,“如何,是否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果然。”平安也不由點頭感嘆,“我的招數都被你給學了去,往后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怎么會?”趙璨說,“那么多事情,若是沒有你在一旁看著,查缺補漏,我恐怕就要手忙腳亂了。你的事情也不少,我也會在一旁替你看著的?!?/br> 兩人相視一笑,這種想經年的相處之中,彼此從對方身上學到一些東西的感覺,的確是很不錯。 或許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平安想。 他忽然想起自己從前聽過一首歌,梁靜茹悠悠的唱,“我這句語氣原來好像你,不就是我們愛過的證據?!?/br> 愛情就是這樣奇妙的一件事。 …… 安平二年的秋天發(fā)生了一件事。 經過了七年時間,皇家建筑公司那邊總算是將水泥路鋪到了每一個州。雖然目前還只是主干道,但是從京城前往大楚任何一個地方,現在的速度都會大大加快。 果然,有朝廷參與的事情,辦起來速度就是要快得多。如果只是民間出資的話,要做到現在這個程度,不知道要等多久。 雖然這件事花費了國庫不少銀兩,不過這些錢其實倒了一手還是在趙璨手里,又用來從海外采買糧食,補貼國內百姓,影響倒不甚大。而且路修好之后,往后的好處自然只有更多。 平安跟趙璨商量了一番,認為路還是要繼續(xù)修。他最終的目標是要將路修到每一個村子里。 九十年代左右,中國農村曾經流行過一句宣傳標語:要致富,先修路。后面的內容暫且不提,但是平安覺得這個說法還是很有道理的。修好了路,里面的人出得來,外面的人進得去,有來有往,這樣才能夠慢慢發(fā)展起來。 換到古代的大楚,也是一樣的。 古代人安土重遷,其實說白了,還是因為普通百姓出門風險太大,說不準就在什么地方沒了,回不了家。所以他們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出一次遠門,生活的范圍就只在村子里。 但是路修好之后,即便是村中居住的百姓們也可以隨便出門進城,甚至到更遠的地方去討生活。 當然,如果只是因為這樣就要花費一大筆錢去修路,恐怕朝廷那邊說不過去。畢竟要出錢修路的是官府,是國庫,并不是平安自己就能夠做主的。 所以平安首先要說服的就是趙璨。 “皇權不下縣?!边@是大楚律之中規(guī)定的。 朝廷的官員只到縣一級,鄉(xiāng)中則由當地耆老或者有名望的員外爺,乃至當地世家、官員家眷等等商量著來辦,最多從中擇選出一個人來擔任里正。 至于村子里,這時候的村莊,往往一整個村子都是一個姓氏,有自己的族長,祠堂和族歸。對于他們來說,家族是比縣官和朝廷更明白的東西,所有的事情都由族長召集族人商議決定,根本不會驚動官府。 這實際上是另一種形式上的自治。 為什么古代經常會日子一不好過,某些地方就會有人揭竿而起,應者云從?就是因為這樣的宗族制度,讓百姓們對朝廷根本沒有概念,更愿意聽從族長和鄉(xiāng)里有名望的長者們的話。 既然沒有概念,自然也就無所謂畏懼,律法根本管不到他們頭上。 看似這些人幫著朝廷管理百姓,但實際上這種做法對于朝廷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而這種宗法制度的形成,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普通人一輩子都只在那方寸之間生活,自然要受到宗族的掌控。如果路修通了,他們想走的時候隨時可以離開,宗族對他們的約束,就不會再那么強了。 除此之外,鄉(xiāng)間多有瞞報人口的事情。 大楚地方實在是太大了,反正山路難行,很多地方就算是親民官也走不到,百姓們住在山里,一應的生活全都自給自足,根本不需要出村子,自然更不需要受到官府的轄制。就算官府通知他們去報人口,他們也會想辦法躲藏起來。 ——上了戶口,就要相應的納稅、抽丁,一個普通的家庭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的。 還有一些人托庇在鄉(xiāng)間的地主,世家門下,這些人同樣是黑戶。他們成為世家的奴仆甚至私兵,只對主家上租子,根本不需要管朝廷這邊,儼然一個小小的獨立王國。 更不要提土地兼并,地主們把持當地半數以上的土地,百姓們只能依附他們生活等等…… 這一切的現狀,都需要慢慢的去解決。 但是貿然動這個部分的話,肯定會驚動許多人。這些鄉(xiāng)間的士紳,實際上就是統治階級最下層的基石。他們跟上面的官員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如果想要動他們的話,肯定會引起官員集團的反彈。 所以只能從側面入手,暫時先不驚動他們,摸清楚情況再說。 而下鄉(xiāng)修路,就是個很不錯的理由。 到時候在當地招募工人,并且長時間滯留,想要清點人口數量,就容易得多了。 最重要的是,建筑隊的出現,會讓那些百姓們真切的意識到“朝廷”的存在,知道皇權的威嚴。這是一種非常強有力的手段,這種機會并不多,錯過了這一次,就很難找到下一次了。 綜上那么多的理由,平安認為,修路的事情勢在必行。 趙璨聽完平安長篇大論的敘述之后,便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之中。 平安原以為他是有什么地方沒有理解——對于趙璨來說,要讓他去做一件事,不可能只憑著一腔沖動,必然要將之弄明白了,才會決定要不要做。盡管他很相信平安,但這一點也并沒有改變。 平安也很喜歡這么跟趙璨交流。 因為每一次說服趙璨的過程,都是他理順自己思路的過程,經過這么一次討論之后,思路就會變得更加清晰明確,之后做起事情來,自然也就會更容易。 所以他還想著要怎么跟趙璨好好解釋一番。 然而趙璨回過神來之后,開口卻是問他,“平安,你實話告訴我,咱們到現在為止,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是不是都還沒動過真格的?” 平安沉默了。 他知道趙璨很敏銳,但也沒想到他居然從這件事情里看出來了這一點。 是的,雖然他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將近二十年時間,已經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真正的考驗和艱難,卻遠遠還沒有開始。 哪一次變革不是伴隨著流血和犧牲呢?平安的手段好嗎?但是歷史上那些曾經做過這些事情的人,能力未必比他差,手段也不會比他弱,甚至聲勢之大,也絲毫不遜色他,結果如何? 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平安從頭到尾都小心翼翼的避開會造成劇烈沖突的部分,始終只想著從旁邊尋找切入點,不去觸碰對方敏感的神經。 不過,隨著事情一件一件的推進和完成,現在已經開始逐步觸碰到核心的地方了。